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邮报》放弃支持特定总统候选人：当“有态度的媒体”遇见“有态度的订户”

上周《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编辑部宣布放弃支持特定政党的总统候选人，引起轩然大波。

不再做“有态度的媒体”

传统上欧美主流媒体会在专栏作家和本报编辑、记者意见间划一条隔离线，前者可以明确支持特定政党或政治家，而后者尽量避免表明明确政治倾向，其目的是避免破坏公众对媒体公正客观性的信任。当然，许多媒体事实上是“有态度”的，其政治谱系往往通过长期供稿专栏作家和评论员的构成来体现。

但美国的情况却有不同：不少主流媒体尤其纸媒会在总统大选这样的政治“站队”场合以编辑部名义公开“站队”，如多年来纽约和华盛顿两大政治中心，《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和《华盛顿邮报》公开站队民主党候选人，《纽约邮报》（New York Post）和《华盛顿时报》（Washington Times）公开站队共和党候选人，已成为见怪不怪的事。

《华盛顿邮报》正是纸媒在总统大选中“有态度”的始作俑者：这家早在1877年就创刊的纸媒是美国第五大日报，因1972年率先独家披露“水门事件”名声大噪，迄今累计获得过76次普利策奖项。1976年，该报编辑部利用“水门事件”的影响，公开在自家报纸上宣布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卡特（Jimmy Carter），呼吁读者和订户“不要给尼克松的党投票”，首开“媒体公开站队”先例，此后除1988年宣布“不站队”外，至2020年每届总统大选都站队民主党（但在地方选举时偶有例外）。

但10月25日，这一持续近50年的传统被打破了：《华盛顿邮报》编辑部公开表示，《华盛顿邮报》及其编辑部将不再在本届美国总统大选中支持任何政党和任何人。

此举立即引起轩然大波，11位支持民主党的该报专栏作家联名发布公开信表示抗议，编辑部成员中至少两人和社论撰稿人宣布辞职抗议，“至少20万在线订户退订”的消息也在26日起在网络平台不胫而走。

该报新闻部记者罗伊格-弗朗齐亚 (Manuel Roig-Franzia) 和瓦格纳 (Laura Wagner)援引“编辑部内匿名消息人士”话称，编辑委员会原本已拟定一篇呼吁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斯的见报稿，却在最后时刻被2013年并购该报的蓝色起源（Blue Origin）公司老板、亚马逊（Amazon）创始人贝佐斯（Jeff Bezos）叫停，后者随即授意《华盛顿邮报》CEO刘易斯(William Lewis)宣布“不站队”。

另一家著名“站队大报”、被亲共和党联邦法官西尔伯曼（Laurence Silberman）归类讽刺为“两家民主党日报”的《纽约时报》周末则同样引用“四名匿名华邮编辑部人士”话称，“不站队”立场是贝佐斯强加给编辑部的。

28日，贝佐斯在《华盛顿邮报》网站撰文自辩，称“不站队”决定“是一个有原则的决定，也是正确的决定”，媒体公开“站队”容易“造成偏见”，且此举“对改变选举结果毫无作用”。同日，CEO刘易斯称此举“不过回归本报无党派本色”，且该报“将不会在今后任何总统选举中‘站队’”，称“我们认为这符合《华盛顿邮报》一贯代表的价值观，也符合我们对领导者的期望：服务于美国道德的品格和勇气、崇尚法治、尊重人类自由的各个方面”。在写给《每日野兽》（Daily Beast）的声明中他试图澄清周末流传甚广的小道消息（25日当天特朗普Donald Trump）当面向“蓝色沸点”施压，贝佐斯担心后者当选后给亚马逊穿小鞋是以退缩），称贝佐斯“没有收到任何背书草案，没有读过任何背书草案，也没有对任何背书草案发表意见”。

“有态度”对“不再有态度”的“态度”

事实上贝佐斯也好，“华邮”也罢，都不是特朗普的“菜”，双方关系十分险恶。

自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起，该报就毫不掩饰对特朗普的憎恶和对其对手希拉里（Hillary Clinton）的支持，更在其当选和就职之初连篇累牍密集报道特朗普“黑料”，导致特朗普和媒体间关系高度紧张，“假媒体”之说的触媒之一正是这家日报。在特朗普不断对该报“翻白眼”后，该报于2017年2月以编委会评论的形式高呼“民主死于策略”（Democracy Dies in Darkness），而翌年7月特朗普反唇相讥，斥责“华邮”是“亚马逊的宣传机器”，很显然是连报纸带贝佐斯一通骂上了。2020-2021年特朗普败选前后政治风波不止，《华盛顿邮报》的“态度”也众所周知、有目共睹。

