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讲白》的形式很特殊,当你浏览目录时,你看到一个一个小标题,会误以为这是一本散文集,是一个又一个小故事的合集,但当你通篇读完,你才恍然大悟,明白作家的匠心,这是一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小说,是透着小说家情感与智性的长篇建构。南美小说大师科塔萨尔曾表示,“结构”比“形式”更重要,他想说的是“结构”的变化与能量性。从这一维度来读刘瑛的《讲白》,我们很高兴地看到,《讲白》为当代文学的书写提供了一个特别优质的范本。
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叫“竹溪”,其地理风貌吻合于今天湘东一带的特质,是带有浓郁的乡愁意味的诗化小说,从风格上来讲,近乎沈从文写湘西的《边城》,同属湖湘之地,对应着看,在提倡“新农村写作”与“新攀登计划”的当下,其意义与意味都是深远的。我甚至想,倘若某一天《讲白》被拍成电影,其对于湘东地区的文化推介也是特别有意义的一件事,其价值应该与已经形成经典文本的《边城》形成“双璧”。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小说中的景物描写极其写实,体现了小说大家王安忆特别强调的“小说是虚构的,而情节都是真实的”。再一个就是,《讲白》里大量使用了湘东方言,这就从内容与形式上形成了极强的地域性色彩,而且小说家本人就是从位于湘东的株洲地区走出来的作家,她虽然求学并工作于他乡,但这种距离反而让其对于故乡有了更加浓烈的情感,所以经过岁月的发酵,水到渠成地就创作了这样一部乡愁意义上的小说。
《讲白》,从风格上来讲,让我想起了台湾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是优美的、诗意的,透着古典主义的温情。这一路写作,除了我上面提到的沈从文,还有沈从文的弟子以《受戒》与《大淖记事》盛名的汪曾祺,还有革命浪漫主义代表作家“荷花淀派”的孙犁,他们共有的特质就是在小说叙述中凸显人性的良善与慈悲,这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脉息,也是中国文脉的一条“金线”。
小说是以娭毑(八十婶)与嗲嗲(八十炳奎)夫妇的人生起伏为主线的乡村叙事。是浓缩的一段“中国乡村史”,从时间上来推算,从“相亲”一章到“闪回”一章,时间跨度是四代人近百年的历史。根是“德祖公”打下的“江山”,而八十和八十婶二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沉浮构成了小说的主线,从而揭示了中国农村的变迁以及中国农民的命运,尤其是农民身份的“变更”而带来的生活的改变不仅仅关于时代的进程,也关于一个民族的发展大计。也就是说,故事里的事看起来都是“小事”,而“小事”的叠加就是“大事”,正是从这一角度来思考,我们在感知这部作品的古典主义气韵的同时,也能够感知到一种使命般的现实主义关怀。
正是在古典与现实的交织中,作家通过书写八十和八十婶的爱情以及爱情的结晶,并由此形成家族成员的“开枝散叶”,蓬蓬勃勃,从而形成了立体的家族叙事,且通过一个又一个“寻常往事”,日常却又不寻常,把小说人物的个体悲欢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去刻画,其中寄寓了作家深沉的“乡愁”。通过“乡野”与“乡情”的描写,通过方言(乡音)的直呈,把读者一步步带入了小说的场域,进而与小说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读者也因而被牵引,被感染,在这种诗意而隽永的笔触中,读者感受到了一个民族潜伏的精神韧性。
从情节的安排可以看出,小说分为六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序”,可以理解为“楔子”,是作家用意深沉的情感浓缩以及大的背景交代,颇有《红楼梦》一开始的味道,直接交底,这是一种大胆,也是一种自信,这一部分是缘起,也是总起。在“序”里,作家提到了一首诗的“几行”对她的“触动”:“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这几句诗甚至可以理解为小说的“题眼”,这几句诗是诗人雷平阳的诗作《亲人》里的句子,从情感来讲,作家在“乡思,乡情,乡愁”上与诗作形成了共情。同时,作家以“讲白”做题目也别有深意。从作家谈“讲白”一词在方言里的意思,我们也会联想到我们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尽管《讲白》中的章回体不是古典文学上的“刻意”,但从章节的题目和功能来看,作家都是用了心的,一章又一章,迤逦下来,一群故乡的人物栩栩如生,一幅幅故乡的风俗画卷扑面而来,而作者的功力就在于以一种举重若轻的笔触完成了对故乡的一次深情回眸。
