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136号 | 《傅里叶的咏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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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136号

傅里叶的咏叹调

全文约9998字

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一）洋流信使

监听者捕获到一段波——它的持续时间极短，频率中等，清脆。经比对，那只是一颗无害的气泡。

监听者的工作光荣而伟大。

对于族群而言姓名没有意义，意义存在于职责。但大多数个体并不理解职责的意义，它们只是遵循族长的指示，离了这它们会无法适从。思考并不是职责的一部分。例如监听者，它们分布在距离热泉4海里外的水域，侦测可能出现的活物。在昏暗的世界中，生物没有视力，声音是重要的信息来源，于是监听者便生出了宽大的耳石；又由于监听不得间断，于是监听者从不休眠。

生物一生大部分时间里，对抗的是孤独。孤独对生命并不致命，维系好自身的职责就耗费了它全部的机能，以至于它的一生足够充实。

如同蜘蛛能够辨别空气的扰动一样，监听者也需要筛除无效的信号。它的族群依热泉而建，热泉能够向生命提供热量和物质，同时也传递着声波。刚开始地震和洋流给监听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听得多了，便能掌握规律。气泡和扰动是有效信息，那意味着运动；运动往往意味着生命。

又经过了一次喷发周期，监听者捕获到一段持久的波——波长宽广，豪迈。经比对，那是洋流。可监听者又察觉到一段异样的波形，这段波藏在洋流中。它狂躁地前行，又毫不掩饰地表达向外扩张的意图，似乎有规律可循，但规律并不精准。

生命！

监听者的响石猛然震动，它四周的水域便立刻活跃起来。潜伏在固液界限层的猎手同时收到了来自监听者的命令。它们从数年的长眠中苏醒，亮出骨刺，迅速向着声源突进。监听者喜欢猎手们发出的波，它们敏捷、迅猛，热烈异常。

可就在猎手即将包围住那个目标的时候，属于猎手们的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目标发出的波。这段波精准且复杂，拥有着明确的含义——停手。而更让监听者震惊的是，这段波的形状和族长释放的波如出一辙。

狩猎被终止了，头一次，这让监听者不知所措。它应该要将目前的状况告诉族长，可是它仅知的几段信号无法拼凑出有效的信息。况且波告诉它，它们正在狩猎的猎物就是族长。这时，那个疑似族长的目标靠近过来。

“带我回到族群。”目标发出一段指令。

监听者无法拒绝。

躯体与海床摩擦的声音，热泉喷涌声音，让监听者意识到自己离族群越来越近了。自100余次喷发前，监听者离开了族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监听者的结构不为运动而生，4海里的距离让它明显感受到储能块的消逝，此外它更担心自己的擅离职守让族群失去一份猎物或者陷入一场危机。最终，监听者和疑似族长的家伙成功回到了族群。

“你去更换储能块。”疑似族长的家伙向监听者下达命令后，两人分道扬镳。

监听者没有答复，因为通常在答复传达到之前，它便已经开始行动。

族群就像一张紧密的网，那些重要的个体，比如采集者、制造者以及繁育者，它们相当于一个个节点，时时刻刻都在发送微弱的信号，这些信号就是丝线。身处这张网中的个体轻易能找到节点。这些节点的中心便是热泉，采集者从热泉中捕获微型生命体和硫化物，再经由制造者通过化学变化制成储能块。

在族群中游动时还能时不时遇上搬运者，它们拥有超强的运动能力，为整个族群搬运储能块。它们以一定的规律向外发送声波，再根据回声规避其它个体。监听者时常接收到搬运者的声音，它们的波形频率往往很高，像一群急促的小蜜蜂，这和穿透力有关。

监听者很快找到一个搬运者。后者检测出监听者体内的储能块即将消耗殆尽。

搬运者将身体拱起一个碗状结构，监听者也如此，只是制造者的碗中充斥着气体和储能块，监听者则是真空。两者将碗口合并，再从封闭的外壳上打开无数个小孔，储能块和气体便被转移到监听者体内。

数量无关紧要，再多的储能块监听者也能消化。

这之后，来自族长的命运响彻在整个族群，所有的成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向族长的方向移动。

