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全职妈妈再就业观察：困在摆摊与兼职中

3月11日，西安终于告别多日阴冷，天空放晴，初现春天生机。

早上五点，小孙起床，手忙脚乱做好了12个三明治。七点半，她把三明治装到保温袋，和老公抱到附近的写字楼跟前。一开始不好意思开口叫卖，眼看着上班族们一波又一波从跟前走过却不正眼瞧自己的摊位，小孙终于喊出了“三明治，早上刚做的新鲜三明治”，声音从小到大，从磕绊到熟练。

九点多售罄，第一天摆摊的小孙收获了70块钱，她兴奋的蹦跳着冲镜头比划着“Y”，阳光拉长她的身影在地面摇曳着，我从屏幕这端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快乐。

小孙是我关注许久的一个抖音博主，她真正吸引我的是另一个身份——养育一对双胞胎的90后全职妈妈，半年之内换了四份工作，最终决定摆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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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全职妈妈再就业处于公共话题的末梢，大众几乎墨守“全职妈妈就是在家全职带娃”的认知，这个事实很难扭转。但现实是，很多全职妈妈也和小孙一样有出来工作的意愿和需求，而孩子和工作之间如何平衡却成为全职妈妈再就业的难题。

半年前，我认识小孙，是抖音给我推荐了她在一家冒菜店帮厨的视频。

切菜、洗碗，收拾桌椅，拖地，加倍速的镜头中她像个陀螺一样在冒菜店里转来转去，早八点半到下午两点半六个小时没有坐下来喘气的机会。之所以选这个时间段，是因为刚好可以接送孩子，再往前提前或者往后推迟，都会影响她照顾孩子。

这份工作小孙干了9天，挣了756块钱，因两个孩子轮流发烧生病而被迫中断，小孙说：“挣的钱都不够给两娃看病的，但我还是觉得有份工作干心情会好些”。

孩子们病好后，小孙又开始了找工作的旅程，这次她找到了咸阳职业学院食堂后厨的兼职。

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两点半，她需要将两袋子土豆削皮冲洗切丝，还有一筐冷冻肉切小块。活不复杂，也不费脑子，但真正干起来，就体会到“钝刀子拉肉”的痛感，切完那筐子肉，小孙的右手磨出了水泡，腰直不起来。

我问小孙，找这样洗碗工之类的工作，刚开始会不会觉得拉不下脸？她想了一下，“那肯定嘛，咱好歹也是大学生，干这种粗活累活，一开始拉不下脸， 但有啥办法？别的工作找不到，一个月7000多的房贷两个娃1000多的学费，还有生活费杂七杂八加下来一万多，不挣钱不行的”。

■ 图源网络

小孙和老公在去年楼市刚刚恢复时，卖掉了月供3300多的房子，置换到沣西新城沣东二小的某个学区房，新房子月供7000元，加上老公从事的房地产行业这几年也不景气，小两口的生活压力顿时成倍增加。

小孙的第二份工作只坚持了两天，她总结，后厨帮工这工作非常费体力而且学不到任何提高个人素养的东西，所以决定换个方向。

第三份工作，是丝路荟商场某个服装店的导购，一小时14块钱。不论是时间，还是强度，小孙都对这份工作比较满意，“起码可以正常吃饭和上厕所了，而且我喜欢跟人沟通，把东西卖出去会有成就感。”所以她打算长期干下去。不过好景不长，第12天因为店中招到了全职人员，她被辞退了。

沣西里商业街的7-11便利店是小孙找到的第四份兼职。她干了一个半月，期间因为孩子们生病请了三天假，过了几天自己也生病了，头疼欲裂浑身没劲但不敢耽搁工作，理货架、处理即将过期产品、给顾客打包结账，一刻不停干6个小时，肉眼可见的迟缓和疲态。

晚上回到家，沙发上堆积着脏衣服，桌子上扔着外卖盒，床上、飘窗上全是乱放的玩具，杂乱的家还等着她收拾。“为了一天挣78块钱，你看把人难成啥了？有啥办法，还得坚持”。不过，这份工作也没有坚持多久，一月中旬，幼儿园放寒假，她要回家照看双胞胎儿子，不得已辞职了。

