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遗愿

作者：来秋

这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那年开春，四月末的暖风吹过桃花村的头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觉得精神一振，就连村子里的鸡鸭鹅狗都兴奋得欢蹦乱跳，跟着传来布谷鸟那清脆的鸣叫，“布谷，布谷……”它在告诉人们，春意已满，是时候该耕作土地，播撒种子了。

但一个噩耗的到来，又给桃花村蒙上了一层阴影，人们纷纷聚拢到王和家里，因为老王和不行了。

土墙红瓦的三间房子，被一圈柳毛趟子围在中间，宽大的院子里十几只芦花鸡和四只白鹅惊慌地躲在一辆锈迹斑斑的四轮车下，一条大黑狗无限悲伤地站在门口，它两眼含泪，用一种异样的声音呜咽着，发黄的眼珠看着每一个走进正屋的人。

正屋的门始终开着，黑黢黢的厨房东西各有一口饭锅，锅里冒着热气，锅底下还燃着木柴，噼啪的声音从灶坑里传出来，厨房里站满了村民，男的女的都笼罩在热气中，都伸长脖子往东屋里看，东屋里也都是人，不过有坐在炕沿上的，站着的人齐刷刷的围着炕头，大家低着头往炕上看，看躺在炕上不肯咽气的王和。

此时，王和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他半睁着眼睛，黝黑的脸皮松松垮垮的贴在头骨上，以前挺直的鼻子如今像个被谁踩了一脚的烂茄子，下面那张嘴尤其难看：上下嘴唇干瘪而发紫，像斗气似的张开，露出一眼望不到底的口腔，“呼噜，呼噜……”的叨着气。

“这可怎么是好，夜里还出去撒了泼尿，回来没一会就这样了，才六十出头，老天爷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王和的老伴，一个矮墩墩的老女人，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见村里专门张罗红白喜事的侯八卦从外面挤进来，忙又挤出几滴眼泪，向侯八卦描述王和的悲惨遭遇。

“莫慌，莫慌，人活百岁终有一死，老王这是大限到了，我再看看，还有多少时间。”侯八卦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他继承了其祖先阴阳师傅的本事，村里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离不开他的支持。

侯八卦把坐在王和身边的人巴拉开，自己坐上去，他先翻了翻王和的眼皮，王和本就睁着眼，所以看不出是凶是吉，接着又从被子里拉出王和的手臂，搭脉问诊，像模像样的检查一番。

“唉，是不行了，摸不着脉了，”侯八卦抬起头，看着王和的老婆，“你那三个儿子都告诉信了？让他们赶紧回来，晚了怕是见不到他老子最后一面了。”

侯八卦的话，仿佛圣旨一般，王和的老婆立刻嚎啕大哭起来，这也是村里的规矩，一旦阴阳先生说人不行了，亲属必须用最真实的哭声来表达内心的伤痛。

“已经告诉过了，村会计马三骑摩托去的，这时候怕是快进村了。”有人回答侯八卦。

“以我的经验，王和活不过中午，大伙也别闲着，都行动起来，李老大你领几个人搭灵棚，张小五，你会木匠活，带几个人给王和把棺材做上，村里的女人，也别管谁了，帮着老王家扎花圈，缝寿衣，这种事不是一家办得了的，大家积善行德，我代表老王家先谢谢各位了。”张罗红白喜事侯八卦驾轻就熟，村民们当然懂得这里面的人情世故，谁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家按照张罗人的吩咐，各司其职，各显神通。一时间，王和的家里热闹非凡，东屋只剩下躺在炕上叨气的王和和他的老伴。

快中午的时候，王和的三个儿子几乎是脚前脚后的回到家中，只见王老大打头，王老二居中，王小三紧跟其后，哥仨跑龙套一般，一边跑一边喊：“爹，爹……”急三火四的向东屋奔去。

正在忙活的村民见此情景，都停下手里的活，齐齐的向东屋看，看王家三个孝子的表现。

然而，王老大哥仨进屋看到他们的爹还活着，竟然立刻平静下来，既没哭也没下跪，三个高头大马的年轻人盯盯的看着炕上的老人，像在欣赏一件老古董，一声不吭。

“赶紧给你爹跪下，哭几声，也好让他安心。”侯八卦明白事理，见王老大哥仨呆若木鸡的样子，急忙吩咐道。

“这不还活着吗？哭啥。”王老二忽然冒出一句虎话，差点把他妈气死，王和的老婆摸起扫地笤帚就要打王老二。

这时一直盯着老爹看的王小三忽然说到：“我爹动了，你们看，他要说啥？”

王小三的话瞬间让人们把目光又都集中在王和的脸上。

此时王和真的在动，他努力的扭动脸颊，一双浑浊的老眼睁得大大的，正在看着他的三个儿子，他翕动着嘴唇，石棱一样的喉结在一下一下滑动着，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爹，你想说啥？”王老大问。

