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在戎马倥惚中,曾对美国记者斯诺谈起过自己的童年。童年,作为心灵的伊甸园,它的混沌初开和稍纵即逝、本该给人留下些温馨和美丽,可彭德怀的童年却不堪回首,每每忆及,他这钢铁汉子都忍不住要落泪。对于他来说,童年已不是一般意义上人类个体生存史上的鸿蒙期,而是他人格形成至关重要的定因。
一、苦水里泡大的童年
彭德怀出生的那年,正是晚清王朝发生激烈动荡的1898年,是所谓多事之秋。这一年,康有为等一批具有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掀起了维新变法的狂澜。旧历九月十日,即“遍插茱萸’的重阳节次日,彭德怀降临人间其时,参与变法的“戎戌六君子”谭嗣同等,已人头落地,血洒京都菜市口。此后经年,变法的余波所及,使得中国社会的上上下下都人心思动、人心思变。这一点,少年的彭德怀,也从他的私塾先生肖云樵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了。
肖云樵是彭的姨父,在邻村行医开私塾,见多识广,是四乡里有名的文化人。逢到集日,别人进城买东买西,肖云樵只是跑邮政公所,买几张报纸来读。他对《时事新报》主笔梁启超的文章十分欣赏,读完之后常向私塾的学子讲解。
彭德怀祖籍湖南湘乡,是个人杰地灵的所在,中国近代史上的许多名人都出自于此。同时,湘乡也是毛主席母系一支的故里所在。少年毛主席常去外婆家走动,他的湘潭韶山故居离湘乡外婆家也不过一箭之地。
湘乡也是湘军巨魁曾国藩的发迹地。曾国藩在此招募乡勇,改革兵制,用儒家三纲五常的礼教,尊卑上下的封建等级,同乡共井的乡土观念,把湘军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并且用儒学来指挥作战,成为当时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一支最为凶狠的军队。
追溯起来,彭德怀后来从军的湘军,其兵制传统和作战风格,或多或少仍留有当年湘军的影响。其实,湘军在攻打天京前后,已日渐分化。许多士兵都加入了反清革命的哥老会,及至天京攻陷后被遣散还乡,不到三年,就在湘乡造起反来。他们以湖南为根本,迅速向长江流域发展,到光绪十七年,哥老会便把长江上下三千里联为一气,义旗举处,一呼百应,直至辛亥革命与同盟会一道,推翻了清朝帝制。
湘军的这些典故,相信肖云樵是给彭德怀讲授过的。
在彭德怀的人生长河中,另一个对他影响甚深的人物是他的伯祖父——一位叫彭五十老馆的前太平军老兵。彭德怀后来回忆说:“伯祖父经常给我讲太平天国故事。所以,我当时便产生了打富济贫,消灭财主和为穷人寻找出路的思想。于是,在1916年我便由担土工人投入了湘军当兵。”
毛主席也是在湘军里当过兵的,不过为时甚短,仅半年左右,而彭德怀却在湘军中整整干了11年。从士兵干到团长,最后率团起义,走上革命的征途。
当兵之前,彭德怀在洞庭湖西林围一带当挑土工。他是在家乡聚众犯事、为逃避官府捉拿而来做苦力的。
彭德怀家乡乌石寨在湘潭县境内,是他的六世祖彭忠遂在清雍正年间贩茶叶路经此地,觉得这儿风水好而开发出来的。其原籍老屋却在涟水之滨。对于涟水老屋那一鳞半爪的印象。彭德怀是从长辈们的言谈中得来的。似乎没有“彭家围子”这么气派。
到了彭德怀祖父这一代,曾一度繁盛的“彭家围子”只剩下茅寮数间,薄地数亩,穷愁潦倒了。家境的贫寒使幼年的彭德怀饱受饥寒之苦。为此,他要过饭、放过牛,当过煤窑工,遭到过富人的欺凌与压榨。那年正月初二,生性刚烈的彭德怀不愿再沿门乞讨,受气求食。年过70的老祖母只好迈动一双小脚,带着他的两个弟弟,扑进了风雪里。黄昏归来,祖母将讨得的一袋饭倒进汤锅里,要长孙也一起来吃,可犟性子的彭德怀硬是不吃。祖母急了,哭着说:“讨回来的饭,你又不吃,有吃大家活,没有吃的就死在一起吧!”