■ 《82年生的金智英》

小孙将她找工作的经历拍成视频发出来，引来很多全职妈妈的关注，每条视频几百条评论，大部分都在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工作的？有人会感慨：我也想出去工作，可是没勇气迈出那一步。小孙鼓励她们自信的走出去，并把自己在西安线下“扫楼”、线上招聘网站搜集到的招聘信息发出来，每条下面都有“这个地方离我家近，我要去应聘”的留言。

不过，抖音很快就封杀了她此类的视频——因为有招聘诈骗嫌疑。

小孙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多全职妈妈渴望工作。

在刚刚结束的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妇联副主任吴海鹰提交了《关于采取积极措施支持“全职妈妈”再就业的提案》，一个女性代表计划从更高层面帮助很多女性。

而3月8日智联招聘发布的《2024中国女性职场现状调查报告》显示，2023年全国职业女性中有19.7%是全职妈妈重返职场，这个数据和小孙的感受基本吻合。

02

为了方便大家交流找工作的信息，小孙又建了三个“同城妈妈找工作”的聊天群，如今，三个群已有近1000人，大多是西安和咸阳地区的全职妈妈，以沣西新城居多。

和传统的吐槽婆婆骂老公的家长里短妈妈群不同的是， 这些群的聊天内容基本都是围绕着找工作——时间灵活能照顾娃的兼职工，早九晚六按部就班的全职工作在这些群里讨论的很少，原因不言自明。

妈妈们渴望的理想工作时间是：早上送完娃后八九点开始上班，下午四点下班赶回家接娃做饭辅导作业，容易请假，不能加班，必要时可以带孩子到工作岗位。这些大多用人单位满足不了的“苛刻”条件，限制了她们找工作的范围。

《关于采取积极措施支持“全职妈妈”再就业的提案》提到的设置灵活工作和弹性就业的亲职岗，正是针对于妈妈们的“苛刻”条件而建议的，假如能够实现，相信可以增加她们就业机会的。

■ 《我们的婚姻》剧照

群内出现最多的是求助贴：“姐妹们，灞桥（徐家湾、大寨路……）这块，有没有几点到几点的工作，求推荐！”除了偶尔会有合适她的工作推荐， 很多人也会回复自己找工作的经验：“你要主动去问！你家附近的饭馆、商场或者写字楼，招聘信息贴在门上的，都可以进去问问。”对于这些全职妈妈来说，工作机会都是自己去争取的。

群里也会偶尔发布招牌工作信息，无非是饭馆或者托管帮厨、快递分拣、线上客服的兼职，还有一些保险顾问之类的销售工作，这些工作的共性就是时间自由，还有工资低廉。尽管2023年国内女性的平均薪酬已达8689元/月，不过西安的全职妈妈们真实工资还是时薪15左右。偶尔有人找到20块钱一小时的工作，大家都会发出羡慕的表情。不过，就算找到时薪仅13块的工作，只要发在群里，都会得到夸赞：加油干，姐妹。

渴望情绪价值的年轻人有“夸夸群”，找工作的全职妈妈们则有“加油群”，在这里没人嘲笑你年纪轻轻去刷盘子洗碗，没人劝你既然要管娃就别出去工作了，大家都想把娃管好的同时找一份工作挣点钱。

和小孙一样，群里很多妈妈干过几份兼职工作后，都因为精力在娃身上、时间不合适等客观因素而未能坚持下去，摆摊就成了她们最终的选择，不过也有局限性，摆摊最赚钱的早点夜宵不能搞，这两个时间段全职妈妈都需要照顾娃。摆摊也不是容易赚钱的，卖什么？在哪里卖？都是需要慢慢摸索的学问。批发点袜子、发卡之类小商品在居民区路边摆，糖葫芦、饭团三明治的最佳地点是学校门口，手打柠檬茶网红热奶宝怎么做，妈妈们把自己的经验发到群里。

如何躲避城管是“摆野摊”的妈妈们交流频繁的话题，你需要选择轻便结实的商品，最好有一块能装下所有商品的布，城管来了，布一裹起身就走人了。能有一辆小推车或者露营车则是顶级豪华配置了，所有货品放在车车上，看见城管来了拉着车车就走了，进可卖退可跑。蹲在群中数日，我甚至了解到了西安市的城管友好地图：曲江城管是摆摊人的噩梦没有商量的余地；文艺路的城管不会明说要交费，让你先去报备；胡家庙附近的城管和你玩猫捉老鼠……