《菜园子》、《红薯田》、《竹溪》是地理意义上的根,作家描写得很美、很质朴、很深情,是小说故事中人物的出生之地,也是落叶归根之处,这三篇是典型的散文笔法进入小说写作,单独成篇,每一篇都是优美的散文,但合在一起就是小说故事的地理背景所在。传统上小说要讲究人物、故事情节与环境,而这三篇就是环境,这优美的语言所形成的氛围也奠定了小说的基调。
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可以互文来看,第二部分重点写娭毑(八十婶),写她从少女时代嫁到竹溪,成为炳奎媳妇,通过“相亲”“妯娌”“接细毛毛”“做媒”“起新屋”等具体生动的故事,人物形象逐渐丰满,从而塑造了一个美丽善良又通情达理的贤妻良母形象,是典型的“中国好媳妇”,与之相呼应的,是递接着的第三部分,重点写小说的另外一个主人公炳奎(八十),中国传统上的“男主外,女主内”便在文本的推进中得以彰显。“后院”由八十婶打理着,八十就能够把精力投入到自己的事业当中去,从“驳古”的教训,到对于“人师”的重新认识,既是对人品的一次检验,更是为未来的人生打下了良好的道德基础,从“应变”又看到八十审时度势的能力,在“转机”到来之时,他便抓住了机遇,从“私家诊所”到进入“体制”。虽然作家是“轻描淡写”,但这惊心动魄的历史时刻,也有在制度转型之下对于个体命运的深长喟叹,而小说家采用的是汪曾祺式的笔触,极淡,但你细品,你依然能够听到时间深处的“惊雷”。
从第二部分与第三部分的对比来看,小说这种互文的方式一方面呈现了人物的各自成长,同时通过比照与呼应,让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在既各自成长又彼此交融,从而让小说的内驱力增强的同时,也让小说的张力阔大,这种表达方式是借鉴了戏剧创作的手法,这和作家本人也从事戏剧创作有关。所以说,一部小说的创作,个人的天赋固然重要,而在漫长的写作中积累的经验以及创作手段,也彰显着一个作家的成熟,作家人到中年呈现《讲白》这一作品也就是水到渠成。
我在一开始提到了“伏脉”的问题,从小说开始对“红薯田”朴素而深挚的描写,到“归去”一章收尾“八十岁,嗲嗲无疾而终,睡进了红薯坡”,这一句是呼应了“红薯田”一章尾部的描写:“后来红薯田被嗲嗲(祖父)全部铲掉,那时候他可能知道自己不久于世了,他为自己清理出一个好地方,当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仍要睡在家的旁边。//再后来,娭毑走了,然后是志远叔叔。他们都睡进了从前的红薯田。”读到这里,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哀而不伤”吧,接纳这人事代谢的自然,接纳这生命轮回的自然,站在这一高度来看人生的名利与浮沉,一切也就释怀了,一种佛禅之境也就从文本深处隐隐传来。所以说,小说中提到的“归去”,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归”,更是人文意义上的“归”,也可以说是一种人生功德圆满的“归”。
第四部分是“乡村职业人”,这是“群像”,“郎中桂医生”“八十医生”“平师傅杀猪”“伙夫陈正道”“赞土地的科疯子”,这是乡村“正景”,又夹杂着“奇景”,是科学与玄学交织的乡村风俗图卷,人物活灵活现又极具个性。第五部分是“临时工”,是对“群像”的进一步刻画,不仅在地理空间上进行拓展,也是从乡村向城市过渡的一次生存层面的“预演”,这里面的一个人物“小眯子”的刻画尤其成功,她让你想到了鲁迅先生在故乡中的“圆规”杨二嫂,但小眯子比杨二嫂“温善”。小说中的“临时工”胡佩文与表妹的爱情极具戏剧化,甚至可以单独成剧,因为胡佩文的病,因为看病,又扣住了八十作为医生这一职业的主线,又是竹溪人,这依然扣住了小说地理层面的主线。尽管《讲白》是一个又一个故事的合体,但始终围绕着竹溪,围绕着八十与八十婶这对竹溪的精神核心去生发,从而让小说整体上呈现文本的合理性与紧密性。
第六部分是“闪回”,你也可以理解为“伏笔”,是小说故事的“余脉”,但也将是一个新故事的“起始”,我们从作家的暗示来讲,故事的余味余情皆未了。
《讲白》这部小说,基调是田园牧歌式的,语言是诗意的、优美的,我们读《讲白》,仿佛在小说、散文、戏剧几种文体之间切换而毫不违和,可见作家的匠心与功底。从这一点来思考,小说《讲白》也有点博尔赫斯的味道,读《讲白》,意犹未尽,“闪回”之后,仍有故事,我们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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