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记｜鲍二媳妇的死轻于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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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杨树

刘姥姥二进贾府后，老祖宗受到某种启发决定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原本是凤姐最风光的日子，不想撞见贾琏私会鲍二家的，然后就是一地鸡毛了……

凤姐终于明白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完美的，我们也有机会见证传统社会从上到下清晰而森严的层级关系，它就像空气一样弥散在我们身边，并最终左右我们的命运。

回到贾琏作案现场，鲍二家的私下诅咒凤姐并不是凤姐撒泼的主要原因。原本就是暗地里的情话，当不得真！凤姐借题发挥既是出于本能，也是想借机把事情搞大。但贾琏和鲍二媳妇把平儿扯进来却是让平儿躺着中枪。

于是，凤姐先把平儿打了两下，再冲进去与鲍二家的撕扯，然后回头又把平儿打了几下。平儿当然不能还手，也与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此时理亏，不能直接冲撞凤姐，但可以踢骂平儿，平儿更不能反抗；平儿惧怕贾琏，凤姐越发气了，赶上来打着平儿，叫她去打鲍二家的……平儿左右为难只能去寻短见。

然后就是高潮部分了。凤姐一头撞在贾琏怀里——你也勒死我！贾琏也急了，墙上拔出剑来就要杀人。凤姐便冲向老祖宗求救，老祖宗大叫：“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

贾琏这个下流种子被拿下了吗？

没有人敢拿贾琏，贾琏于是继续逞强厮闹。邢王二位夫人大怒：“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但贾琏的气焰依然嚣张：“都是老太太惯得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贾琏这真是反了，老祖宗面前竟敢如此泼皮，贾琏的母亲——邢夫人夺下他的剑来，喝道：“快出去！”

但此时的贾琏并没有退缩的意思。老祖宗气道：“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然后，贾琏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滚出去了。

贾琏的老子是贾赦，看来真正能管住贾琏的只有贾赦。贾琏在邢王二夫人及老祖宗面前逞强的底气是什么？凤姐连自己的男人都敢骂，这样的行为严重违背某种规范，当然是不能被原谅的。贾琏当然有权利予以矫正。

换言之，贾琏打骂凤姐是合乎那个规范的。按照那个规范，凤姐当然可以打平儿，平儿就只能去打鲍二家的。平儿也是奴才，但鲍二家的只是奴才的媳妇——奴才的奴才。

接下来的问题是，贾赦归谁管呢？归老祖宗。老祖宗不能管贾琏吗？也不能这么说，但贾琏首先要听贾赦的。贾赦不仅可以管他，管不听还可以打……为石呆子那几把扇子，贾赦就曾把贾琏混打过一顿，脸上都被打破了两处。

同样的，许多人关心的贾宝玉婚事的话事权是属于贾政和王夫人的。老祖宗可以进行价值引领，可以发表意见，但她说了不算。

但这并不影响老祖宗在整个贾府的权威性，那是由某个更大的框架决定的——正因为所有人都在遵循那个规范，老祖宗才具备了权威性……其中就包括，凤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挑战贾琏。

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金字塔，塔尖是老祖宗，塔尖下面紧挨着的就是贾赦——某种意义上，邢夫人也是贾赦的奴才。再下面才是贾琏、凤姐、平儿……层次无比清晰——关键时刻，贾琏不服老祖宗管，老祖宗也不会太气恼，因为是她破坏了规矩。董事长再大，也不该跳过总经理给部门主管下指令。

“秩序是自由的第一条件。”因为大家的认同，那个框架才能持续发挥作用，我们也因此获得了某种自由。它的问题是，一个人的权威性仅仅来自他在那个框架里的位置，跟他本人的见识和观点无关，跟他的努力程度无关。换言之，你在哪个位置，是天生的，它的改变是靠“轮”的。

荣府现在轮到的是见多识广的贾母，她起用的是凤姐，府里上下倒也井然有序。反观宁府那边，现在轮到的是贾珍，这是一个到三不着两的货，宁国府上下的体验就会差很多。贾珍之后只能是更不堪的贾蓉，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规矩。

荣府这边等老太太千秋之后，轮到的就该是贾赦，他的兴趣是收藏——无论是小老婆，还是古扇，邢夫人自然就是下一届的老祖宗。她大概率不会继续任用王熙凤……即便排除不可抗力，也不考虑别的变故，荣府很快也会是另一个宁府了。

回到贾琏私会鲍二媳妇事件。事件中凤姐和平儿都是受害方，首先需要安抚的自然是凤姐。贾琏当时正跪在老祖宗面前，在老祖宗的劝导下，贾琏爬起来向凤姐作了一个揖：“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二奶奶”当然是调侃，贾琏的幽默感只是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当时屋里别人的反应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

贾琏有可能跪凤姐吗？绝无可能，那同样破坏了规矩。还有平儿呢？当时屋里的氛围已经非常欢乐了，在大家的哄笑中，贾琏向平儿也作了一个揖。这一次，贾母笑了，连凤姐也笑了。整个贾府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但平儿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抚平，因为凤姐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贾母命凤姐来安慰平儿，平儿的反应是立即上来给凤姐磕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这次也动了情，将平儿一把拉起来，并落下泪来——但这显然是鳄鱼的眼泪。

此后不久，李纨也尽其所能帮平儿找补了一回，当着众人的面，她的话惊心动魄——你们主仆二人真应该换个个儿！事实上，在此之前，平儿已经在怡红院得到了贾宝玉的贴心服侍，还得到了老祖宗的抚慰。那才是皇恩浩荡呢！

鲍二媳妇也是受害方吧？但她只是塔基下的泥巴、草芥。不会有人向她致歉，除了烂命她一无所有，只是经此一役她彻底认清了自己命运的真相：无论她拥有多少魅力，也无论她曾招揽过多少英雄，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这一次跟贾琏偷情被撞见，她又羞又愧，便在绝望中上吊自杀了，但她的死比鸿毛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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