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你、舔你，这么用力讨好你，还是要赶我走吗？”

养小白的第三年，宁月送走了他。

原本说是送到宠物店，寄养。小白长得好，三岁多的年纪，最精神，放在店里也是一块招牌。后来公婆就说寄养的费用太贵，正好有一户别的人家想要养狗，于是把小白送给那户人家。那时宁月已经怀孕，她想去看那户人家是什么样，养没养过狗，知不知道养小白不只是和他玩儿那么简单，但却被老公箍着下不了地。“我妈找的人，你还不放心吗！咱们的儿子就要出生了，养好身体最重要。”他说。

宁月只得听从了他。

她一贯是没什么主见的，别人说什么，她倘若不同意，那人再多说几遍，也就成了。只可惜小白从来不会说话。结婚后，老公和她说公婆害怕宠物狗，让她把狗送走的时候，小白也只是一声不吭站在那里，好像他们谈论的话题和他无关。

如果小白能听懂。如果他会说话，如果他也能像老公和公婆劝她把他送走一样，也劝宁月把他留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没有如果。

宁月熬不住，点了头。再醒来时，屋子里就没了小白的身影。

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后来也再没养过宠物。宁月和小区里的其他孕妇一起去上孕期课程，回家的时候，别人家的狗早早听到动静，在门口迎她，宁月下意识就想起小白。那家的狗好像也知道主人肚子里有了孩子，不使劲扑她，只尾巴摇得欢，围着主人打转。主人笑着去摸。宁月一句：“我家小白也一样乖”才说了一半就生生刹住，孕妇转过头来看宁月，笑着说：“听说和狗狗一起长大的孩子，会格外聪明呢。”

宁月回到家，想要她的小白。

小白也聪明。从她带他回来，她就知道他聪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可怜的尸体横陈在垃圾堆旁。小白就在边上湿湿地叫。他看出她是个心软的人，跟着她，一路从垃圾堆跟到了宁月家。那时宁月还在合租，她室友最怕吵，房东也不让养狗。小白只叫了一声，宁月慌得拿手去捂他的嘴。然后他果然就不再叫。

他比她聪明。也懂事。

后来宁月就带着他。他那么小，细细小小的一只，宁月给他洗澡的时候都能察觉出他在抖。他颤得厉害。宁月就哄他，把水调得温热。她想告诉他，这不再是外面凄风冷雨的水，而是家里温暖的水流。她也用这水洗澡饮用，他不用害怕。小白虽然抖，但也不挣扎，只拿一双黑黑的眼看着他。他真好看，眼也大，看她的时候好像她是他的全部。宁月的心就又软了。她把他洗干净，抱起来，擦干他。

宁月放他和她一起睡。没费多大劲就教会他定点上厕所。她和朋友聊，朋友都惊讶小白的聪明。或许是流浪的猫猫狗狗从小就要更会看人脸色，知道讨人欢心。宁月把小白的照片拿给懂狗的朋友看，让朋友帮忙看看是什么品种。朋友说是个串儿。

串儿也挺好。宁月仍喜欢。他不值钱，却是她的心头宝。

是先有的小白，小白都长大了，宁月才谈的恋爱。

公司大姐介绍的男人。条件好，本地有房，些微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也算适合宁月这样软性子不吭声的外地小姑娘。第一次见完面，大姐问她感觉怎么样，宁月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姐就笑了：“我说吧，不错是不是？他也跟我说了，挺喜欢你。你们年轻人，没别的事，多见见，聊聊天。”

男人果然来约她。她骑虎难下，只能赴约。这样莫名其妙就成了男女朋友。交往了半年，有回宁月回家晚些，发现小白在家不小心碰了柜子，柜子砸到他的腿，于是带小白去医院。是骨折。他从来最矫健的一只狗，是等她等得心神不宁才这样的吗？宁月的眼泪掉下来。第二天男友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空，她说，狗狗难受，得陪陪他。

这是她第一回拒绝他。

男友问清楚了小白是骨折，电话里的语气于是不可置信：“一条狗啊，还骨折？你还给他花钱让他去医院？实在要治我也不说你什么，但他又不是人，也不需要陪床，你梗着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宁月涨红了脸，说不出话。男友得寸进尺：“我还比不上一条狗啊？有空就出来，别有空陪狗没空搭理我，平白让人笑话。”

说完，男人就挂了电话。

打电话的时候小白正在她身边。她慌张地流泪，很茫然。小白伸出舌头舔了舔她。是冬天，很冷，外面簌簌地下着雨，液体的水落下来也像冰棱。只有身边的小白总是热烘烘的温暖。宁月抱紧了他，第一次，想去抗拒那个人的信息。

她没赴约。男友过来找了她。

他们爆发了争吵。宁月抿着嘴不说话，犟得像根竹子。男友的脸通红。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喘匀了气，说：“你看吧，你看！我不耽误你了，行不行？”

