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里考到省里，去还是不去？

文/洛水钟鸣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这居然还是个问题？还真是。

参加省直遴选面试的头一天晚上，王兴睡了最近五六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跟参加笔试之前一样，他没做任何准备。晚饭过后，他在酒店附近散了一会步，省城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没有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澜。

毕竟他马上就要年满35岁，职场上的所有规则都在告诉他，到了这个年龄，就要告别一切过于炽烈的情绪，包括紧张，也包括激动——这些都是年轻人专属的。如今，在这即将彻底告别年轻的时刻，面对这人生中的最后一次遴选，他感到如释重负。

终于不用再憧憬了。终于不用再奋斗了。终于不用再折腾了。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不再盼望命运的天平向你倾斜的时候，它忽然就斜着砸到你头上。

于是，王兴一脸懵地看着省直遴选考察公示。

他考上了。

这下王兴迷茫了：早在三四年前，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县直机关卷二十年，卷到副科级，然后躺十年，以二级主任科员的级别退休。在这个过程中，他会日复一日地面对讲话、汇报、台账，可能偶尔借调到市里，但还是要面对讲话、汇报、台账……

可是现在，他突然就有了一个改变这一切的机会，然而他对此感到困惑：不是说机会总是偏向有准备的头脑吗？他明明没有准备啊。

他完全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考上，所以当然也就更没想过考上之后会怎样。如果在从前，这事也不用想，考上了就只能去，但现在不一样了：一来，如今他早已在县城安家，在这里有了羁绊，不能再轻轻松松就拍屁股走人；二来，现在的遴选是1：2考察，在考察结果出来之前，放弃也是可以的；三来，他今年已经35岁，哪怕这次放弃的代价是5年内不能再参加遴选，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能再参加了。

那到底去还是不去呢？他决定集思广益——也就是听听别人的意见。

当然，领导的意见不太需要听。毕竟屁股决定脑袋，如果领导建议他去，那多半是希望他去了之后能念着旧情，对县里多照顾一点；如果领导建议他不去，那又多半是希望他继续留在这里扛活，多他一个人996，能少好几个人007。

至于家里人的意见，不用听也知道，父母肯定是希望他去，毕竟这事“光宗耀祖”，在十里八乡的都有面子嘛。老婆则必定是“尊重他的选择”，想去不拦着，不去也没问题。

那就只剩兄弟姐妹们的意见，还能听一听了。

“我早说你神经病，你不信。”他第一个问的是对桌的李莉，后者翻着白眼看着他，“你傻啊，这还用纠结，当然是去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还有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啊？”李莉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光打量着他，“大哥，你到底哪根筋不对，难道你爱上你现在的工作了？你就愿意在这加一辈子班、落一身病，然后副科——我就算你正科吧，退休？”

“我当然……”王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你说的有道理。”

他第二个问的是年长他两岁的徐伦大哥。徐大哥一向对他很照顾，但这次显然没照顾他那纠结的情绪：“兄弟，你傻啊，这你还用问，给你庆功的酒我都备好了，就等你考察完咱开喝了。”

“可是我——”

“——可是你个头啊，你不用可是。”徐伦摆摆手，压根没有听他说下去的意思，“我知道你在琢磨啥，不就是怕撇下弟妹吗？这你有啥好担心的，过上两年，你在那边混好了，把弟妹调过去，一家人在省城过日子，多完美？”

王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有那么容易吗？”他不确定地说。

“事在人为嘛。”徐伦说，“你可能要费点事，但好处更多啊。你想，你们一家都过去了，将来孩子在省城上学，那是啥条件？老人去省城看病，那又是啥条件？咱这小破县城怎么比啊！老实说，你哥我要是有你这本事，我二话不说，早跑过去了。”

“嗯……”王兴又一次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不过，他仍然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他的人生大事，去了就不能回头，所以必须慎重。于是他又去问了第三个人，在县委办当副主任的刘大哥。

刘大哥比王兴年长九岁，早已到不惑之年、又担任领导干部的他，考虑问题肯定更稳妥，也更全面。

果然，刘大哥并没徐伦和李莉那么兴奋，他告诉王兴，在省城立足并不容易，尤其对王兴这样没背景、没家底的孩子来说，困难肯定不少。不过他最后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建议：

“兄弟，虽然难处不少，但这毕竟是个机会。”刘大哥慢慢吸了口烟，“在这里混，眼见着就要碰到天花板了，你还能有多大进步空间？省里可就不一样了，至少还有进步的可能。

说到底，你迈这一步，确实很难，可是你不迈这一步，将来你孩子也会很难。”

他顿了顿，出神地望了望窗外，仿佛那里能看见省城似的，“所以我看呐，你还是难一难自己吧。只要你这代在省城站住脚，你的下一代就能扎下根。咱老百姓家的孩子，不就得这样一代代地往上走吗。”

“唔……”王兴被他说得也有些出神，“你说的也是啊……”

从刘大哥那里出来，王兴的信心坚定了些。接下来的两天，他一边准备考察，一边又询问了几位朋友的意见，大家的看法大同小异：

“在这种小地方憋着，有什么意思，不如趁年轻出去闯闯。”

“小地方把你的眼界都限制住了，去省城看看不好吗。”

