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清谈史》是一部全面探讨魏晋清谈历史进程的著作。书中以时间为轴,以近两百位魏晋名士为线索,追溯清谈的源流,重新界定清谈内涵,立体呈现属于魏晋清谈的两百多年壮阔历史。作者从《世说新语》《晋书》等史书、笔记中钩沉,畅谈嵇康、王羲之、谢安等魏晋名士的清谈事迹,全面回答了魏晋清谈谈什么、怎么谈、在哪里谈、与谁谈等问题,覆盖玄谈、雅谈、美论、正论、人物评论和佛教清谈等方方面面。全书生动展现了魏晋清谈的鲜活场景,拓展了魏晋清谈的研究空间。
《魏晋清谈史》
,龚 斌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啖名客与利齿儿:为名誉而战,引领学术潮流
原来一流清谈家也会害怕名声受损,不惜逃避有益学问但可能受挫的谈论场合。清谈毕竟有交游属性,"爱惜羽毛"并不是坏事。清谈家的学问深浅、义理高下终究是根本。——编者按
"啖名客"一词来自《世说·排调》五四:
简文在殿上行,右军与孙兴公在后。右军指简文语孙曰:"此啖名客。"简文顾曰:"天下自有利齿儿。"
这个故事后面还有"后王光禄作会稽"等数句,与本节的论旨关系不大,故省去。使人感觉有趣味的是"啖名客"和"利齿儿"。余嘉锡以为"啖名客"是"啖石客"之误,我以为"啖名客"不误。"啖石"是道家之法,而孙兴公善于持论,与"啖石"毫不相干,《殷芸小说》不足取。"啖名客"为比喻,喻好名、贪名之人。名虽无形,亦可啖也。《魏志·卢毓传》说:"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可见,魏晋时期自有"啖名"之说。名既可啖,有人齿钝,不善争名;有人齿利,善于得名。然则"利齿儿"何指?当指口辩伶俐,以善谈论而获取名誉之高手也。清谈的历史证明,"啖名客"往往是"利齿儿","利齿儿"最易成就"啖名客"。"啖名客""利齿儿"两者密不可分,共同推进清谈的发展。
自汉末谈论风气流行之后,"啖名客""利齿儿"从来就是引领学术潮流的人物。从人之才性而言,人有辩讷之异。言论便捷的"利齿儿",往往更占优势,自然也就更易得名。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就汉末名士而论,边让、郭太、谢甄等人,皆是能言善辩的"利齿儿"。这些人虽未必个个都想"啖名",但社会评价以善谈论者为优,结果必然名亦随之。
魏晋清谈承汉末遗风,义理精微且口辩无碍者,往往大获时誉。著名者如何晏、王弼、钟会、乐广、王衍、卫玠、殷浩之流,无不如此。他们不一定都是"啖名客",却无一不是"利齿儿",以精微的玄理,一流的辩才,在魏晋清谈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有人评论魏晋清谈,过分夸大清谈的交游作用,以为不过借此结识当世名流,获得名声,而忽略清谈的本质是义理的追求。前文多次言及清谈的学术性质,事实上优秀的清谈家,无不具有探索义理的钻研精神。当然,其结果是获得时誉。凭藉高明的学术成就而获得名声,实至名归,有何不好?犹如竞技场上的运动员,几乎人人都努力,人人想争夺冠军。难道能鄙夷他们全是"啖名客"吗?《魏志·钟会传》说:"及壮,有才数技艺,而博学,精练名理,以夜续昼,由是获声誉。"由精练名理而获声誉,正如种植而得果实,天经地义。
当然,清谈人物并不都是"啖名客",譬如"王弼通俊,不治名高"(《魏志·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纯粹以学术为生存方式,甚至将其看作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然则,清谈的"啖名客",是否必定低劣?这也未必,因为清谈的"游戏规则"是必定要分出优劣胜负的。任何一种技艺竞赛,最后的结果是名次的确定,给予优胜者荣誉。清谈,本质是义理之间的竞赛,形式是攻难双方的辩论,即使是雅论美谈,也总能分出优劣高下。学问深博,义理精微,言辞精美,是长期学习、钻研与逻辑训练的结果,并非仅凭口齿伶俐就能所向披靡。魏晋清谈,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清谈者义理及言辞水平的真实反映。何况,有时还会有许多旁听者,或者参与者,对谈论的题目有所研究。清谈家从开始谈论的一刻起,就无法藏拙。一流的清谈家,皆货真价实。"啖名客"之啖名,利齿固然是重要因素,学问的深浅、义理的高下终究是根本。