在这群里，我又认识了胡家庙附近“摆野摊”的另一位全职妈妈柳青，她断断续续摆摊一年年多了。

■ 《浮城谜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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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是在儿子上四年级后开始重返社会的，那一年她已经40岁了，最初想找一份全职工作，“比找老公还难！我年龄40岁，快10年没有上班，孩子马上小升初了，所有公司一听我的条件面试机会都不给的”。

一份体面的全职工作成为不可及，柳青退而求其次开始在家附近找兼职，商场里有家服装店门口贴出招聘导购的信息：工作时长6小时，要求善于跟人交流，最好有销售经验。没写年龄限制这一点就足以让柳青心动，回归家庭前她曾拥有自己的服装店，所以她最终应聘上了这份工作。

但十年前的经验在十年后稍显滞后，店中年轻的销售抢单水平她自叹不如，老板PUA她午饭时间不能太长她尽量把时间缩短，她工作时偶尔儿子跟在她身边老板露出不悦之色，服装导购的工作柳青只干了9天，挣了200元——老板以各种理由扣了她500多。

还没等找到第二份工作，暑假来临，柳青彻底打消了找工作的念头，打算摆摊。在网上批发了一些好看的发饰，找了 一块儿子小时候盖的驼色毯子，还准备了一盏可以移动的灯，柳青的摆摊生涯就此开始。

第一次摆摊，从18：00到22：00多，营业额19.9元（儿子卖出去的），被城管驱赶了两次，两人被蚊子叮咬了十几个包，她买了个5块钱的冰棍奖励儿子。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开头，但还需改进。她和儿子做了计划，有目标有方法有方针政策，十岁多的儿子甚至把人情世故都罗列在内，儿子还做了精细的销售台账。

摆摊的生意逐渐好转，销售额逐渐攀升至日均100以上。柳青也在不断改进，她发现商品摆在地上很不方便，就添置了新的桌子，客人不用弯腰或者蹲下挑选。她感觉发饰一定要在头上试才可以，很多人喜欢却不敢尝试，于是打印了很多模特展示图片，一目了然，还买了镜子，让客人试。在货品上也不断丰富，除了发夹，又增加了胸针，耳环，手链等。

2022年的暑假，柳青和儿子摆摊的营业额有6000多元，给儿子挣出了下学期的奥数课外班费用。开学后，五年级的儿子进入了紧张的小升初冲刺阶段，柳青的摆摊也需要随着儿子的上课时间而调整。白天他上学去了，在原来的位置附近打打游击——白天城管多管的严，生意一般。晚上送他到上课地点，自己再找个跟前繁华的路边摆上一个多小时，儿子下课后和她再摆一会，她卖货，儿子就着有限的光线看书写作业。

这一年多，柳青在摆摊和照顾儿子之间穿梭，她也习惯了这种忙碌，一个月收入虽不多，但也让全职带娃快十年的柳青重拾自信。

一个好消息是，柳青儿子最近收到了某大竞赛班的offer。

■ 《如父如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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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三明治7天的小孙，收到了一个大订单，加上摆摊的数量，她和老公总共卖了50个三明治，她还新加了小米粥和豆浆，利润大概在150元左右。不过，这一天她凌晨一点多就因惦记着要备货而惊醒，四点又爬起来开始准备三明治。摆摊完回到家，她累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躺到了床上。

“好累啊！你说国家知不知道咱全职妈妈们想挣点钱有多难？”小孙说，“不过咱得坚持，啥事都不好弄啊。”

而因为儿子已经开始上某大的预科课，柳青最近又来回奔波在小区和某大的这条路上，她已有好久没摆过摊了，“四十多了，摆摊也不是长久之计，可能得做个固定的营生？”柳青有些迷茫，这些年她的精力集中在家庭和孩子学业上，对于“自我”规划，想的很少。

■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柳青听说某大跟前有很多托管，提供午餐晚餐和休息室，她有些心动：做个托管的话，既能照顾到儿子，也能有个固定营生。

柳青开始在某大周围踩点调研，还给我看了她写的开托管班的计划！“九月份儿子来这里，托管班说不定就开张了呢，我感觉这事可以干的。”她的笔迹清秀，有点羞赧的笑容感染了我。

至于“同城宝妈找工作”的聊天群里，每天还在不时弹出关于找工作或者摆摊的信息，语气都些许迷茫，但谁也没有放弃......

作者 | 葛师傅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