很快，众多的成员将热泉边上一块平台围得水泄不通。透过众多噪音，监听者捕捉都平台中心的两个热泵的跳动声，它们很相似——一个来自族长，一个来自相似的冒牌货。

“诸位血亲。”声音出自其中一个族长，“热量是维系生存的关键，离开了热泉，热量会迅速耗尽，个体会在寒冷中无止境地休眠。也因此我们一直被困在热泉附近，外界对于我们是一团无声的寂静。但洋流给了我们机会，在10000余次喷发之前我分裂了一批小型个体，它们和我自身没有区别只是储存的热量少了许多，我赋予它们职称——洋流信使，希望它们乘着洋流到外界去为我获取信息。现在第一个洋流信使回来了。”

“诸位血亲，我是洋流信使。”这个声音显然出自冒牌族长，“10000次喷发之前，我顺着洋流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翻滚，消耗了多少储能块，所幸我被另一个族群接收。那是一个友善的族群，我学习它们的发声规则；使用它们的储能块。它们也有一个热泉，比我们的大，也比我们的更古老。它们也有职称，也给了我一个——学徒，于是我便有了两个职称。而除此之外它们还赋予了我一个名字……”

名字，对于现在族群成员还是个陌生的概念。

“那个族群告诉了我很多，比如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圆盘内部；洋流绕着圆盘流动，最终会回到起点；我们的头顶有一面坚不可破的墙壁，那里很冷；水里生活着很多很多族群，但大多数并不友善；还有一些怪物，比整个族群还大，它们以热泉为食……”

接着释放波的人变成了真正的族长：

“洋流信使，为何你要召集整个部族的成员？”

监听者察觉到族长的波形有一丝困扰，那是一种想要前行，却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被弯折的样子。洋流信使继续道：

“我们的言语尚且稚嫩，大多数的知识我无法通过声波来传递。接下来，我会被族长吞噬，我的记忆和知识会回归于我的母体。但我和族长终究是不同的个体。我担心我们对于信息的判断有所偏差，族长可能会忽略掉决定族群生存的信息，所以我需要整个族群记录下几条最重要的信息。无论理解与否，不要怀疑，不要怀疑。”

洋流信使顿了顿，随后说出了后续被奉为圣经的四条箴言：

“第一，相同质量下，体积小的物体；或者相同体积下，质量大的物体，下落的速度更快；第二，变异是进化的材料，筛选是进化的阶梯；第三，热量可以自发地从温度高的物体传递到温度低的物体，反之则不行；第四，声音是整个世界中速度最快的东西，声速不变。”

（二）密度竞速

咕噜是一位新生代的监听者，他的名字取自气泡从热泉中喷薄的声音。

他在距离族群16海里外的海域工作，工作的内容依然是监听一切的生命，不过在此之上他有了另一个任务。

不远处的海床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声源，监听者即时地捕获到了两者。

“同时落地！”咕噜将结论告知给站在礁岩顶端的探索者，这是近200次喷发诞生的新职业。

探索者并没有回应，他默默地走下礁岩，再将另外两块物体推上顶峰。

这时，从寂静的海洋中传来一种急促的波，是搬运者的到来。过去，补给储能块的时间大概是每1.5次喷发一次，而今有了探索者的加入，这个频率增加到了每0.25次喷发一次。

“你们测试了多少次？”搬运者问道。

现在的搬运者已经比过去大了3倍，每次能搬运的储能块是过去的10倍。搬运者的身体打开一个碗装结构，咕噜也如此，两人将碗装结果对齐，合拢。

“12091次。”咕噜收到了自己的储能块，这能帮助他度过接下来的1.5次喷发。

“那你们能够验证箴言了吗？”

“还不行，物体每次都是同时落地。”

搬运者发出一段不屑的波，这段波的含义咕噜暂时不能理解，但他还是将其收录进了自己的声形库。

“你们这是在浪费储能块。”搬运者和咕噜分离，“另一个方向上的探索者已经有了成果：在不受外力的情况下，气体总是上升，固体总是下降。多么美妙的结论啊。”

