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一九八一年,《明报》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件,《明报月刊》老总胡菊人忽然辞职了。消息一经传出,撼动整个《明报》系统,不独《明报》中人无法置信,盖胡菊人乃《明报》老臣子,忠贞不二,怎会这样悄无声色地挂冠而去?连金庸也震惊得夜里不能成眠,隔一天,即找胡菊人见面问原委,胡菊人直认不讳。怎会这样呢?难以置信。金庸犯嘀咕,想来想去,想不出原因,叹了口气,道:“菊人兄,我们是老同事了,有话不妨坦白说——”顿了顿,看胡菊人脸色平和,往下说:“是否对酬劳有意见?这个——咱们可以商量……商量……”一急,金庸吃螺丝了!老实说,胡菊人在《明月》薪金长期偏低,心怀不满,理所当然,这是金庸的考虑。
岂料胡菊人摇摇头说:“查先生,你素来知道我不是个斤斤计较于金钱的人,多少年来,我都有一个夙愿,很想办一张有良知的报纸,如今有人找我,说出的理念,正好跟我相合,我就想出去闯一下。希望查先生给我这个机会。”一脸凛然,语气坚定。
到这时候,金庸深知事体严重,大力挽留,惟胡菊人去意已决,十八头牛也拉不回,只好叹口气(罢了罢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遂在尖沙咀海城酒楼设宴欢送胡菊人。骊歌低唱,愁绪满溢,说不尽的离情别意。金庸慷慨赠金劳力士,拍肩说:“菊人兄,珍重!”就这样胡菊人离开了服务十三年的《明报月刊》,开启新旅程——办《中报》。
《中报》的老板是台湾的外省人(原籍江西)傅朝枢,曾主办《台湾日报》。看到《明报》畅销,在政坛上地位日重,见猎心喜,想在香港办一张相同性质报纸对抗,一眼相中胡老总,甘词厚币,动之以理,果然打动书生胡菊人。
菊人蝉曳残声过别枝,《明报》中人几无一看好,尤以怪论名家哈公(许国)一针见血:“菊人是书呆子,做文学性月刊,一把手。办报纸,邪门事儿呀,不是他杯茶,绝难胜任,真替他担心,唉!”好个许天师,不幸言中。《中报》办了一段时期,兵败如山倒,胡菊人只好跟陆大炮(陆铿)合办《百姓半月刊》,销路平平稳稳,无复《明月》时候的风采。
我跟《中报》老板傅朝枢并无交集,反而他的儿子献堂,竟成了我好友。胖胖的身躯、圆圆的头颅,鼻梁架银丝眼镜,说话嗓门大,就是傅献堂。有个时期,常常见面,晚上八点多,驾车来到丽池,接载我往尖沙咀晚饭,然后到酒吧消遣,由相识到知心,无话不谈。赴美定居后,相隔遥远,就不大通闻问。
《中报》的编辑问我怎会认识他们的少东?我们的相识很神奇,某天,献堂看到了一篇《翡翠周刊》上我的短篇小说,便托人找我茶聚,说十分欣赏这篇小说。我记性好,至今还记得小说是写我跟一个妖娆台湾女人的情史,我俩躺在爱情酒店房间的圆床,女人雪白的大腿,在暗里炫著白光,这时听到窗外有飞机声,女人想到明天就会离开我回台湾,眼泪一滴滴的掉落在粉红的被褥上。她叫我舐一下她的泪滴,我如了她愿。她问:“是不是苦的?”我叫她猜。回答:“难道还会甜吗?”我点点头。“骗人!你最好用小瓶子把我掉落床褥上的眼泪水收集起来。我走了,不回来,泪水成为咱俩永恒的思念。”那是胡乱写,骗稿费的,想不到献堂上了心,误以为我是大作家。
献堂年纪比我轻,做事却成熟,代父朝枢先生掌管香港的《中报》。那时候,《中报》的境况很糟糕,销路不畅,读者不多,风雨飘零,不利谣言四起,可献堂在这时候邀我写稿,栏名仍叫《梅樱集》,是我从《星岛日报》搬过来的。
《中报》打不开局面,稿费不比人低,另外还有一个优良制度,就是稿费准,每月十五按时发放。献堂说过:“我们尊重作家,不管有名、无名,我们都尊重。”没撒谎,那时我无甚名气,稿费不俗外,还处处尊重,教我难忘记。
清明时节忆故友
可能在美国耽得久了,献堂有点儿美国人作风,遇到不称心的事,会毫无保留地表露出来。有时候,报馆事烦,便打电话来,要我作陪喝酒。有醉意,尽吐心声,极想把报纸办好,总是事与愿违,无论怎样努力,也无力挽狂澜,心中苦透。不堪烦恼,最后放弃报馆,赴美国搞超级市场生意。
临走时,我们一道吃晚饭,他说这一去,晤面的机会就少了,言下不胜唏歔。美国生活寥寂,不合献堂性格,然而他竟舍香港而去,为的到底是什么呢?清明夜,我在想,想不通。只有怀著赤子之心的献堂知道,可他不会告诉我,他已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翠波逼眼来,惟旧事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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