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连环画是否忠实于原著？试以“通天河”一集测试各版本

《西游记》连环画林林总总，可谓是眼花缭乱。

这些版本孰优孰劣，可能我们并没有在意。

我们不妨对各个版本的《西游记》连环画作一个比较，看看各个版本的连环画，是否忠实于原著，是否是按照原著的文字描写，绘成了最接近于原著的形象图景。

我们先来大致梳理一下《西游记》连环画的版本情况。

河北美术版

目前《西游记》连环画的庞大家族中，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36本构成的一套，肯定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一部。

这一版之所以力拔头筹，主要是因为河北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出版《西游记》是奉“旨”行事。

五十年代，各大出版社出版传统名著连环画，各有分工。

这个分工如下：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负责出版《红楼梦》《三国演义》连环画；

天津美术出版社负责出版《聊斋志异》连环画；

人民美术出版社负责出版《水浒传》连环画；

河北人民出版社负责出版连环画《西游记》，文革前出版了26册，文革后又补绘了10册，使这套连环画的总数达到了36册。

2017年，河北美术出版社启动了剩余五册的“《西游记》补绘工程”，由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付爱民主绘这些画册，这五册分别是《佛祖收悟空》《唐僧出世》《梦斩泾河龙》《唐王游地府》《寻访取经人》，目前已看到《寻访取经人》《唐僧出世》《梦斩泾河龙》3册出版面世。此工程竣工之时，意味着河北版的《西游记》连环画可以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套作品了。

同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也出版了多种版本的《西游记》连环画。目前，有根据五、六十年代版本修订出版的20册《西游记》连环画。

1996年，上海人美还曾组织重新绘制了新版《西游记》连环画系列20册，但这个版本并不理想，在这个接近于连环画鼎盛末期的阶段，画家已经没有定力与耐心去创造一部严谨的连环画了。

1996年版曾经以合订本的形式重印问世，可见，在那个时段，上海人美颇为看好这一套新绘制的系列图书，但是，这套图书整体绘画风格偏马虎，难以经受长时间的审视，最终还是让位给了五、六十年代的版本。

目前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貌似抛弃了1996年版的这套连环画，而把重点放在对五、六十年代的老版《西游记》系列进行重新包装，不断重印。

其它的各家出版社，都有不同风格的连环画《西游记》亮相于世人。

主要有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系列，共计25册。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系列，共计20册。

四川人民版

这些连环画，是否忠实于原著？哪一个版本最契合原著的风格？我们不妨作一个简单的比较。

我们选择《西游记》中的“通天河”故事来横向比对一下各个连环画的忠实原著度。

这一部分的内容，涉及小说里的三个章回，不算太长，但小说反映的现实针砭意义却在整个小说里显得相当的突出。在这一部分中，小说直面用童男、童女献祭的陋习，触目惊心，现实感强烈，而最终揭示出的这个暗喻社会现实的妖魔，竟然是观音菩萨莲花池里养大的金鱼，可见这种吃人的魔怪，有着深厚的高层背景。

河北美术版

我们先选择河北美术版的《西游记》连环画中的19集《大闹通天河》。它的绘者是刘凌沧。目前，连环画出版出版的《西游记》系列中也选用了这个版本，可见，刘凌沧绘制的这一集属于同一题材作品中质量比较好的一部。

我们找一段资料：刘凌沧（1908年～1989年）姓名中“凌沧”是徐世昌总统赐的字，生于河北，是我国著名的工笔重彩人物画大师、美术界大师级的领军人物。

他14岁就从民间画师刻苦学习绘画，先后拜文人花鸟画家杨冠如学习绘画。1926年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后进入国立北京艺专深造。1933年起，进入北平的京华美术学院任教授，1945年兼任国立艺专教学工作，最后留任中央美术学院。他专攻工笔重彩人物画，同时能以山水、花鸟入画，作品题材即涉及传统人物又包含现代人物。

他的工笔人物既精细又不缺韵致，既秀丽又不失洒脱，既有民间画师娴熟的绘画功力又有文人的气节情怀。代表作品有《孙中山先生奉安行列图》《赤眉军无盐大捷》《岳飞威震襄阳》《陶渊明》《杜甫》《淝水之战》《屈原天问》等。刘凌沧在专攻画画的同时奋笔疾书，不仅学贯中西并且以严谨积极地治学态度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优秀的学术成果：《唐代人物画》《中国工笔重彩绘画技法》《民间艺人绘画访问记》《二十年来中国漫画的演进》《中国漫画谈》等。

