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报调查︱看少年法庭如何守护“未来”

《辽宁日报》截图

“现在开庭！”抚顺市新抚区人民法院少年法庭的圆桌旁，小林（化名）攥着衣角，低头沉默。法官王苏宁的声音温和有力：“小林，知道为什么今天坐在这里吗？”“因为我偷了东西。”少年的声音中满是羞愧。日前，记者旁听了抚顺市新抚区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庭审过程。庭审中，没有高耸的审判台，没有禁锢人身的被告椅，没有激烈的唇枪舌剑，只有控、辩、审三方贴心的交流和真诚的引导。

这场庭审以被告人当庭悔过而结束。通过审判，小林真切地感受到了关怀与温暖，使其意识到自己仍被社会所接纳并寄予期望。截至目前，全省法院已挂牌成立88个少年法庭，共有242名员额法官、185名法官助理投身未成年人审判工作，他们坚持“教育、感化、挽救”方针，给予未成年人“特殊、优先、双向、全面”的司法保护，在未成年人权益保护和犯罪预防治理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未成年人审判被称作特殊的“希望工程”。连日来，记者探访多个少年法庭，真实体会到司法对涉案未成年人从单一惩戒转向综合保护的变化，以及潜藏在问题背后家庭、学校、社会协同发力的必要性，唯有凝聚各方力量才能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未成年人全方位保护网。

大连市甘井子区人民法院辛寨子少年法庭组织“小法官训练营”活动，青少年化身审判长、审判员、律师等角色，沉浸式体验审判全过程。

罪当其罚 更要感化与挽救

大连市甘井子区人民法院辛寨子少年法庭的一本工作手册里，记录着少女小王（化名）的五年重生路。缓刑、悔过、就业、结婚，曾因盗窃罪而徘徊在人生歧途的小王，如今已踏上全新的人生轨道。

现任甘井子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周峻纬是当年的主审法官，“我们在庭前做了很多调查工作，全力修复她的内心创伤，最终法院依法对其从轻处罚，并持续跟进帮教，密切关注她的生活与心理状态变化。”

使人欣慰的是，小王在刑罚执行完毕后，一直遵规守纪。工作手册里记录着一串关于小王的回访记录，好消息不断——2024年1月3日，小王解决了租房问题，准备就读成人大学；2024年3月17日，小王向法官分享喜讯，找到了好工作，五险一金俱全；2024年11月7日，更是传来了她即将结婚的消息。

这一起挽救失足未成年人、帮助其重回人生正轨的典型案例很暖心，但未成年人犯罪的数字却让人揪心。据最高人民法院统计，近三年来，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数量总体呈上升趋势。再看我省两级人民法院近三年来的相关数据分析，判处未成年人罪犯在判处罪犯总数中占比始终在1.5%以下波动。

“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不能主观地用罪错行为去推断犯罪故意，因为孩子身心发育不够成熟，想法与行为之间有很大差距，如果不能理解这个行为背后的原因，很难给出公平公正的裁决。”王苏宁投身未成年人审判事业已逾三十载。“相较于其他审判工作，少年审判的主动性更为突出。”王苏宁的体会是，孩子的问题，或许要在五年、十年乃至更久之后才会显现，所以对于少年审判工作而言，解决的是未来的社会问题。

王苏宁向记者展示了一份判决书，这是一起涉及14名未成年被告人的案件。判决书中，大篇幅阐述了被告人的家庭环境以及家长对孩子犯罪行为的反思，引发了强烈的情感共鸣，所有被告人皆悔恨不迭。

王苏宁直言，少年审判法官要在案件审理进程中敏锐洞察、精准总结未成年人成长路上的问题，并依托未成年人综合保护体系，助力孩子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为他们的未来铺就一条光明之路。这正是少年法庭所肩负的重要职责。

