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老炮们的“黑历史”

「 青春的岁月就像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染成了浑汤。」

冯小刚在外边从来不穿短裤，夏天或运动时也不例外，一条长裤到底。有人觉得奇怪，天这么热你都不穿短裤？冯小刚回答：“不穿，不好看，就跟裤子外面插两根棍似的。”

其实，穿长裤也没多好看。在那个年代裤子也一点不修身，冯小刚又竿儿瘦，老远瞅过去，就像一条裤子走过来，最后有了一诨号：“冯裤子”。

第一个把这浑名叫响的人是叶京，也是王朔的大哥。他拍了电视剧，就按着冯小刚的这个陈年老段子来拍，让他再也摘不掉“冯裤子”的外号。

京圈江湖气重，冯小刚成了大导演，还拍了“老炮儿”，可在叶京和王朔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冯裤子”。

后来有人给叶京说，你要是有冯小刚性格的十分之一，就是中国最大的腕儿。叶京嗤之以鼻：冯小刚那套，我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叶京和冯小刚

王朔和叶京都在部队大院长大，俩人是楼上楼下，打小一起玩闹，偷幼儿园的向日葵，在楼上对着路人吐唾沫。

小时候的王朔，秀气得像个姑娘，父母也就按着姑娘的法子来养他，经常给他梳辫子，还穿裙子。小王朔又乖又老实，叶京从小就能打能闹。王朔父母怕小孩被带坏，就警告王朔，少跟姓叶的来往。

幼年王朔（左前）

可小孩子的玩伴最纯粹，劲头来了是拦不住的。

他们童年最常玩的，就是演革命电影中的片段，喊革命英雄的台词，最流行的是《英雄儿女》里的：“我在，阵地就在，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在六十年代的革命理想冲击下，每一个北京理的小男孩，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冲上去堵枪眼、炸碉堡，和董存瑞、黄继光一样去牺牲。再不济也是走出中国，解救资本主义里水深火热的外国人，从没想过窝在北京这一亩三分地儿。

然而，现实却是苦闷的，既没有仗可打，也没人可拯救。浪漫理想憋久了，就不知不觉酿成了年轻人的暴力劲头。那年代，大院子弟为了发泄过剩的青春精力，最流行的就是打架。

在集体主义教育下，一个人出事，全院子都不会旁边看着。七十年代，北京的街头胡同时常在“碴架”，一闹出事儿，惹祸的人报了名，背后的两伙人就骑着“二八大杠”赶去约定的“战场”，然后就开片了，挨板砖、刀子都不算稀奇事。

在当时，打出名头的群体，有外地的“小混蛋”，也有叶京和他大哥“夜猫子”。

叶京大院的孩子不下三四百，而隔壁海军大院有上千人，但每次小孩子开片，都是一小撮绿军装的追着一群蓝军装的打，叶家兄弟更是猛，带头冲锋陷阵，一个能打十个，后来海军院的只要见了姓叶的拔腿就跑。

叶京和“夜猫子”是当时帝都青年的偶像，王朔也十分崇拜他俩，认了两个大哥。

后来架打多了，叶京在社会上的名声就不好了，等到年纪大了，要谋正事时就出了问题，进部队的时候被拦住了。叶京的父亲自尊心很强，也拉不下面子求人，最后硬是靠母亲出面说好话，最后才进了部队。

叶京去了坦克师，冯小刚也在坦克师，因为他会画画，又被选去了宣传队。两人不是一个圈子，也就没怎么说过话。

在部队，宣传部不熄灯，冯小刚度过了人生最自由的时光，每天不是画画，就是布置晚会，剩下的时间就是四处跑去看姑娘。

叶京则改头换面， 接收叶京的团长顶了大雷，生怕他在拿出大院时的野劲儿，坏了部队的声誉，一直盯着他考验。叶京心气重，进部队时的坎坷让觉得受了屈辱，为了证明自己，也在玩命儿表现。

叶京打小就打篮球有名，个子还没一米八，原地就能起跳扣篮。部队最喜欢体育尖子，一场新兵联赛，场上好几个一米九几的人投篮，叶京跳起来哐哐盖帽儿。营长看完就乐了，说这兵我要定了，谁也不许要走。

叶京心底里憋着一股子劲，非要干出点样子，每天跟农村来的新兵比谁更勤快，脏活累活一把抓，凌晨就起床跑去厕所掏粪。在训练中，叶京一晚一晚的不睡觉，穿着军裤衩，光着膀子在四十多度的坦克里面操练。

