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有本畅销书。
叫《性别战争》。
其实这书写的是生物为了繁衍,演化出的千奇百怪的博弈策略,是一本偏向生物学和经济学的通俗科普读物。
但这个书名实在是起得好。
诙谐又吸睛。
尤其是“战争”二字,把两性关系夸张化、戏剧化,无论你是懵懂的学生,深陷围城的已婚人士,还是军事爱好者,都忍不住翻开封面扫两眼。
当时只是看个乐子。
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战争”,成了实指。
五一假期期间,“胖猫事件”成为互联网上最激烈的议题,从一起令人惋惜的悲剧,变成了两个性别之间一场没有硝烟的阵地战。
01
一个21岁的年轻人,在恋爱期间被女友索要五十余万元,分手后跳江自杀,遗体在两日后被打捞上岸。
而他的外卖APP订单上:
送花700多,自己点餐十多块。
于是热搜炸了——
心疼胖猫,纯爱战神,珍惜生命,原离捞女。
此后还衍生出了N个后续。
网友纪念胖猫,下单外卖摆满了他轻生的地点。
牛约堡被发现外卖只有空包装,茶百道的奶茶里是白开水。
舆论不满,认为胖猫连死后都被欺骗。
茶百道发布声明。
已开除涉事员工,扣除门店保证金,并向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追加100万元捐款。
茶百道被冲了。
“怎么不给那48个人捐款”“搞清楚喝奶茶核心客户是女性”。
胖猫女友的店面被冲。
许多人看见新闻后跑去围堵,店面被紧急拆除。
更激进的,网上已经开始悬赏女方人头。
好像是要替天行道……
太多了。
Sir不一一列举了。
激发出如此大规模的舆论风波,原因当然不是胖猫一个人。
而是开头说的,一场绵延已久的“性别战争”。
02
为什么说绵延已久?
其实在胖猫之前,很多事情都可以归入同一个序列里。
“沸羊羊”成为网络热词。
代指舔狗、怨种男星,纯爱战神的事迹让网友一次次破防。
“王婆说媒”。
来到某省后,上台听闻江西“38w彩礼”的发言,引发群嘲。
北大三女生采访上野千鹤子翻车。
原因是,她们问自己结婚了是不是就不女权,女权是不是不能结婚。
上野千鹤子翻车。
原因是她在接受洪晃采访时,回答“不支持彩礼”。
听起来更像是物质主义或金钱崇拜
而非女性主义的表现
王源演唱会歌迷穿婚纱被骂。
她们觉得是花自己的钱,纪念自己的青春。
而男网友却破防于“呵呵,拍婚纱照你又非要选上万的,说一辈子只穿一次”“你可以穿婚纱去演唱会,我也可以当你是二婚”。
“订婚被控告强奸”引发舆论哗然。
太多了。
Sir不一一列举了。
所以到了“胖猫事件”,是对立情绪的一次总爆发。
双方已经势同水火,几乎没有任何的中间地带。
以茶百道为例。
送出的奶茶味白开水,被男性群体骂;
严肃对待(哪怕矫枉过正,不留情面地祭献一个打工人),还捐款了,结果被女性群体骂。
在这个事情上,只剩下了立场,你的屁股坐在哪边。
只能选择彻底迎合某一方,也彻底得罪另一方。
想要两边安抚,结果只会落得里外不是人。
在“胖猫事件”上。
其实,多数人不关心胖猫其人。
男性的共情,来自于对维系两性关系的高昂成本的不满。
而女性的反感,则来自于在这场“讨伐捞女”的运动对整体女性的扩大化倾向。
而胖猫,无非是两方箭手对射的同一面靶子。
其实今天最缺乏的,都是对于真正的人的感知。
无法去理解人。
也无法有效沟通。
只能对抽象的、烈度高的议题,发射全部的情绪。
《燃烧》。
这部电影或许预言了今天。
它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社会物质极大丰富后,性资源的高度不均衡,以及底层年轻人的绝望和愤怒。
惠美,匮乏让她学会“想象橘子”。
宗秀,想象着惠美在床上,实则是他在自慰。
这是对“橘子理论”的应用。
而有钱的Ben,左拥右抱,佳丽换了一批又一批。
用中国的俗语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按理说,惠美和宗秀是更可能走到一起的——年龄相仿,同是文青,同一阶层。
但在择偶上却发生错位——
惠美向上跨越。
宗秀一脚踩空。
今天,彩礼这样一个陈旧的传统,随着时代进步和经济发展,非但没有式微,反而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关注的话题。
因为社会的物质虽然在丰富,但与婚恋相关的礼物、婚房、教育、女性在生育和家务上的付出……一切的成本都在上升。
成本上升的速度,超越了普通男性收入增长速度。
于是他们抱怨自己结婚,比上一辈难太多。
“烧仓房”。
仓房是底层人赖以糊口的根本,却只是上层人付之一炬的乐子罢了。
惠美是被Ben烧掉的仓房,是一次性的玩具。
但她又是宗秀真心付出的恋人,是他期待中的妻子。
电影中。
宗秀出于愤恨,一刀捅死了剥夺他“交配权”的上层阶级。
但在现实中。
你根本遇不到,甚至不知道那个上层的人具体是谁。
就像不少男网友说的:“你的白月光在富人的包厢。”
他们只能看到,和自己在同一个沟壕、同样遭到倾轧的,另一种性别。
于是。
宗秀和惠美成为敌人。
03
胖猫事件,还让Sir想起一部电影。
同样是讲述爱慕女神,同样是为女神付出,同样是为女神而死——
《了不起的盖茨比》。
盖茨比喜欢黛西。
哪怕他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声音里充满金钱”的女人。
盖茨比花了整整五年从一个穷小子变成暴发户,才重新接近她。
他对于黛西的追求,外人不理解。
毕竟盖茨比现在身价不菲,不缺钱也不缺性资源,为什么非要追逐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呢?