河北美术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连环画作品《大闹通天河》即为刘凌沧先生为数不多的连环画作品之一。

原著里提到，在通天河边，立着一个石碑，上面有三个篆文大字“通天河”，下面有两行小字，仍“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在河北美术版本中，我们看到“通天河”三字是宋体，并非篆字。而下面的十个小字，内容也不同，连环画里的内容是：“河宽八百里，自古少行人”，比原著来得通俗。

河北美术版

我们再来看看上海人民美术老版《西游记》连环画，这一集由陈光镒所绘。

陈光镒版

画面中的“通天河”三字，采用的是隶书字体，也不是小说里所说的篆字。

我们再来看一看湖南美术出版社第12集《大闹通天河》，由姜堃绘制，图中的“通天河”也不是篆字。

湖南美术版

再来看一看上海人美新版《西游记》连环画，由胡克文绘图，图中的地名，的确是篆字，但十个小字却偏到一边，也不符合小说里所写。

胡克文版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连环画第九集《老鼋渡河》由张文忠绘制（黑龙江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系列中也用的这个版本），倒是比较忠实于原著，用的是篆文字体。

四川人民版

中国连环画出版社出版的系列连环画第29集《风雪通天河》（绘画:崔君旺）中的画幅如下：

中国连环画出版社版

这一版本中，连“通天河”三字都没有画出来，已属于连环画鼎盛期之后的偷工减料之作。这一版连环画中的孙悟空造型动作是千人一面，都是罗圈着一个腿，实属《西游记》连环画中的垃圾。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连环画《通天河除妖》（绘画:王治华）属于典型的漫画样式，富有童趣，但是逼真性上严格欠缺。画中的“通天河”用的是黑体字，完全是出于方便儿童阅读的考虑。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版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版的《大闹通天河》（绘画:车进）属于典型的跑马书，人物动作变形，线条单薄，连“通天河”石碑的这个情节都没有了。

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版

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通天河受阻》（绘画:丁筱芳 谢永康等）几乎要让人出离愤怒了，整个画幅严重变形，难以分辨人物形象，完全是误人子弟。同样没有表现“通天河”的石碑。

少年儿童出版社版

吉林人民出版社二十四册《西游记》连环画中《通天河》一册由林百石绘制，画风采用卡通漫画样式，移用了动画片《大闹天宫》中的造型，我们暂且不去讨论这种风格的画风。

吉林人民出版社版

朝华出版社出版的《大战通天河》系由张健平，齐均绘图，彩图版，沿袭的也是动画片《大闹天宫》的造型。

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西游记》12册《大闹通天河》采用了日本卡通的绘画模式，画面已经偏离了传统连环画的风格，略过不提。绘者是彭越。

接下来，唐僧一行来到附近的一个村庄。小说原著里形容这个村庄的景致是“半空皎月如悬镜”，那么意味着天空中悬挂着一轮明镜。

而河北美术版中，却可以看到天空中挂着一钩月牙，显然与小说里的描写不符。

河北美术版

上海人美的老版中，也是画了上弦月，也是悖离了原著的设定。

上海人美的老版

天津人美版也画的是月牙儿。

四川人民版画的也是月牙儿。

唐僧来到一户人家，门口挂着幢幡。小说里写到唐僧敲门时，“摘了斗笠，光着头”，上前问讯。但是各版本里均未表示出唐僧光头以示尊重的场景。

河北版

上海人美老版

上海人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版

门内出来一个老人，书中形容他顶下挂着数珠。

河北版

上海人美旧版

上海人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

只有四川人民版里，表现这位老人手里拿着佛珠，算是对应了小说里他正在做斋事的情节。

四川人民版

中国连环画版

然后请出老人的哥哥，小说里说他拄着拐杖。

河北版

上海人美旧版

上海人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美术版

比较一下各个版本，湖南美术、四川人民版忠实于原著，其它的版本并没有拄拐杖这个细节。

而中国连环画版里甚至把老人的哥哥这个关系给略去了，所以这个版本不仅绘画质量差，而且情节上也删除得很多。

小说里接着描写招待唐僧一行。书中对座位如此描写道：“将上面排了一张桌，请唐僧上坐，两边摆了三张桌，请他三位坐，前面一张桌，坐了二位老者。”从描写来看，是每人面前一张桌，唐僧与徒弟坐在一排，两位老者坐在对面。但所有的连环画都没有体现出原著里的这样的座次安排。