部队三年，叶京当了全师坦克射击第一，还发挥能打的特长，拿了全军比武第一，当年的大院瞎混的野小子，当上模范兵。

从部队回来，负责转业安置的干部，见了叶京的档案眼睛都直了，直接给他推荐到海淀当了政府干部。

王朔去了青岛，进海军当了操舵兵。他没有野心，安心做卫生员。当时已是80年代，市场放开了，王朔复员回京后，他被安排去了医药公司，卖点葡萄糖和生理盐水。

单位领导给王朔下了死任务，让他卖滞销货。王朔烦得不行，一下班就和叶京混在一起。

当时的社会上，已经冒出了很多“万元户”，叶京也闲不住，上着班就和朋友去广东，进货了一堆墨镜、喇叭裤、收录机，拉到北京开卖。王朔干的就是销售，嘴皮子又灵，叶京五块钱进的电子表，王朔卖八十五，卖完两人就去涮羊肉。

在当时，倒买倒卖也叫“投机倒把”，叶京很快被公安局盯上了。但是不知道他长相，公安局没法抓人。叶京的父亲觉悟高，主动送去了照片，还保证等儿子回家就缉拿归案。

1983年，“严打”开始了， 叶京被抓，审查了整整半年，从模范老兵又变成了投机倒把贩子。

监狱里一天管两顿饭，上午是一顿没啥油水的窝头。倒霉的是海淀食品厂在隔壁，叶京肚子里饿得冒烟，鼻子还要闻着旁边奶油蛋糕的味道，格外憋屈。

监狱里有个天窗，叶京每天看着窗外一群鸽子吹着哨飞过去，心里犯痒痒，不由感慨：“人生失去自由，比什么都痛苦。”

审查结束后，叶京在单位熬了半年，决心不干了。叶京心思野，单位里人浮于事，他闲的发慌，对领导端茶倒水的日子，他过不下去了。

当时可没有辞职这一说，政府干部突然不要铁饭碗了，这件事太离奇，众人侧目，觉得怕不是遇到了个傻子。

叶京父亲是老革命，一辈子没低过头，抗战时候日本鬼子还给他跪过。听说叶京扔了铁饭碗，老爷子噗通就给他跪下了。

可木已成舟，叶京父亲憋了很久，最后冒出来一句话就是：“我们家可不养你啊，你不能坐在家里吃闲饭啊。”

离开单位，叶京又跑去干老本行。去广州进了一堆好看衣服，去西单去堵小姑娘，就跟卖黄色碟片似的，有人感兴趣就拉去胡同里交钱。那时的小姑娘也不怕事，北京人穿衣服一向土到掉渣，很多年轻妹子都对南方花哨的衣服感兴趣。

于是，叶京把王朔拉下了水，一起干衣服买卖。

公安局找不着叶京，就去王朔单位打听。以那年代的风气，一个人要是和流氓倒爷混一起，名声就臭了。

王朔说：“我他妈不想给单位卖命，我得找到我自己内心的自由。”他和叶京前后脚就离开单位。一到家，父亲冲王朔大喊：“滚！这个家不留你！”

这话王朔记了一辈子，每次想起那个“滚”字都会伤心。

被家里撵出来后，王朔和叶京去了饭馆，聊起父母和前途，两人悲伤又迷茫。

为了谋生，叶京去五棵松附近开了川菜馆，名字叫天府酒家。当时开饭馆要有三个法人代表，还都要无业，王朔很符合，加上他是个二级厨子，再合适不过。

这时的王朔开始写小说，发了狠劲，中指第一指节被笔磨掉了一块。家里已经没他的饭吃，每天就去蹭叶京的馆子。

他们的生意相当红火，每天的营业额能达到三百到五百。一年下来，每个人都挣了一两万，也混进了“万元户”的队伍，钱可算没少挣，但他们在社会上没地位。那年代在北京可不比地方上，当个体户的人，要么进过局子，要么是没出路。

开饭馆的日子里，叶京的父亲就没认过他。叶京每天骑着三轮车去买菜，总是压低帽檐，就怕遇见熟人。

叶京发狠了，说自己必须成为人上人。王朔也受到了影响，立了志向：“我写小说，要成名、成家、成腕儿。”

冯小刚

冯小刚从小爹妈离婚。他妈妈在印刷厂当保健医生，身体也不好，一个人拉扯着冯小刚和他姐姐长大。

妈妈常给他说：“孩子，你会顺顺利利的，所有的苦难都让妈替你尝尽了，你有出息，我的罪就没白受。”