更何况她不仅是有夫之妇,还有孩子。
但盖茨比倾尽所有,只为一求黛西芳心。
黛西因为旧情,虽然对盖茨比残存着好感,但终究只是露水情缘。
故事最后,盖茨比做了黛西的替死鬼。
心心念念的女神,甚至没有出席葬礼。
放到今天的互联网语境,盖茨比会被打成天字第一号大舔狗。
但他后悔吗?
显然没有。
重来一次,他大概率还是会继续追求黛西。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对黛西的爱是飞蛾扑火,是追求一个渺茫的奇迹吗?
他当然知道。
但黛西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段旧情。
黛西背后的象征意义,早已远远超过了她本身。
你可以说盖茨比爱的是黛西,但也可以说他爱的不是黛西。
是美国黄金时代的象征 ,是老钱梦的代表,是奔腾咆哮的二十世纪;是进入上流社会一洗暴发户耻辱的门槛,一个新身份,一段重启的人生。
——他破碎的原生家庭需要黛西来帮他完整。
他当然知道黛西是拜金女,不然也不会拼命赚钱来迎合她。
一路走来,他对她的欲望再清楚不过,远胜过所有闪光灯和旁观的看客。
那么你大概发现了问题。
就像盖茨比去世,新闻媒体看见的只有绯闻,他被剥夺一切辩驳的权利,只剩下一具任由舆论宰割的尸体。
他是偷情的奸夫,是肇事逃逸的坏蛋,是杀千刀的私酒贩子。
只有主角尼克记得他的坚贞不渝,称他一句“了不起的盖茨比”。
今天回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是对那个金钱吃人、扭曲爱情的时代,一个隔空的寒颤。
时间已经过去100年。
而当下我们,现实对于情感、婚姻的挤压,男女的矛盾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重建一种融洽、有爱的氛围,需要等待多少年?
回到胖猫身上。
许多网友也将他视作“了不起的胖猫”——
996的作息,五十多万的血汗钱,破碎的原生家庭,纯爱战神的内心。
但最终是,没有人认可胖猫,更没有人愿意成为他。
在一点上男女倒是达成了惊人一致——
男的说,不要做舔狗,舔到头来一场空。
女的说,不要给男人花钱,否则会变得不幸。
殊途同归于——
没有必要结合,每个人都是单独的原子。
“异性相斥,同性相吸”。
两性依靠各自的议题聚合成两种立场。
留下的没有情感。
只有情绪。
Sir为什么要提《盖茨比》。
是因为盖茨比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在一群凉薄人,在那个看似奔腾却吞噬人血的咆哮年代中,还能坚持自己最后的真心。
而今天的我们。
同情盖茨比,不解盖茨比,嘲笑盖茨比。
为了那个被辱骂的女人,为了那个被抛弃的男人,沉迷在对立和二阶对立里。
Sir今天打下这些文字,是因为感到愤怒。
只希望我们有一天不再满足于被编造的故事,而是关心具体的人。
不是执意于划分阵营,党同伐异:
这个是好人,这个是坏人。
这个是看似好的坏人,这个是看似坏的好人。
这个是活该的男性,这个是万恶的女性,这个是好性别,那个是坏性别……
随着社会进程和类似事件的一次又一次重复。
让人命本身成为某种现象的初代版本,并渐渐在后人的炒冷饭与添油加醋里,丧失原本的尊严与严肃性。
是的。
今天的盖茨比,不再了不起。
他没想到单纯善良也有错。
他没想到将爱情作为人生理想也有错。
没想到那盏他凝望半生的绿灯,在他死后成为了刺向他的利刃。
毕竟如果他没错,那么错的又是谁?
是大环境下岌岌可危的男女关系,是人与人的信任,是个体对个体的基本同理心,是社会健康的舆论环境,是正在消失的,不将他人性命当作消遣的“正义感”吗?
五一假期间。
还有一个五四青年节。
五四运动的时候,青年人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同仇敌忾。
今天呢?
无比悲凉的是,青年人互相指认——
你才是我最大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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