王和依然翕动嘴唇，嗓子眼里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

“爹，你要说啥？”王老二又问。

“王老大，把耳朵贴你爹嘴上听，这时候他说的都是要紧话，千万听清了。”一旁的侯八卦见这爷几个沟通困难，便命令王老大附耳细听老爹的遗嘱。

一听说王和要留遗嘱了，外面干活的人又挤进来好几个，大家都想知道王和在世上最后的话语。

王老大把耳朵紧紧的贴在他爹的嘴上，仔细的听着，旁边的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王和最后的声音。

“种，桃，树。种，桃，树——”安静的氛围扩大了王和的声音，他竟奇迹般的连说了三遍“种桃树。”

王老大听清了，周围的人都听清了。

“种桃树，老王大哥，你是让你的三个儿子继续种桃树，对吧？”侯八卦看着王和，大声的说道。

王和没有回答，他瞪着眼睛看着他的儿子们，带着无限的遗憾，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种桃树”不仅是王和未竟的遗愿，更是整个桃花村人埋藏在心里的愿望。

桃花村的由来就是因为这里的一座山曾经长满了桃树而得名。可是那些桃树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被全部砍掉了。从此桃花村只有村名而看不到桃树，那座长满桃树的山也因为没有了树的保护，水土流失严重，变成了一座石头山。改革开放后，桃花村实行包产到户，全村的土地都包完了，只有这座石头山没人要。

这时，才二十多岁的王和站了出来，他信心满满的说：“我包桃花山。”村民们还以为他喝多了，就劝他，“那是石头山，你却说是桃花山，白日做梦呢，傻子才包它呢。”

可是谁又知道王和心里的美梦有多么的美好，他听老辈人说，桃花山上曾经长满几百年的桃树，每年一到开春，桃花山便开满粉红色的桃花，花香四溢，整个村子都被裹在香气里。八九月份，桃花山上的桃子又大又甜，村里人摘下来卖给城里人，家家欢天喜地，娶媳妇，买新衣服，包羊肉馅的饺子，那日子美死了，可是，可是……

王和要圆桃花村的梦，他要让桃花村名副其实。

没有人相信他能在一座石头山上种桃树，连他媳妇都不相信。

“你们都不干，我自己干，那座山曾经长满了桃树，我就会让他再次长满桃树，等我儿子长大了，和我一起干，我们不仅要让石头山变成桃花山，还要用又大又甜的桃子发家致富，给我的儿子们娶媳妇。”

王和便带着这样的美梦开始了种桃树的艰辛历程。

石头山上没有土 ，王和就先打出石窝子，在从山下挑土种树。石头山上没有水，王和就从山下引水浇树。

头一年种下五十棵树，一场大风都给吹走了。第二年种下一百棵树，一场暴雨，又给冲了个稀里哗啦。

可是王和从没退缩，他坚持着，年复一年的种着，今年活十棵，明年活二十棵，希望在一点一点实现。可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那么大的一座山，他需要多少年才能栽满。

别人不帮他，就连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帮他。

那年，王老大二十岁了，王和说，“你和我去山上种桃树，将来靠桃树的收入肯定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

“爹，我想去学开汽车，挣钱快，比种树轻松，一样能娶媳妇，过好日子。”王老大去学开车了，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也没娶上媳妇。

那年，王老二十九岁，王和与他商量：“和我种桃树去，以后桃树结果子了，不愁吃不愁穿，还能娶媳妇。”

“爹，我想当厨师，吃的好，挣钱多，找对象不发愁。”王老二去城里当了厨师，如今也快三十了，别说娶媳妇，在城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那年，王小三二十一岁，王和对他说：“和我种桃树去吧，别像你大哥二哥，总寻思外面的钱好挣，到头来还不是啥也没有，跟我踏踏实实种桃树，以后要啥有啥。”

“爹，我想去学二人转，我嗓子好，学戏快，等当上主角，在城里买大房子，娶电影明星当媳妇，到时候，你也不用种树了，我接你去城里享福。”王小三去学二人转了，学了五六年，还是个跑龙套的，年年回家都管他爹要钱。

老王和只好自己种桃树，一直种到死。

王家哥仨发送完老爹，记着老爹的遗嘱，来到那座石头山。

老远，他们就闻到一股沁入心脾的花香，眼前一亮，那座曾经被他们鄙夷的石头山经过老父亲几十年的修复，已经旧貌换新颜，满山的桃树，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早已覆盖了大半个山坡。那些一人多高的桃树已经开花，粉红的花朵像绣在大地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茁壮的桃树棵棵精彩。

看着这样的画面，王家哥仨泪流满面，王老大和他的两个弟弟说：“老爹是对的，咱们不走了，就在这里种桃树，实现老爹的遗愿，肯定能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

王和给他的儿子们留下了一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