童年带给冯小刚的滋味，和叶京与王朔全然不一样，也决定了他们不同的人生。

1984年部队精简，冯小刚因此转业，26岁的他去城建开发公司工会当宣传干事。他常跟工友提着暖壶去打啤酒，成天想着找女孩儿跳贴面舞。业余还搞点文艺生活，隔三岔五去听音乐会。

领导瞅着他不顺眼，觉得他不务正业，无事生非，要把他打发到库房去。

如果不是遇到了贵人郑晓龙，他真要去看仓库了。

冯小刚可不一般，遇贵人的场面也格外奇葩。他去医院找朋友，被一个女孩迷住了，说：“这女的挺漂亮的，还会抽烟，真有个性。”就鼓足了劲准备追她，托人一打听，原来是郑晓龙的妻子，给吓住了。

郑晓龙，后来的年轻人最熟的是他的《甄嬛传》，在 当时，他就已经是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副主任，想进中心的忍都要走他的门路。冯小刚就放弃了漂亮姑娘，转而跑去攻略她老公郑晓龙。

郑晓龙说，“那时候冯小刚经常请我吃饭、找我‘沟通’，理想工作什么的都谈，那年头也没什么送礼的说法，他就用他的这些个理想来‘贿赂’我。”

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冯小刚的理想：

“在路边盖一个炮楼，收过路费，把花姑娘通通拉进来。”

郑晓龙没 见过嘴上这么会说的人，又知道冯小刚会画画，把他调到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做美工，就这么着，冯小刚这条“裤子”找到了第一条大腿。

当时的美工和现在也差不离，其实就是打杂跑腿的，再加上冯小刚的形象问题，中心没人拿冯小刚当回事。

拍摄《凯旋在子夜》时，有人拿冯小刚的长相调侃：“瘦小干瘪，外加一排大门牙，不演个越南军官太可惜了。”冯小刚二话不说，换上衣服就去演了一把。

1985年，郑晓龙在片场导戏，休息时看了本文学杂志，一边看一边笑，嘴里还骂着：“真他妈孙子”。冯小刚凑上去，问谁把您乐成这样。郑晓龙说：“王朔，我一哥们儿！”

冯小刚一看杂志，《浮出海面》，是王朔写自己的情感人生。

后来，冯小刚又看了王朔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成天就在郑晓龙面前夸王朔，希望能引荐认识认识。

然而，王朔的作品却引起了风波，很多人觉得他写的太流氓，《啄木鸟》上有人撰文，说王朔笔下的男主角，没有任何正面的社会意义。

有个女编辑说：“我可不敢跟王朔约稿，我去了他强奸我怎么办？”王朔一听就乐了：“她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呀？”

86年夏天，王朔跟着郑晓龙去冯小刚住处。冯小刚上来就一顿猛夸。王朔小说写的流氓，看起来口无遮拦，其实内心还挺腼腆，被夸得不知所措，只好尴尬地笑。

冯小刚做了一桌菜招待他俩，那时起，冯小刚就王老师长、王老师短地不停叫着。多年后，冯小刚说：抬头望见北斗星。

进了王朔的圈子，人人都出身大院，冯小刚普通出身，从来都在饭局末席陪着。

冯小刚也有了人生信条：“你每说一句话，不是你自己高不高兴，是要知道人家高不高兴，你能走多远，取决于你取悦他人的程度。”

影视

王朔忙着写小说，饭店是叶京盯着。做久了，叶京觉得没意思，又开始整活，成天净跟顾客吵嘴，吵起了劲头就打架。隔几天打一次，还基本都是叶京先动手。有次碰上一个河南人会武术，跟叶京说：俺跟恁会会。

饭店开腻了，叶京又去经商，去了广州、深圳，还有新疆。

刚做生意时，叶京心里没底气，对所有人都很客气，但老板们觉得他好欺负，不仅欠钱压货，还次次甩他脸色。叶京也干脆拉下脸，拿出平时的劲头，养活一帮人天天追款。他说：“那些老板以前见我如见空气，现在反而哈着我，恭恭敬敬。”

叶京混出了名堂，打一个电话，第二天钱就能要回来。

很快，他过手的钱就超过了千万，那可是八十年代的千万，然而，挣了钱后，他却厌倦了那个行当。

1988年，王朔混出头了，他的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顽主》、《橡皮人》和《浮出水面》都被拍成了影视剧。这一年被媒体称为“王朔年”。