这一情景,彭德怀直至暮年也不敢忘怀。他在自传里写道“每一回忆至此,我就流泪就伤心,今天还是这样。”
从这里,我们似可窥探到彭德怀性格特征的某些雏形。他的嫉恶如仇,他的桀骜不训,他的为了求索真理“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支柱,都可从他内心深处郁结不化的“童年情结”里寻出基因。
10岁那年,彭德怀到富农刘六十家牧牛,大小两头水牯胃口大得很,俗话说“牛肠马肚”,每天除了上山啃青,夜里还要吃草。碰到农忙卖力气,牛吃得更多。小小年纪的彭德怀每天天没亮就得起来赶牛上山。到了山里,牛吃草,他得为牛割夜草,有时割到太阳下山还割不够。
放牛的日子,是彭德怀从童年步入少年,对人生有了自己最初认识的日子。虽说是涉世不深,但静静的山野、茵茵的草地,给少年彭德怀初嫩的思考提供了环境。使他萌生了“打富济贫,消灭财主为穷人找出路的思想”。
长到十三四岁,他已成个半大的后生。他觉得自己不能整天跟着牛屁股转,便去附近的煤窑拉“孔明车”,这用竹筒制作、类似水车样的“机械”,靠人像牛一般拉着,抽煤窑里的积水。每天拉十二三个小时。
“早先放牛,现在做牛!”彭德怀愤愤地说。
几年下来,他的背也压弯了,以至到后来,他的腰总有点驼。
此后,他又离开煤窑去外面打短工,推脚车,不久又因“闹粜”而无处栖身,逃到洞庭湖边当挑堤工。
挑堤,是一种切一切实实卖苦力的活计。一担淤泥上肩,沉沉地压得腿肚子发颤。一天下来,彭德怀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只是到雨雪天气,才能猫在窝棚里歇上一阵。逢到这种日子,别人多是躺倒睡大觉,而彭德怀总是端坐窗前,望着浩瀚的洞庭湖发呆。眼前,这“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洞庭,一时间荡涤了他内心的积郁,只是一回到现实里,其悲悯之心便难以自持。号称“米粮仓”的洞庭湖区,其贫富悬殊之大,无隔宿粮的赤贫者之多,让人触目惊心。堤工局那些董事,却无一不靠剥削堤工而发财致富。
二、救贫会第一次行动
1916年阳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节、彭德怀扔下了担土挑子,扛上了长枪、在湘军第二师当了一名二等兵。
这是他又一次生存的选择。
这一年,他还不满18岁。
在苦水里泡大的彭德怀,这时已长成一条堂堂的汉子个子虽不十分高却很结实,身板虽不十分挺拔却器宇轩昂。他那极富个性的嘴唇总是抿得紧紧的,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他走起路来颈项稍微有些前倾,那是少年时打柴挑土、过分的劳作留给他的印记。总之,他的形体和他的内心十分统一,他的这种表里如一所形成的风格气质,造就了他在人们心目中“平民元帅”的高大形象。
在湘军里,彭德怀一无贵族身份,二无社会背景。从一个士兵当到团长,完全是靠他的忠勇善战和正直无私的人格力量一步步走上来的。然而,他也深谙旧军队的积习与诟病,知道这支军队在本质上仍是军阀争权夺利的砝码,带给老百姓只会是日益加剧的痛苦和灾难。因此,他暗中与志同道合者组织救贫会,“以救国救民为宗旨,不做坏事,不贪污腐化,不扰民。”这实际上是彭德怀民主革命思想的最初体现。
1921年秋,救贫会的一次行动,使彭德怀一度脱离了湘军,过了一段逃亡的日子。
其时,部队驻南县注滋口,小镇濒临洞庭,物产丰富,夏去秋来,芦花飘雪,景色倒也十分美丽。只是穷苦百姓被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高利贷弄得愁肠百结。
那天。彭德怀同往常一样,得了闲便去附近的庄户人家坐坐。见户主姜子清眉宇紧锁,似有满腹心事,便问他,“有么子伤心事?”
这一问,问得姜子清眼泪双流。
原来,姜子清多年来起早贪黑、苦苦淤积起来的几亩稻田苇地,被地主欧盛钦霸占了。
“地有地契,田有田证、他凭什么强占别人家的田地?”从小就爱打抱不平的彭德怀一听就火了。
“就凭他哥哥是省督军赵恒惕的高级参议,硬说我那片淤积地是他早就圈过了的……”姜子清说着说着,眼泪又出来了。
“你不晓得去评理打官司?”
