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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女性写作:把自我在作品中重养一遍
文|张莉
三三发信息说,她主持的《同声》栏目这一期主题为“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我立刻被这个主题吸引了。尤其是三三告诉我,本期作者是糖匪和栗鹿时,我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写一篇评论。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几乎涵盖了女性写作的所有命题,这是一个有勇气的选题。作为写作者,如何写出独具风格的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两位作家如何理解女孩和女人的生活?这都是有挑战性的。所以,对我而言,读糖匪的《第二个月亮》和栗鹿的《饲养阿尼》的过程,便是和两位作家一起重新理解女孩与女人生活的过程,其实也是如何理解当下都市女性生活的阅读旅程。两部小说都聚焦都市女性生活,女主人公都喜欢独处,是典型的I人。作家关注的是那些在都市里安静而隐秘生活的女性和她们生活中不为人知的那一面。
栗鹿(左)和糖匪(右)
糖匪的《第二个月亮》,是关于一个女人与十五岁邻家女孩的交集的故事。一个不愿意生活被打扰的女人,一个渴望独自生活的女人,被动地打开家门,和一个十五岁女孩交流。于是,那个女孩得以窥见一个单身女人的生活空间:租来的空空的房间,极为简单的生活方式,被指认为古怪的女人。十五岁的女孩子则经历着青春期的情感困扰,那是少男和少女之间的暴烈情感,夹杂着粗话和暴力。女人被迫介入,她几乎下意识地阻挡女孩被生活中的暴力伤害。每一部小说都有两面,一面是我们所见到的,女孩来到了女人家;而另一面则是我们所未见的,比如“第二个月亮”。第二个月亮是我们并不熟知的天文现象,其实也是女人人生中不为人知的部分。小说中有许多细节让人难忘,尤其是那个关于北极熊的故事。我相信每个人都会从这部小说中读到她/他愿意读到的东西,北极熊的故事为女人带来了后遗症,于是小说中有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细节,不愿意他人知道自己的家庭地址、不愿意和熟悉自己家庭住址的人发生纠葛。而那背后,便是一个独居女性无法言说的恐惧。如果按这样的暗线进入,会发现在这个故事里有着关于一个女人的东躲西藏、一个女人难以示人的伤痕。小说关涉着一个成年女性如何努力自救、如何努力使自己远离危险的主题。于是,我们可以隐隐地认出谁是女孩,女孩儿是还没有充分社会经历的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投诉他人的工作失误,但成年女性不愿意投诉任何一个知晓她生活地址的人。这便是女孩与女人的区别?这部作品里,作为读者可以很快捕捉到当代女性生活中的共同话题,比如姐妹互助,比如姐妹情谊,但与这些相比,作品中更重要的那些让人难以言喻但又可以共通的都市生活感受,是那些恐惧、那些不安,以及成年女性在恐惧、不安中慢慢获得的勇气。
栗鹿的《饲养阿尼》从另一个路径讲述女孩与女人的生活。小说先从双胞胎姐妹生活起笔,“我”在城市生活,阿尼则在海外流浪。阿尼是远方的、记忆深处、童年深处的姐妹关系;而在近处、在身边的,则是那条叫穆托的狗,那个在咖啡馆里认识的男人吕贝。人与宠物,女人与男人的关系构成了女人生活中显在的部分。当然,生活还包括贷款买房,办公室和职场,包括被离职、被裁员。这是每一个都市女性的生活,《饲养阿尼》写的是生活的普遍性。“饲养”这个词是进入这部小说的暗道。某种意义上,“我”是饲养者,饲养穆托,也“饲养”吕贝,小说的结尾处,也要“饲养”阿尼。
“她和穆托有差不多的老化迹象,眼睛被厚重的毛发覆盖住,布满红血丝,被下拉的软组织压塌,眉毛变得非常稀疏,像我见过的那些秋季稻田里稀疏的稻草。嘴唇的形状模糊了,她失去了嘴的形状,那边界模糊在沟沟壑壑的脸纹中,就像那个模糊的故乡。”
阿尼犹如一面镜子吧?双胞胎姐妹意味着互为镜像。读到小说结尾处,莫名地有一种感伤,感伤说轻了,其实是感动:
“阿尼身上真脏啊,我用棕毛,刷洗着她的皮肤,感觉在洗一匹从沼泽救回来的马。那些老化的皮肤居然像墙皮一样脱落,不一会儿就堵住了下水口,我把它们清理掉后,继续帮她刷洗,她的皮肤慢慢现出本来的样子,变得鲜嫩,充满血色。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又加了点泡沫继续揉搓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的,阿尼被我越洗越小,变成了一个小孩的样子。我们拥有过同样的脸,却又都失去了这张脸。”
——“我们拥有过同样的脸,却又都失去了这张脸。”我和阿尼的故事里,写着少女时期的任性和自在,也写着成年时期的无奈和岁月的浸润。《饲养阿尼》是“我”对于阿尼的重新看见,也是对自我的重新看见。
糖匪和栗鹿是我和“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一直关注的作家,她们都是当代新锐小说家,写作各有风格。同样面对女孩与女人的生活,两部作品各有见识和犀利。糖匪的《第二个月亮》读来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有好几天我都在心底默念那个关于北极熊的故事;栗鹿的《饲养阿尼》读来有一种血肉相连之感,尤其是小说中“我”为阿尼洗澡的场景。
想到写作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写作是确认自我,是确认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但我也认为,写作对我们而言也是一种自我养育,当作为女人的我们重新写下女孩和女人的生活,我们不仅是在写她们的生活,也是在作品中把那个女孩重新养一遍,在内心深处把自我重养一遍——那些好的不好的,那些羞于示人的,那些坦荡可以承认的部分,都将来到我们的笔下。要重新写下。
重新写下,就是用新的女性视角而不是别人的眼光写下那些生活和那些人:《第二个月亮》里的那个女人一点儿也不奇怪,她是勇敢的人;《饲养阿尼》里的古怪的阿尼其实便是在寻找另一个自我,她是可爱的人。真正的写作,是对自我的解放,是自在地、放松地、毫无恐惧也毫无负担地写下我们想写下的部分;而真正的新女性写作,便是在作品中重新养育我们的眼光,是以新的眼光使她们和我们都在纸上重新活一遍,活得有力量,活得有光泽。是的,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属于我们时代的新女性写作,也是我对本期作品心有戚戚之感的原因所在。
(原文发表于《特区文学》2025年第5期
经作者授权转载)
本文作者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百年文学中的北京》《飞鸟与地下:2024年短篇小说二十家》《无穷的彼处:2024年当代散文二十家》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等。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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