王朔

冬天，王朔请叶京去看自己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喘气》。天上下着雪，叶京开车拉着王朔。王朔夸口：“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一年后，王朔、莫言、马未都、刘震云、史铁生、海岩、苏童、刘恒、魏人等人在北京成立了“海马影视创作中心”，联合制作和出售影视作品。王朔当了法人兼理事长，马未都是秘书长。

随后，王朔参与编剧的《渴望》大火。

之前，大家一直认为影视剧比文学低级，作家跑去当编剧是掉份子，直到《渴望》火了之后，电视剧热潮兴起，王朔就转了写作方向，改写电视剧，他不看重圈里那些名头。

1991年，海马影视开始写《编辑部的故事》，剧本送了好几次才过审，正准备开拍，突然发现剧本丢了，没人愿意再重来一遍。

冯小刚就去找王朔，希望一起把这个本子弄完。他对王朔的小说倒背如流，写出的剧本和王朔真假难辨。

郑晓龙评价过这两个人：“在编剧上冯小刚比王朔不同的是，王朔的语言中暗含着珠玑，暗含着思想。而冯小刚呢就比较在嘴皮上下工夫，比较贫嘴。他长项是有悟性，弱项是有时缺乏思想。”

等剧本重写完，冯小刚却说，之前丢的剧本找到了。

冯小刚又说：“这本子我是想着一个人写的，你必须带我去见见。”王朔问：“谁呀？”冯说：“葛优。”

当时葛优还有戏约，冯小刚力劝他推掉，说来我们这儿，给你当主角。

1992年，《编辑部的故事》播出，大火，成了一代人的记忆，葛优饰的李东宝和吕丽萍饰的葛玲，成了很多人的偶像。

从此，冯小刚算是进圈了。他开始做编剧，又跟着郑晓龙去美国导演了《北京人在纽约》，又火了。

拍《北京人在纽约》时，有人不希望冯小刚参与导演，王朔出来说“不让冯小刚参与，我就退出。”

《北京人在纽约》里，姜文演了男主，太红大紫，此后，他就转型当了导演。

后来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也回头找了冯小刚，却给他安排了一个愚蠢的老师角色。

姜文看不上冯小刚，每次找他客串，演的都是丑角，戏里大多活不过五分钟。

1993年，冯小刚拉上王朔，投资十万块开了「好梦公司」，王朔当董事长，冯小刚当总经理，公司总共三个人，老总就占了两个，董事长天天自己擦桌子， 他们几个管公司叫“窑子”。

王朔名气大，剧本没写出来，投资就上门了。王朔带着资金和冯小刚四处拉关系，吃吃喝喝一圈儿，冯小刚的本子却死活写不出来。

王朔又拿了一本自己的小说给冯小刚，让他拍了处女作《永失我爱》 ，男主演是当年还很青涩的郭涛，女主 演是徐帆。

凭着电影，刚出道没两年的徐帆拿到了金鸡奖的最佳女主提名。

后来，好梦公司又拍了几部电影，都反响平平。

1993年，徐帆与男友王志文闹矛盾。在王朔撮合下，冯小刚和妻子离婚，跟徐帆走到了一起。

同年，《上海文学》发表了华东师范大学王晓明等人写的《旷野上的废墟一一文学与人文精神危机》，拿王朔和张艺谋开刀，说他们的作品反映了当代人精神信仰的破碎，和时代人文精神的萎缩。

这件事成了一个不祥的信号，风雨欲来。

一个晚上，王朔两口子和几个朋友在西苑饭店顶楼旋转餐厅吃饭。吃到一大半儿，冯小刚一脸凝重的进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今后各类媒体均不得报道有关他的新闻。

那一年，好梦公司的三部电影一部都没拍成。《月亮背面》《我是你爸爸》《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没有一个过审。

冯小刚觉得自己抱上的大腿瘸了，可王朔却还觉得自己没瘸。

人一闲着就容易 出事， 王朔认识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徐静蕾，和沈旭佳离婚了。后来，沈旭佳带着女儿王咪去了美国。

王朔离婚这一年，有一家公司投了五百万，拍《我是你爸爸》，王朔也第一次当了导演。

在现场，他一直钻车里和叶京聊天，还在片场睡觉。冯小刚忙前忙后，一溜小跑过来问朔。爷你看这个这么弄行么，王朔回一句，你看着办，转头接着聊。

后来王朔也说，冯小刚是一个工兵型的导演，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他需要冯小刚这么个人。可冯小刚却没这个打算，他也不想一直当跑腿。