的确如此，监听者听见，在刚刚二者传递储能块以及交流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气泡，全部都往上方遥远的冰封层飞去了，无一例外。

“我想族长应该停止向这边的探索者供应储能块。”

“可探索者的意义便是探索。”监听者反驳道，“就像监听者的意义是监听而非狩猎。探索者并不要求给出结论。”

可是搬运者并不这么认为：“你知道，搬运者的意义是为每个血亲提供生存所必须的储能块，可到了探索者这里，我所提供的储能块是其他血亲的10倍，远超生存所需。这有违我的意义。”

“这……”监听者不知如何辩驳，这会儿，他彷佛听见了搬运者洋洋得意的样子。咕噜有些难过，为没能捍卫探索者而难过。在长久的合作中，他与探索者之间产生了某种的感情。生命在这个时期尚不知道这是什么。

这时，又一次实验开始了，咕噜听见海床上诞生了一道明亮的波形，这种波在咕噜此前的生命周期中从未听闻，它振幅很小，但频率跳跃而激动，透露出某种活力；紧接着，在其不远又传来另一种熟悉的波形，振幅陡峭，那是岩石撞击海床的声音。“左侧的下落更慢！”监听者向远处的顶峰高喊，他感受到自己的热泵在猛烈地跳动。

很快，属于探索者的声音给予了结论：“同样质量，小的下落更快。”

“怎么样？”搬运者问道。

“我们首次验证了第一条箴言的前半段。”

“这可太棒了，我正好过去恭喜他。”

说着，搬运者便驮着储能块往探索者的方向游去。

过了不多时，监听者听到搬运者回来了，只是这次，对方释放的波形里透露着危险和愤怒。

搬运者像是审判一样向着监听者宣布：“探索者把储能块扔下来了！”

箴言从未出错，只是咕噜和探索者之前没能找到质量相同但大小不同的物体。自那之后，伴随着搬运者交付储能块时的不舍，实验变的顺利起来。过去的数次喷发时间内，探索者和咕噜又进行了10000次实验，他们已经可以骄傲地宣布第一条箴言的前半段为真。

随后，探索者宣布针对第一条箴言后半段的实验开始。第10001次实验时，碰撞波形改变了。属于岩石的波形如旧，但是另一个物体不再是能量块。

“右侧的下落更快。”

“相同体积的物体，重的下落更快。”探索者的反馈如约而至，从他的波形中，监听者观察到了喜悦。

在生命的进程中，情绪难能可贵。每当有猎物出现；每当有储能块补给，咕噜体内热泵的跳动会变得距离，他猜想这是机体为了可能到来的运动而做准备。可每次等待探索者的回应时，热泵都出现了同样的变化。咕噜无法解释。

又经过数次喷发，监听者捕获到第17984次实验的波形后：

“左侧的下落更快。”

可属于探索者的那份反馈却没有出现。生命对于时间的观念还很模糊，他只知道自己距离上次喷发过去了很久，下一次喷发尚未到来。咕噜等待探索者的回应花了很久，他猜测这次等待是他热泵跳动最多的一次等待。

深海回归了寂静。

没有块体的碰撞，没有二者的反馈，除了能捕获到来自气泡或者洋流的波形，监听者只能与自己热泵跳动的波形为伴。他的职责短暂地回到了200次喷发前那样。他仍然恪守着自己的职责——监听，只是他对于捕获的渴望——属于探索者的波形——随着每一次热泵的跳动不断加深。

属于生命意义的一部分忽然消失，生命一时不知道如何对抗孤独。

咕噜伸出了老化的角鳍，小心地从蛰伏许久的沙坑站起。首次移动，被纠缠在背上的藻类所前置，后续的移动变得熟练。他的肢体并非为了运动而生，每一步都与沙砾摩擦出刺耳的波形，缓慢地在海床上留下一道凹痕。这并非他职责的一部分，也就没有意义，搬运者说不定会抱怨他浪费了储能块。但此刻他对于声波的渴望已经超过了职责。他爬过一个个凹陷的沙坑，那是数十次喷发内探索者创造的痕迹。他没有搬运者那样的响石，也就无法通过回音锁定位置，好在他凭借记忆，找到了最后一次碰撞产生的生源。