正因如此，当群起鼓噪反对《华盛顿邮报》“对大选没态度”之新“态度”之际，就连部分“态度人”都觉得倘把素来和特朗普相看两厌、尤其在其死敌马斯克（Elon Musk）公开站队特朗普后更不可能与之为伍的贝佐斯说成“川党”过于牵强难以服众，前《华盛顿邮报》执行主编巴伦（Martin Baron）表示“贝佐斯可能是感受到来自特朗普阵营强大压力不得不为”，而CEO刘易斯则是个“狭隘的人”，言下之意，贝佐斯选择“不站队”，大概是被“万恶的特朗普”和“阴险的报社奸臣”给妨的。

而亲民主党职员扎堆的“华邮工会”则仍在“耍态度”，称“我们应该建立而不是失去读者的信任，而这一决定削弱了我们会员的工作”。

你的“态度”和大家的“态度”

然而宣布不再“站队”之新“态度”的传统媒体远非《华盛顿邮报》一家。

全球第五大纸媒兼第四大数字订阅传媒的《今日美国报》（USA Today）属于甘尼特（Gannett-）旗下，在一片对“华邮”口诛笔伐的“态度”声浪中，该报于10月29日发表声明，称该报和甘尼特旗下200多家地方报纸今年都不会在大选中“站队”。该报发言人安东（Lark-Marie Antón）致书《POLITICO》，称“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们相信美国的未来是由当地决定的——一次一选，因时而异”，“因此我们的公共服务是为读者提供重要的事实和他们做出明智决定所需的可靠信息”，而不是教训读者该怎么“站队”。

就在“华邮”宣布“不站队”同一周稍早，另一家同样传统上“站队”民主党的传统大报《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也作出了如出一辙的声明。尽管亲民主党的《纽约时报》刚刚由其老板孙雄 (Patrick Soon-Shiong)重申了“站队”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斯（Kamala Harris）的决心，其同城死敌《纽约邮报》也随即重申了态度一致而立场相反的声明，但毋庸置疑，“不站队”已成了大选投票日前美国纸媒较为主流的“态度”。

在最初几日喧嚣后，网络公众的意见也趋于多元化。有人感叹指出，“媒体编辑部中立性”在任何欧洲国家都是约定俗成的铁律，在今天的美国居然成了会被大惊小怪的东西”，“该报并未宣布支持特朗普，而只是宣布不支持任何人，难道只有支持民主党才算支持民主”；更有人质疑“匿名消息人士”通过NPR记者肯弗利克 (David Folkenflik) 报释放的“20-25万在线用户退订”消息“没有数据和证据依据”，且即便如此，20万在线订户也远非很大的数字（该报在线访问数据2016年突破1亿次，在纸媒不景气的今天纸媒订户也接近50万），很显然，这些读者、订户的态度必然是多元化的（“华邮”年访问量中3000万来自海外），“认为只有支持某个特定党派或候选人的‘态度’才配算‘态度’，显然是没有道理的”。

而贝索斯的自辩实际上已揭示了自己虽讨厌特朗普（当然，特朗普也讨厌他）却仍决定“不站队”的根本原因。

他表示，在今年选举前夕，盖洛普民调（Gallup poll.）已显示公众越来越不相信传统媒体在大选期间的报道，受访者对纸媒的支持率和信任度已低于传统“信任度黑洞”——美国国会，“我们的职业现在是最不可信的。我们所做的事情显然没有效果”。

一直半公开同情民主党和哈里斯的英国《卫报》（The Guardian）也无奈承认，“华邮”的决定“体现了报业的一个趋势，即收入和读者数量一直在大幅下降”，而《纽约时报》也在上周末发布民调结果，承认多达55%的受访者不相信主流媒体的报道、导向和口径，认为“媒体不利于民主”，这一信任度甚至远低于网络小道消息。

种种迹象表明，明明对特朗普有“态度”的贝佐斯之所以罔顾旗下亲民主党雇员、专栏作家和读者对自己的“态度”执意在大选前明示“不站队”的“态度”，真正的关键是作为“流关注者”，他已清晰察觉到社会对主流媒体“态度”的“态度”，正日渐朝着“砸锅”的方向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