王朔说：“我心里暗暗希望，我真正拍电影的时候，他给我干执行导演，当然人家有自己要发展的路，所以最后我对他有点不满。”

1996年，公司多部电影被叫停，理由是：“剧本对于挑逗、追逐、强奸女性津津乐道，暴露丑恶而不鞭挞丑恶……有违社会公认道德标准的价值观念，错误引导大众审美。”

那一年，王朔写了剧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开机不到十天，接到了停拍通知，当时剧组已经花掉了一百多万。没多久，韩三平告诉他们，《我是你爸爸》也被毙了。

冯小刚还想最后挣扎一把，去北影厂找到韩三平：“您说怎么改，我们一定好好改。”韩三平说：“改也没用，这片子你们拍不成，赶紧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王朔和冯小刚都一言不发。

美工给冯小刚打电话，问剧组布景拆不拆。冯小刚神情恍惚地说了一声“拆”，当晚就喝醉了。

一觉醒来，徐帆把镜子递给冯小刚，他看到自己脑袋的右侧露出一块头皮，一大片头发没了。

在极度焦虑时，有的人会出现斑秃，俗称“鬼剃头”。

97年，王朔打算为徐静蕾拍个电影，改编自池莉小说《一去永不回》。但那会儿，全国掀起了批判王朔灰色人生观的活动，剧本被认为宣扬灰色人生观，再次被毙。

王朔待不下去了，正好有纽约出版商邀请他去出书。凭借积累的声名，王朔申请了杰出人才绿卡，一溜烟去了美国。

走之前，王朔给冯小 刚留下一句话：“咱们分开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

本来是一句兄弟义气的话，但到了冯小刚的耳朵里，却成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诀别。

甲方乙方

那是冯小刚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40岁将近，一事无成，没人再敢给他投资电影。

当时中国电影正受到电视剧冲击，极度不景气。国营电影制片厂接连亏损，上影、西影靠借债度日。韩三平为了救市，想找导演拍点老百姓喜闻乐见的。而张艺谋、陈凯歌这种导演是用来拿奖的，他想来想去，只有冯小刚。

韩三平去找冯小刚，想拍一部反映下岗工人的电影。冯小刚琢磨了半天后才说：“下岗工人没人爱看，也没人愿意花钱去看，不如，咱拍个喜剧？”

这就是开创了中国电影贺岁档的《甲方乙方》。

《甲方乙方》制作费只有340万，但开头就有坦克群的大场面，一辆坦克一点火，就是五六千块钱。

冯小刚求叶京帮忙，叶京当过坦克兵，就托关系给他借调了一个营的坦克，还在电影里客串了一把想过苦日子的土大款。

< 叶京客串《甲方乙方》>

冯小刚决心豪赌一把——导演零片酬，只拿票房分账。最终《甲方乙方》一口气拿下3600万票房，是投资的近十倍。

电影上映后，冯小刚春风得意，没事就哼唱一首歌：“1997年，又是—个春天，有—个导演在中国拍了—部贺岁片，神话般地传遍座座城市，奇迹般堆起了票房的金山……”

这是冯小刚最重 要的翻身仗，可他却把王朔、叶京全得罪了。

身为王朔的一条“裤子”，冯小刚的作品大多数都与王朔有关，而《甲方乙方》自然也不例外。改编自王朔的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

然而，由于怕被王朔连累，报上去过不了审，在编剧一栏里，冯小刚干脆把王朔的名字抹了，只署了自己的名字。

电影拿下了百花奖，王 朔闷着没啃声，等到他从美国回来，冯小刚让人送去五万块钱稿费，王朔直接扔了出来，俩人闹掰了。

叶京跑去问王朔：“你这么讨厌这人，早干嘛了？”王朔说：“如果一个人天天拍你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随着冯小刚与王朔关系的决裂，他的事业越发展越好，还加入了华谊兄弟。

但由王朔介绍认识的朋友，也开始渐渐疏远他了，包括叶京。

梦开始的地方

1987年，叶京父亲得了癌症，家里人轮流到301医院伺候。叶京陪床那天，他临走时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刚走出病房门，就听父亲在床上叫了一句：“小京啊，冬天外面冷，开摩托车一定要小心，把大衣围脖赶紧系紧了，别着凉。”