精准无误。

他迎头撞上了一个圆圆的物体。这个物体是冰冷的，咕噜没有从这个物体中捕获到任何声波。但他与探索者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他能感受到探索者的温度，捕获到探索者的声波。

“轻的物体下落更慢。”

触碰到探索者身体的一刻，温度和声波通过躯体传递。咕噜也第一次知道，与自己合作了如此之久的对象是一个与岩石大小相近的家伙。

探索者的身上早已遍布裂纹，数万次的劳动已经重创了他的躯体。在上一次验证箴言的实验中，他的躯体终于到达了极限，发声的响石也几近损毁。

“每次都是我更慢。”探索者的声波里有一丝骄傲。

一颗气泡从咕噜的身体里涌出，气体是生命体中宝贵的物质，可不知为何咕噜没法忍住。

“第一条箴言确定为真。”咕噜高声向族长宣布。

（三）进化素材

距离部族40海里的水域，跨越了一条海沟，监听者恪守在岗位。新生代的监听者叫“哗啦”，名字取自洋流行进的声音。哗啦是一名活跃的个体，他热爱思考。变异赋予了他庞大的储热核心，也附加了思索的余裕。

在监听的时候，哗啦时常潜入自己的声形库中，那里集合历代监听者，数万次喷发内所捕获的声波。

广袤的水下很少能遇到一段触动他热泵的声波，他喜欢热泉喷发的声音，那壮烈而优美的声波间穿过他的外壳，遁入他的耳石，经过细管，直达热泵；他喜欢洋流的声音，洋流庞大而复杂，其中蕴藏的规律可能意味着生命，有朝一日甚至可能带着新的洋流信使……他又从声形库里翻出其他的音频，族长的呼噜；搬运者的疾驰；制造者的结合；生育体的分裂……无论哪段都令其陶醉。

监听者不曾有过休眠，休眠意味着体内全部运动停止，除非有外界刺激，否则不会醒来。但这一代的监听者时常会迷失在声形库中，回过神来时水下依然寂静一片。哗啦好像暂时地陷入了休眠，忘记了监听；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一种名为疲惫的感觉时常袭击哗啦。这种疲倦和储能块无关，但会让他以为自己的外壳丢失，器官直接暴露在冰冷的水中。开始他能很好地平衡工作与回忆声波，可每次回忆起与洋流信使相遇的监听者；向探索者呼喊的监听者，这样的疲倦越发频繁。

生命不甘于对抗孤独。

在没有猎物的时候，哗啦叫醒了一名猎手。

“你叫什么名字？”

“咔。”猎手回答，这个名字源于猎手的骨刺没入猎物甲壳的声音。

“咔，我要你听一段音频。”

一枚气泡从哗啦体内冒出，在浮力的作用下向上走去。咕噜的外壳开始摩擦、碰撞，努力地还原着猎物行进的声音。这是他的族群第一次表演。

一段时间后，演出结束了。

“你有何感想？”

“很奇怪，我没有收到命令。但我的利刺已然出鞘，我的肌肉蓄势待发。”

就这样，生命寻觅到了欢愉。在接下来的0.1次喷发中，哗啦认识了所有的猎手，逐渐地，他发现了许多新的声音。这些声音充填了他的声形库，也充实了他的热泵。

在某两次喷发的间隔中，哗啦又一次唤醒了咔。今天哗啦要邀请咔一同聆听洋流的行军。在数个海里之外，洋流的先锋已经到达。他们的波形锐利，像是猎手的骨刺，让那些平静的水望而却步。紧随其后的是洋流的大军，他们的波形吵闹纠缠，猎物往往就藏在其中。

哗啦真的从洋流中找到了异常。水域躁动起来，声波猛烈地敲打着哗啦的外壳。那张检测声音的蛛网顷刻崩断。哗啦痛苦地将耳石收紧，以减缓声音带来的损伤。这种波形前所未有，波长很长，像翻过海峡。