“去了省里，你再回来就是领导了，我们都得看你脸色。哪像现在，咱处处都看人家脸色。”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让王兴一点点地找到了感觉。不过他一边畅想着省城的新生活，一边也在思考：这几天，他问的都是身边的朋友，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都没在省城工作生活过。那么，已经在省城的朋友们，又会怎么说呢？

想到这里，他拨通了发小张明的电话。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不过自从八年前张明考到省里，联系就少了很多，最近已经有将近半年没联系过了。

张明接起电话，一听王兴没有急事，马上说自己这会儿很忙，领导在催材料，晚上再聊。

晚上九点多，王兴都快忘了这事，张明打来了电话。

“你刚下班？”王兴问。

“是啊，今天算早的。”张明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王兴有点不好意思，说那要不改天再聊吧，可是张明说改天说不定就得半夜聊了。于是王兴有些尴尬地说你们怎么这么忙啊，张明在电话那头发出一丝苦笑：

“我们不这么忙，你以为你们那些汇报和台账哪来的。”

“我以为你们给我们安排了任务，自己就下班了啊。”王兴直说道。

“你开玩笑，怎么可能。”张明说，“你放心吧，现在哪里都闲不着——因为领导见不得有人闲着。”

“那你们都忙什么呢？”王兴不解道，“难道上面也经常检查你们？”

“那只是一方面。”张明解释说，“我们要各种开会啦，办班啦，搞培训啦——对了，还要汇总你们的报告和台账嘛。反正就一句话，领导不光要求高，而且要求也急，会接着会，班挨着班，一天到晚不能让你喘口气。”

王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这……这跟县里……”他有些不利索地说，“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是没什么两样，本来也没什么两样啊。”张明又苦笑了一下，“你以为呢。”

“那……”王兴试探着问，“是你们单位这样，还是大部分单位都这样？”

张明叹了口气。“据我所知，大部分单位都这样。”他顿了顿，又用低沉的声音补上一句，“绝大部分吧。”

挂上张明的电话，王兴有些不甘心——万一张明只是个例呢？于是，他又联系了两个在省里工作的朋友，他们倒是都下班了，不过他们的说法跟张明大同小异——欢迎你来，但你别以为来了会有什么不一样。

其中一位朋友孙超还提到了张明关心的家属调动问题：“两地分居这事，除了极个别的‘那种单位’——你懂的，绝大多数单位都得靠你自己解决。据我所知，就你考的这单位，外地来的那哥几个，七八年了还是周末夫妻，有时候忙起来一两个月不回家，孩子完全顾不上，听说有俩哥们快离婚了。”

听了这话，王兴感到一阵寒意。不过想想这也正常，单位给你开工资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管你老婆孩子？市场经济嘛，找工作全凭个人本事，这也没什么。反正他老婆还挺独立的，真到了省城，也不愁没工作，只是这安家的事，倒要问清楚。

想到这里，他又多问了几位在省直单位工作的朋友，一开始聊得还挺正常，可是以说起“安家”，电话那头就有些沉默了。

“兄弟，这么说吧。”他的另一个发小张昆叹了口气，“现在绝大多数省直单位是没有福利房的，也没有团购房——市里可能还有，但省里是真没有。”

“啊？”王兴有些机械地回应道，“哦，哦。”

“然后呢，你的工资，算上那点无房补贴哈，应该是八千多点。你那新单位附近的房价大概是两万一平，你算算吧。”

王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家境一直不怎么富裕，工作这些年，也只能说略有积蓄，可是凭这点积蓄，到了省城，怕是连首付都付不起。

“你那新单位周围，也不算很核心的地段哈。”张昆继续说，“好点的地段，二手房一般要三万左右，新房可能更贵。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听说你是在郊区买的房？”王兴问道。

“是啊，我那房子现在大概值一万六一平，我买得早，那时候才九千多点——但那时候工资也低啊。”

“那你每天上班方便吗？”

“那可太方便了。”张昆用嘲讽的口吻说，“我家离单位15公里，每天上班一小时，下班一小时。你就想象一下吧。”

王兴愣了一下。“15公里是够远的。”他说，“但你不是开车吗？15公里也不用开一个小时吧。”

“谁说我‘开’15公里了，我是‘挪’15公里好吧。”张昆苦笑道，“大哥，你在老家呆久了，是不是没有早晚高峰的概念啊。”

“那我确实没有。”王兴承认道。

“所以吧，唉。”张昆沉默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老家也有老家的好。你看你，每天走路上班，十多分钟就到了，多舒服。关键是你家房子多宽敞，还不贵。”

“……”王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张昆倒也没打算听他说，而是自顾自地道：“当然这些还不要紧，更关键的是，你在老家混个科级，就很厉害了，县里各个部门，都有熟人，办什么事都好办。省城可不行，‘能人’太多，凭咱兄弟这点小能量，孩子上学，老人住院，什么事都办不好。”

“那依你说，我还是不去的好？”王兴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这我不知道。”张昆说，“反正我的情况都跟你说了，你自己判断吧。”

挂上电话，王兴再次陷入了迷茫。明天新单位考察组就要来了，可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又一座围城的墙边，眺望着墙内，徘徊在墙外，进退失据，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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