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受朋友邀约,同去参加了一场文人墨迹拍卖会,因朋友看中某件拍品,意欲前往试试运气,我则现场作壁上观。结果朋友相中的那件,因多人竞拍而未能如愿拿下;我一旁观战的闲人,对一件品相稍有瑕疵的章士钊信笺偶尔举了一次牌,不料竟无人争抢,于是一槌定音,花落我家。想想也颇好笑,朋友有心前往,却空手而归;而我有意无意之间,却捡了一漏。
此单页信札为章士钊致潘伯鹰函,用的是“中华实业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笺纸,中间略有破损,或许这就是无人与我竞争的主要缘故。记得去年曾有人拟以一通章士钊的书信出让于我,张口就是三万,且言不二价。因我迟疑了数日,他又转让于别家。如今我仅以不到万元的数额,幸得一页章氏墨迹,虽内容品相不同,然而就一般的赏析把玩而言,还是可以知足一下的,此一失一得间,我已经有一种赚了两万的错觉。
近几年潘伯鹰的旧藏散出颇多,时现于各大拍卖市场,有其所藏的字画、书籍,还有朋好往还的信札、诗稿等,大多有“伯鹰”之上款。诗书作者多为潘伯鹰往来较多的名家师友,如江庸、章士钊、叶恭绰、沈尹默、谢无量、乔大壮、吴湖帆、俞平伯等等。这批书信,不仅在于它的唯一性和名人墨迹的艺术性,而且对研究潘伯鹰的师友往还、人际关系,也是不可多得的一手史料。细看此信如下——
伯鹰足下:昨日入城,知今日中(央)银行纪念,仍未约谈。钊明日有事须往歌乐山,后日早请来公司一晤,何如?前有恳者律师招牌三套,钊试书七寸者一套,极不成字,乃作罢。拟请 伯鹰为书一尺者一套,履川为书二尺者一套,并求速藻赐下,至托,余不一一,即颂
近安。
士钊 手启 十五夜
章士钊字行严,自号孤桐。他与潘伯鹰的关系好得非同一般,可以随时招呼往来。他们很早即有师生之谊,一九二五年,年方弱冠的潘伯鹰随章士钊学逻辑学,后终身结为忘年之交。潘伯鹰平生有三次婚姻,其中两次都缘于章士钊的关系,如原配何世珍,她与潘皆为安徽怀宁的书香世家;何世珍父亲乃民国初年众议院议员何雯,与章士钊夫人、出身安徽名门的吴弱男是世交,故何世珍为吴弱男“干女儿”;后潘、何离异,但并不影响潘与章士钊先生的关系;接下来,潘伯鹰续娶自己的女学生周竞中,惜婚后没多时周因难产而亡;一九五八年,还是经章士钊作伐,潘伯鹰又娶了章之义女张荷君为妻。当章老闻知他们婚期已定,大为高兴,立马写诗三首以表祝贺,其一云:“新得佳人字懿仙,只今时事异从前。诗人一例华年感,锦瑟重张五十弦。”从这些事例也能看出章、潘交谊之深、之厚。
潘伯鹰早年随父亲移居京城,师从桐城吴闿生。他性情倜傥,少有才名,精于诗书文史,又擅辞章小说。他二十多岁时创作的小说《人海微澜》,于报上连载时甚获嘉誉,引起鲁迅的关注;清华教授吴宓更推其为当世说部第一,可与曹雪芹《红楼梦》媲美。那时这部小说还被导演郑正秋改编为电影《春水秋波》,由“民国第一美女”胡蝶饰演女主。后潘伯鹰弃小说而从事书法研究和旧体诗的创作,又成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出版有《中国书法简论》《玄隐庐诗》等。
虽说潘伯鹰对章老始终执弟子之礼,但章士钊先生对这位小他二十多岁的青年才俊却视同兄弟,极为欣赏。传章士钊一生写诗两万余首,留存下来的也有五千多首,其中与潘伯鹰往还酬唱的最多,似不下百首。他们经常互寄诗笺,分别忽而念起要寄诗,一同登山要赋诗,得了佳纸要题诗,偕友共饮要写诗……几乎无所不诗。前几年北京保利有一场“名士风流侠士剑:章士钊致潘伯鹰及友朋诗稿书札”专题拍卖,颇受世人关注,其中仅章士钊写给潘伯鹰的诗稿就有数十件之多。如一九四六年章士钊有一件花笺诗稿:“伯鹰见示偕友共饮之作,随意答一首:不辞早岁二毛侵,哀乐中年有道心。字入痴情同海岳,诗流贞趣似亭林。书生固必原无咎,党论纷拏直到今。何用凿坏思遁迹,旧时笠屩可重寻。孤桐初稿。丙戌冬夜。”此诗即为潘伯鹰与朋友同饮时写了首诗寄给章先生,章就随手答复了一首,其颔联“字入痴情同海岳,诗流贞趣似亭林”,看似信手拈来,实则非常贴切自然,米海岳和顾亭林,对得极工。