哗啦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洋流中有什么东西在咆哮。声音几乎无处不在，就像整片大地都在发声。有些猎手已经从休眠中苏醒，骨刺出鞘，盲目地原地转圈。哗啦必须担负责任来，他是所有猎手的上级，更重要的是监听者有最敏锐的听觉，最有可能弄清楚状况的个体是他。

这时哗啦听见了咆哮中的规律，那段有节律的声波——属于热泵。哗啦反应过来，这是个猎物。于是他发出指示，所有的猎手朝着热泵的声源杀去。

战斗尤为激烈，只是这个宇宙中没有生物能亲眼目睹。哗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战斗，猎手疯狂摆动的角鳍构成了族群最凶猛的战车，骨刺一击即中，刺入猎物的躯体如同刺破气泡般轻而易举。穿刺声此起彼伏，紧接着是气体喷出的声音，那是生物体的隔热层破裂，失去了保护，生物会在一瞬间失温而死。可被贯穿的猎物依然在运动，甚至发出的声波越发有力。他听见了部分骨刺脱落的声音，还有钝器激烈的碰撞。在一对多的情况下，猎物没有逃跑的意图，反而是猎手反馈的声音在减少。但猎手毫不畏惧，重新将骨刺收回腔体，积蓄下一次冲锋的能量。

突然，一股洋流突然出现，将猎手和咕噜推向了猎物的方向，这股洋流没有任何先兆。他头一次以这样的速度运动，器官死死地贴住一侧的外壳，另一侧的外壳却仿佛被撕裂。一阵泵吸声传入他的耳石，这个声音类似于他制造真空时发出的，这时他才发现，那个猎物的一部分同时出现在他的上边和下边，左边和右边。巨大的水流已经让他无法听清猎手的声音。

吞咽声。

再想向族长发出信号时为时已晚。个体从未想过一个问题，猎手也会成为猎物。从战略层面上看，因为信息不足，哗啦和这些猎手一败涂地。可在巨大的个体差异面前，所有的战略和信息却又徒劳无力。他们没能履行自己的义务——无论是预警还是捕猎。

砰——砰——砰。

哗啦离这个生物的热泵越来越近，他被某种黏糊柔软的物质包裹着，向一个深深的洞穴中拖去。经过漫长的蠕动后，他抵达了对方温暖潮湿的体内。他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感觉沉甸甸的，这种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下半身则浸泡在某种液体中，那是一种危险的液体，哗啦能感受到自己的外壳在液体中溶解。他试着在这种液体里游动，角鳍在液体里呲呲作响，好在他没有痛觉。

“预警！预警！”

哗啦的声音经过墙体的反弹，回荡在整个空间中。这时，无数的猎手像哗啦靠了过来。失去了狩猎的意义，猎手的职责只剩下了一个——守护，守护传承了无数代的声形库。猎手将骨刺插入哗啦的身体，通过肌肉将储能块和气体注入哗啦的体内，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一时间，哗啦体内的液体沸腾，甲壳膨胀了数倍，气体外溢。这时，猎手们再将甲壳连在一起，像夹心巧克力球一样包裹住哗啦。庞大的巧克力球卡在了巨兽食道的某处。

属于猎手们的热泵声消逝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猎手们组成外壳破开一个口子，哗啦感受到有一位血亲在触碰自己。声波通过固体传导，他发现这位血亲的波形有着和自己类似的频率。

“我是二号防线的监听者，发现一号防线监听者。”

二号防线，距离热泉以及部族只有4海里，也意味着部族成为了没有躯体保护的储能块。哗啦懊悔于自己的失责，如果他更聪明一点，或者更愚蠢一点，也许就能提前向部族发送预警。

二号防线的监听者发出了一段哗啦极度熟悉的声波——进攻。

在巨兽的体内，二号防线的猎手发起了冲锋。

哗啦通过声音，捕捉到猎手们模糊的轮廓。他们的骨刺纤细而狭长，以至于无法收入腔体，可他们的角鳍羸弱，似乎无力推动自己的武器。

“太慢了。”

二号防线的猎手将骨刺插入生物的体内，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创伤。他们的构造太过脆弱，以致于刺入对手的时刻，自己的躯体也遭到了破坏，骨刺断裂，气体外溢。这些血亲格外的弱小，但义无反顾。