河北版

上美旧版

上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版

我们选中的各个连环画版本中，均未按照原著的描写来安排人物的座次。

原著里对被选着童女的小女孩，这样描写她：“那女儿头上戴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一件红闪黄的纻丝袄，上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一条大红花绢裙，脚下踏一双虾蟆头浅红纻丝鞋，腿上系两只绡金膝裤儿”。

河北美术版中，小女孩并没有画出披风。

河北版

上海人美旧版中，小女孩穿了一件连身的长袄，没有披风，腰间也有系一条裙子。

上美旧版

上海人美新版中的小女孩也没有披风。

湖南美术版也没有披风。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版画的是穿着短衫，根本没有裙子。

原著里描写童男男女是坐在“两个红漆丹盘”里，放在桌上，由两个后生抬一张桌子，抬到庙里去。各个版本对此各有不同。

河北美术版符合小说里的描写

上海人美旧版是放在一个盒子里，由两人抬起，不符合原著

上海人美新版抬的也不是原著说的桌子

湖南美术抬的是盘子，根本没有画出桌子来

四川人民版也是放在盒子中。

中国连环画版是放在一张桌子上，原著是两孩各放在一张桌子上

从上面的各个版本的绘制情况来看，河北美术版比较忠实于原著。

看看原著里对怪物的描写：“金甲金盔灿烂新，腰缠宝带绕红云。眼如晚出明星皎，牙似重排锯齿分。足下烟霞飘荡荡，身边雾霭暖熏熏。行时阵阵阴风冷，立处层层煞气温。却似卷帘扶驾将，犹如镇寺大门神。”

河北版还是比较忠实于原著中的描写的，突出了妖魔的可怕的嘴脸。

河北版

上海人美旧版的版本用木刻般的强烈对比，渲染出妖怪的狰狞的面目。

上美旧版

上海人美的新版造型设计上有一点太平实了，原著中强调的巨大的眼睛，没有表现出来。

上美新版

上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的妖魔的造型设计有一点相形见绌，它是按照人的形象来刻画妖怪的，没有体现出妖怪的独特性来。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版的妖怪设计还是魔性多于人形，基本就是一个金鱼的脸型，而完全没有人类的面貌。

四川人民版

孙悟空搞不定通天河的这个水妖，只得求助于观音菩萨，小说里写到观音菩萨不修边幅，正在园子里编竹篮，具体的描写如下：“远观救苦尊，盘坐衬残箬。懒散怕梳妆，容颜多绰约。散挽一窝丝，未曾戴缨络。不挂素蓝袍，贴身小袄缚。漫腰束锦裙，赤了一双脚。披肩绣带无，精光两臂膊。玉手执钢刀，正把竹皮削。”

这一段对观音菩萨的描写，相当的世俗化，且很大胆。因为展现在孙悟空面前的观音是不修边幅，蓬头散发，而且还光着一双脚，两个臂膀也裸露在外。

而在第十二回中，出现在唐朝皇帝面前的观音菩萨庄重典雅，衣装齐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与这一段出现的菩萨判若两人。

我们来看一看各个版本连环画如何再现观音菩萨，请各位自行比较。

河北版

上海人美旧版

上海人美新版

湖南美术版

四川人民版

综合“通天河”故事的各个连环画版本，无疑是五十年代绘制的刘凌沧与陈光镒版本最受到推崇，陈光镒版本的画页要多于刘凌沧的版本，在画面的处理上，更突出了妖怪的阴森恐怖色彩，黑白交织的画页，渲染出了一种浓烈的魔幻气氛，给人带来的视觉震撼力最为强烈。湖南美术与四川人民版的连环画虽然线条颇为流畅，人物造型也比五十年代版本更具有美感，单页看还不错，但是连贯起来看，还是显示出绘者操纵线条能力的薄弱。上海人美的新版由胡克文绘制的版本，也显得过于现代感，平淡无奇。至于其它的变形强烈、过分低幼化的卡通版，正是它们促成了连环画的彻底沦丧，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