上世纪四十年代,章士钊和潘伯鹰等一大批文化界名流,都集聚于重庆,办报或写诗,为抗战宣传而团结了一大批文人志士。其时,由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江庸、潘伯鹰等人发起,成立了一个饮河诗社,“饮河”者,取庄子“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句,带有河山破碎,文人无奈暂避于山城一隅之意。社友有陈寅恪、吴宓、马一浮、叶圣陶、朱自清、俞平伯、高二适、郭绍虞、施蛰存、谢稚柳、曾履川等,阵容非常强大。其时潘伯鹰与章士钊时相往还。一九四九年章士钊、邵力子等去北平与中共谈判,章士钊“钦点”潘伯鹰作为随行秘书,一时之间,“书记翩翩潘伯鹰”大出风头。
这封章士钊致潘伯鹰信札未署年月,从内容看,应该就是在四十年代的重庆时期。信笺右下有一处破损,脱落一字,估计是一个“央”字,其时潘伯鹰任职重庆中央银行。歌乐山位于重庆的西郊,距城区十六公里,办事来回跑一趟在当时花一天工夫是至少的。所以此信是让潘伯鹰后日来晤一下,因有人托写律师(事务所)招牌数块,章士钊自己写了不满意,欲请年轻人潘伯鹰和曾履川代劳一下。曾与潘是同窗好友,极有诗才,也是一位书法家。
章士钊自己的书法如何?我们从他的诸多尺牍也可以窥得一二。他虽然是政论家、大律师、教育家等,但底色却是一位诗人、学者。书法能行能楷,兼习汉隶。我曾见过他多幅隶书对联或条屏,知其隶书取法汉碑,有很深的传统功底,如为潘伯鹰题写的斋名横匾“玄隐庐”,线条厚实古拙,又超逸多姿,受《张迁》《曹全》《史晨》等碑影响最多。其楷书与行草,则主要得力于二王及褚遂良诸家,笔致清灵变化,墨韵饱满儒雅,有着非常浓郁的晋唐气息。他曾节临过米芾行书《方圆庵记》,此为米芾行书中最接近王字风格的作品,章士钊临写得腴润典雅,锋芒不显,清淳洒脱而又不失古意。不过,就他的书信而言,有的因一挥而就,或因匆匆不暇,字体太小而结体过紧,难免有一些不易辨识之字,然总体还是有文人的书卷趣味。尽管书法和诗作都功力不弱,但章士钊在潘伯鹰这位小老弟面前却非常谦虚,他们诗书往还中,章先生常常会“检讨”自己的字或诗写得不好,如自叹“字不成字”或提醒“毋令友朋见之”等。而对潘伯鹰写来的诗或字,他则大加赞赏,不吝溢美之辞。五十年代,章士钊在《致潘伯鹰重阳诗稿》中说自己重阳节做了三首诗,“皆以伯鹰为指标”。在另一首五言《柬伯鹰上海》诗中,章士钊写道:“伯鹰振奇人,评诗乃绝妙。吾诗可不作,每作必相照……”可以说,章士钊先生对潘伯鹰才华之赏识,几乎无以复加,难怪他曾以李白赠孟浩然的句式写了“风流吾爱潘怀县”的诗句,引潘伯鹰为“平生第一知己”。
当然,潘伯鹰确实才华超拔,不论是诗书还是文史学问,均格调很高。他的书法取法于二王、智永一路,楷书学褚遂良、赵孟頫等,然用笔刚毅凝劲(参见上图)。我们常将沈尹默、潘伯鹰、白蕉视为海派帖学书法的代表人物,但相对而言,潘伯鹰比之沈、白两位,圆熟不足,生拙有余,这在书法上恰恰也是可贵的一面。也许是因为沈尹默和白蕉的作品近些年被研究和宣传得稍多,作品也为广大读者所熟悉,其神秘感大大降低,而潘伯鹰的书法,欲看还无,其作品中的生拙之趣,就会格外地引人玩味。其实,潘伯鹰是一位自视甚高的文人,他或许根本不在乎外人的评价。陈巨来将其归入书坛“十大狂人”,自然也有一定的缘由。坊间有一则故事广为流传,说叶恭绰曾赠潘《敦煌隋人写经卷》,潘伯鹰于是名自己的斋号为“隋经室”,并请唐醉石刻了朱文印以纪其事。据说他在上海“隋经室”门口,还贴过一张纸条:“不读五千卷书者,不得入此室”,以此阻挡一些无聊俗客进来饶舌费时。郑逸梅的《艺林散叶》也说“潘伯鹰有狂人之号”,人家赠他的诗集等,不是被他用来垫砚台,就是被撕下来揩毛笔了。
不过“狂人”也有他服膺的人,譬如潘伯鹰对章士钊和沈尹默先生,就一直视为师辈而十分尊敬。曹聚仁可能读书超过“五千卷”了,曾去过他的书房,说他的卧室、书房布置得非常雅洁,一尘不染。墙上仅挂了两位先生的作品,一幅是沈尹默的立轴,一帧就是章士钊手写的诗稿。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吴东昆
来源:作者:管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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