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辛与泰山

杨辛先生

文|胡立东

家住泰山下，时常登泰山。每次登山，行至十八盘下，我都习惯在一方石刻前驻足，这方石刻就是我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书法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辛先生撰写的《泰山颂》：高而可登，雄而可亲，松石为骨，清泉为心，呼吸宇宙，吐纳风云，海天之怀，华夏之魂。

诗文为杨辛先生所写，书法为杨辛先生所撰。大气磅礴、意蕴深邃的诗句，潇洒刚劲、笔法精湛的字迹，总让我流连忘返，浮想联翩。与杨辛先生相识、相处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那是1996年5月初，我在泰山南天门景区例行节日值班，接到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办公室电话，说杨辛先生从北京来泰山了，被景区管理人员看到，目前正从中天门往上攀登，可到十八盘上迎接一下。我立即和南天门景区的负责人赶往十八盘，从密密麻麻的人流中寻觅杨辛先生的影子。

在这之前，虽然无缘与杨辛先生正面接触，但他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他主编的《美学原理》是大学文科必备的教材。他在1986年泰山申报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时立了大功，他负责撰写的《泰山的美学考察》一文被联合国专家高度认可。就是从那时起，杨辛先生与泰山结缘，几乎每年都来攀登泰山。

我确信能从涌动的人潮中认出他。大约等了一刻钟，人流中出现了他的身影。杨辛先生身着白色运动装，戴一副黑色边框眼镜，脚步轻盈地随着游人在盘道上拾级而上。待到走近，得知我们在迎接他，先生表示感谢，并提议先到山阴面的“后石坞”去游览，以避开山顶上拥挤的人群。

从泰山后石坞仰望泰山极顶，山巅如一老者静卧。杨辛先生若有所思。他说，《诗经》中以“泰山岩岩”描述泰山，真是传神妙语。泰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巨大雕塑，山体深厚，沉雄稳重，可谓“泰山如坐”。泰山以坚硬的花岗岩为主要岩体，巨石交叠，形貌多姿，动人心魄。

行至“姊妹松”附近时，杨辛先生凝视着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的松林，感慨万千。他说，泰山的壮美不仅表现在“拔地通天”“擎天捧日”，也体现在郁郁葱葱、虬枝峥嵘的苍松身上。苍松根扎在石缝中，破石为土，云雾作乳，硬是从石缝里贫瘠的泥土中汲取营养而生长，占谷为林，顺风成韵，造就了泰山坚硬的骨骼。

交谈中，方知杨辛先生当时已七十四岁了，可他步履轻松、思维敏捷，怎么也看不出是已逾古稀的老人。先生说：我从记事起就不断听到“稳如泰山”“安如泰山”“泰山压顶”“泰山北斗”“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等熟语，泰山作为一种精神基因，已经深深地嵌入中华文化传统之中。言谈中，先生充满了对泰山无限的敬意。

第二天凌晨，我们陪先生4点多就起床，在山顶等待日出。天公作美，眼见得天边的云层慢慢变幻着色彩，料峭的山风一阵阵吹拂着弥漫的雾气。终于在5点多时，一轮鲜嫩的、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滚滚翻卷的云海，金光万丈！顿时，山顶上人声鼎沸：“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欢呼的声浪直冲天际。杨辛先生高兴得手舞足蹈，“幸运，真是太幸运了！”

后来读到杨辛先生的访谈录，先生是这样说的：“在泰山最惊魂摄魄的体验就是观泰山日出。泰山日出不是温和、秀雅，以妖娆示人，而是在天风莽荡、云涛汹涌中腾跃而起，喷薄而出，刹那间光芒万丈。这是一曲壮美的生命的赞歌。我登泰山共有七八次看到日出，其中只有两三次看得充分。”我想先生说的“两三次看得充分”，其中一定少不了那一次吧！

此后的20多年里，有幸时常与杨辛先生晤面，也就有了聆听先生教诲的机会。无论是请他到泰山讲学，还是到北大登门拜访，先生都以他谦和真挚、朴实无华的品格和乐于奉献、昂扬向上的精神感染并鼓舞着我。

记得2007年，为了泰山博物馆的有关问题，我们到北大拜访杨辛先生，先生热情地为我们引见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吴良镛教授。吴良镛教授是建筑学界的泰斗，时年85岁高龄的杨辛先生亲自陪同吴良镛教授到泰安实地考察，并从美学的角度提出了颇有建树的意见。

杨辛先生专注于泰山文化研究，创作了《泰山颂》等三十多首歌颂泰山的诗作。他曾在《登泰山而悟生，赏荷花而好洁》一文中写道：泰山犹如我的第二故乡，登泰山，我登了40多次，学习泰山文化之后，真正体会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激发了自己的生命力。

杨辛先生登山次数多了，不少挑山工都认得出他，他与挑山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深知挑山工以苦力赚钱的不易，便捐出自己的积蓄，与著名雕塑家、书法家钱绍武先生共同设立了“泰山三公”私募基金，用于表彰奖励、帮扶泰山挑山工、护林工、环卫工等一线群体。

杨辛先生曾写过一首诗：“人生七十已寻常，八十逢秋叶未黄。九十枫林红如染，期颐迎春雪飘扬。”先生在一次访谈时说道：“我最爱此诗最后一句，即使到了100岁，人还会有新的春天。老年人不应给自己的生命设立终点，生命不是一条直线，那样有始有终。而是一个圆，终点又是起点。人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放开自己的心胸，融入宇宙和世界的大生命中去——大生命是无限的，人融入其中，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的。”

杨辛先生于2024年3月7日辞世，享年102岁。遵从先生的遗愿，先生的骨灰于当年的清明前夕，安葬于泰安市泰山长安人文纪念园，长眠于泰山脚下。先生生前曾经满怀深情地对儿子杨乐说过，他就是一位“泰山人”，是哲学泰山、美学泰山、书法泰山的“挑山工”，“此生有涯，而师泰山无涯”。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泰安市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