上文言及许询年少时与王苟子辩论的故事(见《世说·文学》三八),就足以说明清谈优劣之名的重要以及"啖名客"能"啖名"的根本原因。看来,许询年少时就是"啖名客",人们把他与苟子相提并论,他觉得自己的清谈胜于苟子,感到大不平;遂与苟子论理,共决胜负。许询为名誉而战,不遗余力,经过"苦相折挫",终于取胜。证明了自己确实胜于苟子,别人把他与苟子并论确实不识优劣。可是,支道林对许询为名而辩不以为然,称何必把苟子逼到理屈词穷的地步,这不是求理中之谈。
支道林以师长的厚道面目,训导许询"得理处须饶人",实际上他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啖名客",也是个罕见的"利齿儿"。例如《世说·文学》四五说,"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支道林最丢人的事是《世说·文学》四三注引《语林》的故事:"(殷)浩于佛经有所不了,故遣人迎林公。林公乃虚怀欲往,王右军驻之曰:‘渊源思致渊富,既未易为敌,且己所不解,上人未必能通。纵复服从,亦名不益高。若佻脱不合,便丧十年所保。可不须往。’林公亦以为然,遂止。"
王右军劝阻支遁欲与殷浩研讨佛经的故事,是理解清谈与"啖名客"关系的极佳资料。首先,王羲之爱名心最重,以为殷浩义理精微,他不解的问题,你支遁也未必能通。即使你能通,殷浩信服,你的名声也不会增高。假若自己也疏略,与经义不合,便会丧失十年道分,故不可往。可见,王羲之劝阻支遁的出发点,就是保住名声。在他的观念中,只有增益名声的清谈才有意义:若有损名声,则不必谈论。如此一来,名声比寻求义理更重要。想不到潇洒出尘的王右军,在清谈群中是个眼中唯见名声的"啖名客"。其次,支遁居然听从羲之的劝阻,失去了同殷浩切磋经义的好机会,说明他也是"啖名客"。明人钟惺评点说:"拨动和尚名根。"作为名冠当世的高僧,支遁自然懂得佛经"诸法皆空"的根本义理。名,虚幻不真如浮云泡沫。他认同一切皆空,可在现实世界里,竟然顾惜名声如此!可见,高僧有时也是"啖名客",反过来也再次证明"啖名客"确实是清谈盛行的重要推手。
魏晋清谈能前后流行二百年,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清谈往往能作为名士的漂亮招牌,善谈论者能获致大名。故不妨这样认为:正是"啖名客""利齿儿",推动玄学与清谈的不断发展。如王羲之那样的具有保守色彩的"啖名客",诚不足取,而支遁受羲之一时误导,虽也"啖名",但其争名,不损其奋进精神。他的清谈及玄佛研究,都极具开创精神。如日中天的名声,绝非来自爱惜羽毛而畏于辩论场上的搏击。相反,支遁广泛地谈论玄佛,卓然天拔,被人誉为王弼式的人物,这是他获得巨大声誉的根本原因。
在清谈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啖名客"功不可没。虽然有一部分清谈名士喜欢高自标置,譬如谢鲲、刘惔、孙绰等人。其中刘惔最突出,自诩为清谈第一流人物,无疑也是"啖名客"。然在事实上,刘惔确实是第一流。假若"啖名"而非欺世盗名,能以校练名理得名,就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任何一门学问或技艺,只要推崇实至名归,扫除欺世盗名,就必然会出现真名士、真大师。
作者:
文:龚 斌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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