叶京应了一句，脑子就懵了，一片空白。父亲从小到大跟他说话都像是教育阶级敌人，从来没对他这样说过话。叶京觉得自己长大好几岁，不能再混下去了。

1995年春节，叶京又回想起了父亲，他没回家，一个人喝了几十罐啤酒，留着泪，用圆珠笔在纸上写下《梦开始的地方》的第一个字。

在剧中，父亲在医院去世了，儿子跪在地上。这是叶京为父亲写的。

《梦开始的地方》完成，姜文和赵宝刚都想拍这部戏。

冯小刚当时正在忙《甲方乙方》，但叶京的本子也不想放。王朔说：“这人有好事从来不落空，他生怕你的事跟别人合作，没跟他合作。”

冯小刚说帮叶京搞定投资，拉着他一起宣传《甲方乙方》，说路上还能跟他一起探讨《梦》的剧本。

结果真到路上，冯小刚对剧本一个字都没提。叶京发现他最大的动机是想拉他打扑克，那段时间冯小刚天天沉迷于打扑克，老凑不齐人。

《甲方乙方》宣传结束，冯小刚开价太高，把《梦开始的地方》投资谈崩了，然后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没信儿了。

被冯小刚放了鸽子后，叶京重新筹备电视剧，拍到一半时，冯小刚突然打来电话，差点哭了。

冯小刚说自己想拍电影，但本子是和王朔合写的，必须王朔认了才能拍，但他一直不接电话。冯小刚跟叶京说：想来想去只有你能请动王老师。

叶京找王朔在酒吧见面，说自己是受冯小刚之托谈《一声叹息》剧本。王朔说要拍就拍，跟我没关系。叶京说冯小刚也不容易，为了这事都在他面前哭了。王朔来了一句，他就这样。

在叶京的劝说下，王朔同意与冯小刚见个面。一听到消息，冯小刚立马开车过来，激动得都迷路了。

2000年，《一声叹息》电影上映后，在埃及电影节获奖。冯小刚请王朔看，王朔说挺好，一转头就对媒体开炮，说这片儿把中国电影的弊病全集齐了，另外，埃及电影节的奖也就相当于乡镇企业奖。

冯小刚抱着叶京痛哭：“朔爷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时王朔的哥哥父亲接连去世，朋友梁左也被高利贷逼死。他重新审视人生，觉得自己前四十年是演猴戏给人看，挣了钱也没得什么快乐。

2003年春节，终于缓过劲的王朔写了《致女儿书》，他对女儿王咪说：“我希望你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我不要你成功，我最恨这词儿了。什么成功，不就是挣点钱，让傻逼们知道吗？”

冯裤子

按王朔的定义，冯小刚算是成功了。

2003年底，《手机》上映，虽然加深了崔永元的抑郁症，票房却到了5600万。

第二年，冯小刚拍《天下无贼》，剧本改了很多版都通不过，刘震云也没辙。

电影局的理由很简单：让贼做主角，没有先例，贼做好事的动机是什么？无奈，冯小刚找王朔火线求救。 王朔一琢磨：“简单，让女贼怀孕，然后进庙烧香，人心向善，自己这辈子毁了，希望下一代美好，宗教情怀也加进去了，格调一下子就拔高了。”

《天下无贼》票房过亿，在投资方眼里，冯小刚已经不亚于张艺谋了。

那些年，冯小刚出尽了风头，但制他的人还没出手。

叶京瞧不起冯小刚，但他和冯小刚决裂，是因为和王朔的哥们儿义气，结果到头来王朔先和冯小刚好上了。

为此，叶京好几年没和王朔说话。

叶京越想越气，觉得都是冯小刚搅和的，他闷在家里有一年，写了部电视剧，在里面捏了一个叫“冯裤子”的人物。

“冯裤子”胆小怕事，欺下媚上，遇到点事就哭，最后却当了导演，还成了大名。

这部电视剧叫《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开机四个月，叶京一共和人打了8次架。

剧组在广东拍摄，开始还挺顺利，后来占用当地街道久了，镇民就不干了。镇上几百人游行，剧组走哪，就跟着捣乱，背后的意思很明显——要钱。

这戏本来就资金紧张，叶京也光棍，把火全撒在当地人身上了，抄起家伙就抡，把人全打跑了。镇长出来劝架：“导演你理智一点儿，这样不好，容易出事情。”