“他是本地的税务局长兼堤工局长,有钱有势,我奈不何他!即使把官司打到省里,他还有当高级参议的哥哥为他撑腰呢!”
话说到这儿,彭德怀也噎住了,他想起了自家祖上就因为与富户打官司,弄得家徒四壁、贫困潦倒。
“你不会把贫困户联合起来,组织救贫会?人多势众,就能把欧盛钦打倒!”彭德怀用自己组织救贫会的初衷,启发姜子清。
姜子清仍有些畏难:“口齐心不齐,说起欧盛钦人人恨之入骨,真要做起来个个都怕他。”
“你也怕吗?”
“我不怕,我恨不能亲手做了他,只是身单力薄,斗不过他。”
彭德怀咬咬牙,说:“今晚我给你派几个兵来。你带跻去把那恶霸除了!”
姜子清喜不自禁“这太好了,只是连累了你们。”
“去时都化化妆,事后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彭德怀说完,就起身回营布置去了。
是夜月黑风高,彭德怀派来两个救贫会员,在姜子清引领下,摸进欧家大院。
欧盛钦好梦还没做完,就被几个身着青衫的蒙面人绑到外面的苇子地里毙掉了。次日,欧府院墙上贴了一张匿名布告,布告上罗列了欧盛钦欺民霸市,滥增百货税收,为害乡里的累累罪行。周围的老百姓看了,无不暗暗称快。
转眼几个月过去,时令已经入冬,彭德怀所在团队已移驻长沙附近的潞口畲。
潞口畲一侧有条捞刀河,相传是三国时蜀大将关羽捞刀之处。小河曲曲弯弯,水流清沏,虽值冬口,岸草仍带几分绿意。一些水禽戏嬉其间,使得过路人频频引颈。
彭德怀这天正在河边与一打渔佬儿扯白——这是他多年来惟一的嗜好,远远看见河坍上走来几个带枪的人,便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他返身回到驻地等着,果然是来找他的,但露面的只团部特务排长一人。
“徐排长是来找我的吧?”彭德怀见面就问。
徐排长先是一惊,继而笑称是袁团长有请。
彭德怀将衣物稍稍整了整,站起来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了一袋烟工夫,就有几个土兵从堤坎下跳上来将彭德怀缚了。
彭德怀也不反抗,似有意束手就擒。
徐排长讪讪地说:“看来你是知道来捉你的原委的,袁团民也是奉赵督军之命,不得已而为之。”
彭德怀坦然道:“我从来做事就敢做敢当,替穷苦人除了一害,我就是吃官司也值得。”接着,他历数欧盛钦罪行劣迹,使捉拿他的几位官兵听了,皆曰该杀。
其中一操沅江口音的一兵给他出主意,让他到督军署后否认此事,对方没有证据,无法给人定罪。
彭德怀听后一笑,表示感谢。
过捞刀河时,搭乘的正好是那位打鱼佬儿的船。打鱼佬有意将船划得很慢,且故意将船划到挨近芦苇密匝的地方,好让彭寻机逃脱。士兵们明知此意,也不声张。
船到江心,牵他的士兵悄悄将捆他的绳子解松了,并重重地在彭德怀的背上按了两下,示意他跳水逃走。
彭德怀看看时机已到,便对徐排长说:“我大衣口袋里还有几十块光洋,你们拿去花吧,不要好了那些狱卒。”
徐排长说:“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们暂且替你收着,若是得了救,便如数还你;万一遇害,就用来替你办后事。”
说着,徐过来抄钱。彭德怀趁势迎头一撞,将他撞落水去,自己则纵身跃入芦苇荡之内。
几个土兵冲着天上胡乱放了几枪,也不搜寻,便匆匆赶回长沙休差去了。
彭德怀上得岸来,天已断黑。远处寥寥几点寒星,将冬夜的村野点缀得分外苍凉。此刻、肌肠辘辘的彭德怀,只听得江水呜咽、犬声凄厉,不由得茫然四顾,仰天而长叹,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彭德怀的立锥之地?
几十年后,彭德怀在忆及这一英雄末路、劫问苍穹的往事时,仍有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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