抚顺市新抚区人民法院举行“公众开放日”活动，让青少年近距离了解法律知识。

准确地说，少年法庭是指专门负责审理涉及未成年人案件的审判机构、审判组织和审判人员。目前全省17家中级人民法院中有13家成立了少年法庭，111家基层人民法院中有75家成立了少年法庭。对这些少年法庭而言，一方面是要作出公正的裁决，另一方面裁决之后又意味着司法关怀与责任的开始。

“未成年人审判要罪责刑相适应，不只是单纯的惩罚，更有挽救与成长。”在辽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张思宁看来，保护未成年人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工作。对未成年人犯罪，不能一判了之、一关了之，而是要认真做好教育、感化、挽救工作，让迷途少年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

寓教于审 更多功夫在庭外

走进沈阳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少年法庭，暖色调的“U”形法台，被告人席与课桌等高，这里不仅是依法断案的庄严之地，更是助力未成年人走向新生的特殊课堂。

充分照顾未成年人身心特点的“U”形法台、圆桌法庭已成为我省少年法庭的“标配”。秉持“寓教于审、惩教结合”的理念，坚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则，将庭前、庭中及判后的教育感化工作贯穿始终，为未成年人提供更精准、更有效的司法保护，已成为全省从事少年审判工作法官们的共识。

“涉及未成年人案件无小案，每一起都牵系着一个孩子的未来走向。”在沈阳中院少年及家事案件审判庭副庭长孙硕看来，法官不仅要重视案件本身，更要对案件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未成年人成长等给予关注，要了解教育学、心理学、犯罪学、社会工作等方面知识，还要参与心理疏导、家庭教育指导等诸多环节。孙硕笑称，“更多功夫在庭外。”

省法院的一份调研报告显示，涉及未成年人的案件中，婚姻家庭继承类传统家事纠纷案件占比最大，案由主要集中在抚养费纠纷、继承纠纷以及变更抚养关系等其他抚养纠纷。在涉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审理中，受访法官一致认为：家庭教育缺失、监护缺位、家庭关系失衡等如同隐匿的暗流，对未成年人的人格形成及身心发展影响很大。为此，预防未成年人犯罪，需要在家庭教育层面作出更多努力。

因孩子的探望权问题，一对离婚已经三年的高知夫妻再次对簿公堂。双方积怨已久，难以消解，总是当着4岁孩子的面激烈争吵。为保护孩子的身心健康及合法权益，沈阳中院少家庭选派设在本院的家庭教育指导中心专家团队成员张青介入化解，并向其家长发出“家庭教育令”，责令双方加强沟通，共同承担对孩子的教育责任及成长健康。

在沈阳师范大学社会学学院教授张青近5个小时推心置腹的劝解后，最终双方作出让步，彻底解决了探望问题。

离异家庭的孩子内心更脆弱，理当为这些孩子多尽心力。于是，“家庭教育指导中心”应运而生，其宗旨是以家庭教育指导、心理疏导为双翼，帮助孩子塑造健全人格，预防和减少犯罪。

2022年以来，全省法院单独或联合有关部门建立家庭教育指导工作机构11家，开展了家庭教育指导600多次，有7名法院干警获得家庭教育指导资格证书，家庭教育指导已经成为推动未成年人家庭保护责任落实的重要举措。

“近五年鞍山法院少年法庭所审理案件涉人身损害、财产性损失案件民事调撤、退赔率为94.32%。”这是一组让鞍山中院民二庭副庭长王丽娅倍感骄傲的数据。

说起背后的“秘诀”，王丽娅坦言，为最大限度让失足未成年人真心悔过，实现教育挽救目的，他们将调解贯穿案件审理全过程，除法官、监护人外，找当事人信赖的亲属、办案民警、老师参加调解，到当事人家里、所在社区、监护人的单位调解等。

鞍山中院开展主题活动，带青少年参观法庭，并进行趣味问答，普及法律知识。

“少年审判工作是一项讲政治、讲法治、讲情怀的事业。”王丽娅感慨地说，“工作细点儿，希望就多些。所有的努力，都为了让未成年人能够健康成长。”