电视剧拍的是年代戏，有次镜头前，有个女演员顶着一头染过的黄头发，叶京急了，脱口就骂，惹火了群众演员，双方动起手来。

群众演员头头们紧急开会，决定集体抵制剧组，所有群众演员都不许拍这个戏。

剧组只好找来头头们协调，恩威并施，总算要到了人。再次开拍时，叶京又惹祸了，他要求打得逼真，演卓越的文章几乎在真打，群众演员被打急了，开始反击。

最后，戏里戏外，真打假打已经分不清了。

剧组走马灯似的换人，前后共炒掉了66个人，只有10个人跟到底。

演员陈羽凡、白百合、佟大为、文章

叶京总结：“这个世界上没有讲公理的地方，我忽然发现，事实证明，用暴力全解决问题。你跟这帮孙子特好，跟丫掏心窝子，没有一件事可以通过好好做事来解决！”

这部戏是他们的青春，叶京真走了心，他调侃自己在拍摄现场“比冯小刚还能哭”。

最后，这部戏却因为题材灰暗、台词粗口、情调不健康，一压就是两年。投资方没了耐心，把52集砍成了30集。片子倒是“积极正面”了，味道和感染力也被毁得差不多了。媒体采访中，叶京拒绝承认30集版本是自己的作品。

直到2006年，《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全版在网上播出。

在宣传时，叶京接受媒体采访，炮轰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说他们是中国电影的三架驴车。

王朔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他 说，《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把他看疯了。“当年我放过话，要写一个大小说《残酷青春》，最损写成《飘》，一不留神就写成《红楼梦》。现在不必写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就是。这一段儿我不写了，写不过他。”

徐静蕾也打电话给叶京，说：“王朔批评我了，说我再不看《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就没法跟他对话了。”叶京领会了暗示，主动打电话给王朔和好。

那两年，全网最热的就是叶京和王朔。可挨到王朔头上的却不是好事，因为他炮轰金庸武侠小说，金庸迷可不是好惹的，反过来炮轰他，他又口无遮拦，又混成了人们眼中的流氓。

叶京来鸣不平，王朔多腼腆一个人，愣被说成流氓，逼得他出来说“我是流氓我怕谁”，然后大家又接受了他，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后来，叶京、王朔两 人见面，王朔哭着说：“我不是名人，傻逼名人，谁是名人我啐谁。装什么大尾巴狼？”

和好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上映后，“冯裤子”火了，冯小刚的黑历史也被扒了。

有人说：冯小刚用二十年脱掉了这条裤子，电视剧一上映，一晚上又穿回去了。

徐帆看不惯，也来打嘴仗：“冯小刚要是只会哭，他能有今天？”

冯小刚没在公众场合回应，在2008年的《非诚勿扰》里，用葛优的一句台词服了软：

“钱现在对我来说不算事儿，就是缺朋友。最好的那几个都各奔东西了，有时候真想你们，心里觉得特别孤独。”

看了电影这段词后，王朔哈哈大笑，联系了冯小刚。

王朔说：“小刚你这个《非诚勿扰》还挺有意思的，我一看，老觉得我有下嘴的地儿。”冯小刚顺着杆子上：“你要有兴趣，要不你来弄一个续集？”。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起弄了《非诚勿扰2》。

前面说了，姜文一直不太看得上冯小刚，在冯小刚和崔永元因为《手机2》的矛盾中，他支持崔，在拍《让子弹飞》时，姜文安排了一句台词：“站着挣钱”。

于是《非诚勿扰2》里，也安排了一个情节：谈论伪艺术。

借着北京798艺术场地，冯小刚说了意味很长的台词：伪艺术也是艺术，虽然他是伪艺术，但他就是艺术。你还别小看伪艺术，我们要支持，就这片地（指798），有人还想把它拆了建电子市场。

随后，冯导还是忍不住加了句话：如果走急了，那就是愤青，一个老愤青。

不过，在《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成功之后。冯小刚也想着向理想再冲刺一把，他要拍《一九四二》。

历史纪录想改成电影剧本十分困难，送审过程又一波三折。

为了过审，冯小刚欠下人情，必须给春晚当一次导演。过审的那天，冯小刚醉醺醺地对着王中磊和王中军说：“下辈子给你们当牛做马。”

王朔跟他说：“你放心大胆地拍吧，要是赔了钱，我给你写个喜剧，挣了再把这个窟窿给堵上。”

结果首映票房只有2600万，冯小刚最看重的电影票房扑街。很长一段时间，冯小刚自己过不去：“我不该拿公司的钱，满足我一己之私。这钱我得想办法帮中军赚回来。”

春节一过，他就天天上王朔家泡着，没多久，两人就弄出了《私人订制》。这几乎是冯小刚拍得最快的电影，因 为太简单，直接上手就行。影片上映前，靠预售、植入，成本就收回了。最终票房7.1个亿，分账后全是利润。