紧接着，哗啦敏锐地捕捉到，猎手们临死之前向生物体内注射某种液体。

短暂的沉默后，猎手们微量的毒素，凝聚成一次猛烈的板块运动，为深海带来了一次额外的喷发。

巨兽嘶喊，把自己的肌肉都震得粉碎。他的平衡系统首先失效，监听者感受到失重。一阵猛烈的冲击后，巨兽坠落在了部族边缘的海床上，像是一颗死寂的流星。扬起的沙砾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散落在整个部族。血亲在欢呼。

从巨兽的体内逃逸出成群的微型生物，它们排着队，如一道游弋的声波那样贯入了部族的热泉之中。

生命永恒地追求热量。

危机解除，已惨痛的代价。哗啦还不能休息，接下来，他要将自己的部听闻分享给每一位监听者。

（四）热量追逐

巨鲸——优雅的生物。

在远洋极寒的冻土上，发光的巨树下，安然坐着一位异族监听者。他的耳石进化成柔软的飘带状，伴随着洋流自然飘荡。他从信号的海洋中，抽出一缕缕波形的丝，以精巧的手编织成一块优美的布。热泉是璀璨在布匹上的珠宝。

巨鲸则是高效的过滤器，每次途径热泉便为文明带来一次翻新，而当他们死亡时，躯体就化作新生的温床。优美的循环。

可当一只巨鲸死在一座热泉附近，循环被打破，优美不复存在。

异族监听者从巨树的枝桠上摘下一颗冰冷的果实。果实的果皮是一种绝热物质，它非常坚固，不会被洋流撕扯，但在获得足够的热量后，这层物质便会消逝，露出果实内部冰冷的核心——一种凝结核。监听者阅读着洋流的乐谱。他找出一段，塞入果实这一不和谐的音符。他向着远方猎杀巨兽的文明弹拨凄美的演奏。敬意。

去吧，这是他的洋流信使。

至此，他的意义已然诠释。

600次喷发过去。距离部族200海里外，监听者啪嗒聆听到了远洋的信物，他的名字来自气泡破裂的声音。猎手们随即出动，无数的骨刺出膛。在击中目标的一瞬间，碰撞出绚烂的声响，同时也释放了热量。果实的外皮悄然褪去，暴露出纯净无暇的冰核。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冰核便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贪婪。新生的事物需要热量来滋养。

监听者觉察到属于猎手的热泵声正在消逝。那个猎物在同时反击所有的猎手？他听见水域仿佛停止了呼吸，即使是最轻微的扰动也静止下来。啪嗒立即向族长发出了危险的预警。

冰，生命此生第一次感受到寒冷。

热量在自发地从高温转移到低温。啪嗒感觉到一只与自己的躯壳完美贴合的手紧紧抓住了自己，随后热量无法抑制地逃逸。一息尚存的猎手靠了过来，他们用身体铸成外壳包裹住啪嗒，延缓了热泵的停止。

属于水域的声音完全消失。监听者已经无法动弹，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下，听力反而得到了增益。警报声此起彼伏，他们来自相距数个海里的其他监听者。

啪嗒拼命寻找着来自热泉方向的声音。

冰核狩猎热量。

二号防线崩溃——三号防线崩溃——

现在，监听者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世界上最快的东西，跑得过这无形的大手。他听见了猎手们反击的声音，很快那个汹涌跳动的热泵就停止了。他听见了吱呀作响的怪叫，礁石冻结后其内部的水份膨胀，然后破裂。

终于，在一片混乱，无望的信号中，啪嗒捕获到了来自族长的声音。

那铿锵有利的波形穿透了冰层，抵达啪嗒耳石的深处，仿佛永不终结——启航，这是部族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听见生产者将储能块投入热泉，热泉因此活跃，无数的气泡喷薄而出，又被一只巨大的伞拦住。那柄伞源自于几百次喷发前，部族击败的巨鲸，它的广阔足以向整个部族投下阴影。