以爱之名 合力织密保护网

采访中，沈阳中院少家庭法官冷焱对一次走访调查所带来的震撼记忆犹新。女孩是受害者，可令人痛心的是，她的父亲在面对孩子时，没有丝毫关爱，只有不停的抱怨。回程路上，冷焱愈发深刻地意识到，未成年人走上违法犯罪道路或合法权益遭受侵害，绝非个体的孤立原因，而是家庭背景与社会环境交织作用下的苦果。

“未成年人犯罪，与生理、心理和社会因素都有关系。通过一个个案件，去寻找未成年人犯罪的成因和根源，才能更有效、有针对性地发挥司法作用，才能更长远、根本性地防治未成年人犯罪。”张思宁在接受采访时强调，“对于未成年人犯罪问题，应从注重事后追责惩处，向事前事中事后保护、预防并重转变。”

对此，辽宁大学法学院副教授范淼深表认同，“与成年人审判相比，未成年人审判涉及的问题更加复杂，不仅涉及本人，还辐射到他身边多个方面，并可能‘链接’到多个部门。”她认为，未成年人违法犯罪防治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必须推动家庭、学校、社会、网络、政府、司法“六大保护”协同发力，做实预防就是保护，惩治也是挽救。

沈阳中院在办理一起案件时发现，由于住宿场所经营者未落实强制报告义务，导致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发生。法院向公安机关发出的司法建议虽得到积极响应，但为进一步落实，法院随后又起草“沈阳市关于规范住宿场所经营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并与市检察院、市公安局、团市委、市妇联会签发布，从源头上防范了侵害未成年人权益的风险隐患。

去年，阜新市中级人民法院启动了“育红工程”，向市教育局发出“依托校园普法深化社会治理工作的司法建议”后，又牵头起草了实施意见，涵盖建立校园普法专门机构和联席会议制度、成立家庭教育指导站等19项内容。

对此，阜新市教育局副局长王永贵连连称赞，“法院通过完善‘法治副校长’职能、开辟校园解纷绿色通道和设立校园矛盾纠纷调解中心等方法帮助教育系统构建更加完整的校园矛盾纠纷预防化解体系，还不断丰富完善校园普法方式方法，以法治之力护航未成年人健康成长。”

性犯罪案件是未成年人犯罪中不容忽视的重要类型，且此类案件中未成年罪犯人数呈逐年上升趋势。冷焱在办理多起此类案件后，深有感触，于是策划了“你可以说‘不可以’”公益绘本，帮助低龄少年防范性侵，增强自我保护意识。

沈阳中院少家庭法官到沈阳市和平一校宣讲原创普法绘本。

“在庭审之余抓紧时间备课，好好准备新学期第一堂法治课。”冷焱笑着说。

如今，少年法庭司法理论日益成熟，理念进一步发展，制度机制也更加完备。据省法院副院长李成富介绍，近年来，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一系列司法解释和指导意见，如《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解释》《关于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的实施办法》《关于在涉及未成年子女的离婚案件中开展“关爱未成年人提示”工作的意见》等，不断织密织牢保护未成年人的“法网”。

与此同时，全省各少年法庭还积极延伸司法职能触角，抓前端，治未病。自2022年“辽法护蕾”专项活动开展以来，全省法院共选派951名法官担任中小学校的法治副校长，各类特色法治宣传教育活动也开展得有声有色，这些举措有力推动了我省未成年人司法保护和犯罪预防工作从碎片化向专业化、制度化、系统化迈进。

“对未成年人的‘六大保护’要形成合力，不能有任何一个缺口。”李成富表示，未成年人保护没有完成时，只有进行时。今年全省法院将组建专业审判团队，全面实现未成年人案件民事、行政、刑事“三审合一”模式，在专业化、标准化、体系化等方面精准发力，更好推进我省未成年人司法保护工作。

来源：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