但在这部戏里，冯小刚还是不忘吐槽了自己一把，说自己俗的玩腻了，奖也都拿够了，想玩雅的，结果中毒了。

年底，《一九四二》拿了奖。冯小刚感慨：“我随随便便拍的电影，一个星期卖4个亿。我认认真真拍的电影，不卖钱。这让我有了很大的困惑。”《一九四二》的挫败，对冯小刚影响极大，他觉得，干导演没劲儿了。

冯小刚说：“一年一年都在拍电影，我没有了生活。我觉得正在一个特别窄的胡同里长跑，怎么跑两边都是一个墙，越跑越窄。”

结局

王朔当年火，有大半是因为他的语言风格。比如那会儿说“庄稼长势良好”，王朔就说“伤口长势良好”，这话一品，就有了不一样的讽刺意味。

然而，时过境迁，新的语言开始流行，当京圈老炮儿那一套说辞成为了历史，王朔的文风就没有了土壤。

马未都回忆:“我记得王朔写过一篇文章，他有一天走在街上，突然觉得精神大厦坍塌了，他意识到了，他的长处在丢失，他的生活没了。他本身不是一个刻意写小说的人，就是因为他不刻意，如果他刻意写一定一塌糊涂。”

魏人觉得，王朔写影视剧本把手写偏了，写不好小说了。

2013年，王朔的女儿王咪在北京大婚，王朔没到场，按陈丹青的说法：他没勇气站这儿。于是冯小刚顶上来救场，出席并担任司仪，撑住了场面。

之后，王朔接近隐居，退出众人视野。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之后十多年里，叶京依旧在拍大院情怀，后来，他和投资商发生了不愉快，被终止合作。冯小刚的公司出资帮叶京渡过难关，还亲自出马，替他站台助威。

王朔退出后，叶京基本和外界断了联系。最近一次大新闻也在几年前：一生没打过败仗的叶京，卷入了一桩婚外情，被人暴打了一顿。

在大众面前活跃时间最长的，反倒是早年姿态摆的最低，才情也看起来最普通的冯小刚。

但他也不顺心，拍一部想拍的电影，也要先拍两部不想拍的。

后来，冯小刚拍了《只有芸知道》。他说：“年过六旬，是时候直面本心了，在《芳华》里我摘掉了面具，在《只有芸知道里》我脱掉了铠甲。我双鱼座，就别伪装成变形金刚了。”

电影上映，口碑票房统统扑街，影评人说要是早十几二十年，主人公还能惹人羡慕，现在看来再普通不过。

换句话说，价值观太老了，过气了。

当王朔、叶京、冯小刚再次坐在一起的时候，四十年过去了，老炮儿们真的老了。

冯小刚情绪激动，几杯酒下肚，哭了出来。

余音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王朔演过混混头子“小坏蛋”，这人的原型是北京的“佛爷”小混蛋。他的故事足足有上百个版本，最接近的，是叶京拍的版本。

在当时，小混蛋是第一个敢跟部队大院子弟作对的地方流氓。

小混蛋混日子是靠“吃佛的”，意思是靠小偷供养，小偷偷完钱包，要给吃佛的进贡，不然要挨打。

小混蛋手下的人叫菜刀队，真刀真枪。那时小混蛋很猖狂，见到干部子弟拿刀就捅。大院子弟王小点儿要和小混蛋算账。

小混蛋被一群干部子弟围住，挨了很多拳脚和刀子。以往小混蛋从没认过怂，但那天，他浑身是血，跪在地上求饶：给留条命吧。

大家准备把他拉到海军总医院，往门口一扔，让他自己爬医院去。在路上，一个叫小谭子的来了。他着急自己没赶上战斗，拿了一把芬兰匕首走了过去。

那年头芬兰匕首很有名，比藏刀还漂亮，传说中刀子有毒，小谭子给小混蛋补了一刀。

一刀扎进去，小混蛋的血就噗滋地冒出来了，瘫在自行车上，死了。

那个自行车上孤独的身影，有点儿像王朔，也有点儿像叶京。

如果退后几步看，也像是冯小刚。

部分参考资料：

[1]《专访叶京：我是带着某种感性的冲动去创作》，徐静蕾

[2]《我把青春献给你》，冯小刚

[3]《叶京：一半是自己 一半是王朔》，新周刊

[4]《王朔回来了，这次他要怎么玩》，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