男友摔了门出去。宁月以为他不会再找她了，可他过了几天，又打过来。

“是我的错。”他竟然和她道歉：“小白很可爱，我也很喜欢。我去你家，一起看看小白好不好？”

他果然来了，还带着狗玩具。小白却兴致缺缺。宁月尴尬地解释：“他骨头还没长好，没精神玩儿。”男友大度地表示不介意。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条狗，静静地在房间里，坐了一个下午。

后来就开始谈婚论嫁。宁月的妈要的彩礼有些荒唐，男友也答应了。宁月羞愧地脸也发红。男友搂着她哄：“没关系。你是我老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我妈倒是有点不乐意。等咱们结婚了，我们和爸妈一起住了，你多孝敬孝敬她，就什么都好了。”

宁月当时点着头答应了。只是她没想到，孝敬的第一项，竟然就是把小白送走。

她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带上了小白。那时婆婆才开门，就见到小白黑黑的眼珠，立刻被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狗！快送走！”宁月无措地站在门口。老公走过来，揽住宁月，满眼都是歉意：“对不起，忘了跟你说，我妈怕狗……她以前被狗咬过，还亲眼见过狂犬病人病发的模样，所以特别害怕。”

那天晚上，小白还是在新家住了下来。他被关在阳台上，整夜也没有叫。宁月躺下来，就听到公婆房里传来的争吵声。

半夜才停。

第二天婆婆就板着脸出来要求送走小白。她说自己以前的经历：“我真是受不了啊，看了就害怕！一晚上都没睡好，我还有几年的活头？”宁月慌忙着解释：“小白他很乖……”婆婆的脸就更加沉下来：“乖什么乖！再乖也是只狗！”

宁月沉默下来。

晚上老公就劝宁月。先前因为彩礼的事情婆婆已经不高兴，这回就让一下步。宁月涨红了脸，说：“我以后努力工作，赚钱还给她好吗？”老公恨铁不成钢：“傻姑娘，这是还钱的事儿吗？你还把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宁月紧抿住嘴，眼泪一直流。

昏昏沉沉，快早上才睡着。一醒来，就不见了小白的身影。

从今往后，杳无音信。记忆里最后的模样，竟然是她进房之前，小白黑色的眼珠，定定盯着她的那幅画面。

小白没了，日子还得过。宁月消沉了很久，发现怀孕了才缓过来些。老公和公婆都想要儿子，看见宁月孕吐，婆婆也眉开眼笑：“看我孙子多能闹。”晚上睡觉，宁月就抓住老公的手，问他：“如果是女儿，怎么办呢？”

老公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的，别多想。”

宁月的心里，空空荡荡。

这一刻，她突然好想小白。

人也是自私的吧。怀孕这样久，她平日里都快忘记他。只在此时孤单无助的时候才想到他。他现在好吗？新找的主人家对他怎么样？他会不会也在想她，这个无情的懦弱的旧主？身边的男人还在打鼾，她辗转难眠。

原来人活世间，到底仍是煎熬。

挺着大肚子又过了几个月，孩子终于生下来。醒来时身边冷冷清清的，宁月心里就有了不好的感觉。孩子在保温箱里，安安静静。她勉力拨开襁褓看了一眼，是女孩。

打老公电话，他似乎在忙。宁月问他，他也只敷衍地说了一句：“再生一个就好。”

没人问她。

强掩住失落。宁月躺回床上。她想去问老公，知不知道男女是男方决定，和她无关，可她说不出口。她到底是这样的性格，怯懦，活该受罪。曾经、现在、将来、永远。

她住了几天就出院。床位费有些贵。婆婆结账时仍在骂骂咧咧，宁月一声不吭地受。孩子是她自己抱着，小小的身体，温热地依靠着她，她心里又满又空。从今往后，她就是她和她，两个人了。

老公好像在外面有人了。这是宁月翻他衣服的时候发现的。一枚胸针，上面刻着缱绻的诗，是他曾经和她约会时使过的招数。她的心竟然很木。她忽然感谢他给了她一个孩子，她也仍有活着的目标。孩子十二个月了，婆家仍是要面子，说要在酒店里，举办一个周岁宴。说待定，也不过是又一个收份子的理由。

老公和公婆已经过去，只剩她给孩子喂完奶，推着婴儿车，慢慢往酒店走去。路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突然，路边窜出一条野狗，烘臭着鼻息，直直往宁月手上的婴儿车袭来。

那一瞬间，心跳也窒息。

几乎是同一刻，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从道路另一头飞奔过来，嘶叫一声，一头撞上了野狗的身躯。

那身影矫健而庞大。毛已经全乱了，到处都是结，也如一只流浪的犬。只剩一双黑黑的眼，仍如当年，仍如初见。

野狗被打跑。那身影也转身将要远去。宁月的心跳上喉咙，一个词从她口中迸出：

“小白……”

小白转过头，定定朝她望了一眼。

然后，就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疾奔而去。

宁月低头。婴儿车的小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起脸来，对着宁月天真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