紧接着，猎手将拴住伞的藻类植物切断。

上千次喷发前就已验明的结论正在生效——气泡永远上升。它们推动着巨伞一起上升。血亲们第一次感受到失重，他们乘坐上巨伞编织的一艘小小的船。

逃亡吧，摆脱重力、摆脱洋流、摆脱热泉。过上二十分之一次喷发，部族将抵达传说中倒悬的冰晶大陆。如果能解决热量的短缺，过几次喷发，部族也许能找到新的更大的热泉，在那里继续繁荣。

啪嗒得以安然休眠，在热泵停止跳动的前一刻，他捕获到了最后的波形。

“谢谢。”声音来自族长。

啪嗒的热泵静止下来，生命的意义得以诠释。

（五）向光而生

一个文明的灿烂往往是另一个文明的灾难。

经NASA重新评估，流浪行星‘傅里叶’的都灵危险指数上升为6，有较大概率撞击地球……

据行星观测技术，傅里叶的表面90%是液体，在常年的漂流中形成了数百公里厚的冰层。行星最内部是固态的热核，热核外包裹着一层液态金属……

联合国紧急特别会议召开，‘射日计划’全票通过。我们将在木星阻击傅里叶……

由美国、俄罗斯、中国等国联合开发的后羿载核航天飞行器顺利发射，预计在7日之内与傅里叶接触……

射日计划圆满完成，流浪行星被木卫二成功捕获……

科学家从傅里叶的遗骸中提取到两段不属于地球生物的RNA序列……

从休眠中苏醒需要刺激。

仿佛有什么东西礼貌地敲了敲啪嗒的外壳。啪嗒时隔上万次喷发，再次捕获到声信号。信号来自行星表面，核弹的引爆。苏醒后，冲击接踵而至。强大到深入海底的冲击，让冰层分崩离析，重新赋予了生命热量，也让啪嗒的热泵重新跳动。

被木星捕获后，流浪行星向木卫二跌落。巨大的拉力将流浪行星撕了个粉碎，冰层碎裂，那道包裹水下生命的墙壁如今不复存在。失重，这类似于浮力的作用开始显现。液体在张力的作用下聚成一个个水球。

啪嗒也暴露在太空中。行星破碎的声音在他周围回响，但此刻他被一股强烈的电磁波吸引，那温暖热烈的电磁波让耳边一切的噪音消弭于无形——太阳。过去，生命通过机械波感受世界，于是总结出声速不变的谬论。而今生命第一次见到光，惊愕于祂的威严，想必一个有光的文明，一定不会因为热量引起争端。

不等啪嗒从震惊中回过神，真空的环境迫使他吐出全部的气体，失去赖以生存的保温层。随后他继续被引力拖拽，当距离变为高度，渺小便显而易见。那座好像山一样的东西变成了地面，监听者重重地砸在了木卫二的冰层上，留下一个圆形的轮廓，他的外壳严重受损，意识模糊。进入木卫二的大气层，气体从未如此主动地涌入啪嗒的身体。这让他了回复了些意识，仅存的热量的热量得以留存。

他现在身处木卫二的冰层之上，等待死神的临幸。他又一次感受到何为死亡。

“听听声音吧。”监听者不能死于寂静。

他的四周响彻着无数他从未听闻的声音，不绝的撞击声像整个行星的热泉同时喷发，每一个都能让行星壮烈如炬。

液体也会舞蹈，兹兹作响，危险而诱惑。流浪行星的热核也坠入了木卫二，现在巨大的热量在融化冰面，冰层的陆地先是形成一片大湖，很快，大湖的水开始沸腾，汽化。

这声音甚至比生命来得更加壮烈。

第三箴言，热量会自发地向温度低处转移。

啪嗒从没有感受过这么多的热量，多到不必特意去存储，热量会自己涌入体内。热核在下降，缓缓地在冰中开辟出一条道路。当啪嗒再次没入水中时，他觉得一切熟悉而又陌生。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听够了声音，此刻他轻轻屏息，休眠，等待着体内的微生物修复自己破碎的外衣。

行星不再流浪，它结束了数亿年的航行，最后的温度仍然给了文明。

不远处的水域中传来物体划破水体的声音，最近这样的坠落不计其数。而声波中潜藏着一种热烈、规律、悦耳的声形。

监听者惊醒——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