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科幻联合征文大赛初审作品：17号 | 《星际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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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博峰文化提供出版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六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已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4年5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欢迎加入大赛官方QQ群：913029248

进入初审作品：17号

星际漂流

全文约989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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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她告别后，我登上飞船，随后打算按下自主飞行的按钮。

我再一次陷入踌躇。

三个月前，这艘船的某个部位突然出现故障，导致它只能自行飞向下一个随机的目的地。不能手动驾驶。幸运的是，迄今为止，我从未踏足寂寥之地。然而，每一个城市或小型殖民地的机师都说自己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我不愿丢下这艘承载着希望的飞船。它花光了我辞职前的所有积蓄。现在如果卖出去，得到的钱连一艘最破旧的二手飞船都买不起。

我不愿意终止我的旅行。半年前，我正式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哪怕下一个目的地是未知的，我也乐意去享受这种未知。”我告诉她。和她相处的时间，一大半都是在聊天。

“即便这种未知可能带来生命危险？”

“呃……生命危险也可以是旅行的一部分。”

我按下了自主飞行按钮。

随后，承受着飞船起飞的压迫，我闭上眼睛，并不那么主动地期待着下一次睁眼。

1

伴随着飞船降落时巨大的颤动，我睁开双眼。

我本该庆幸自己活着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并且这目的地还是一颗陆地星球——我却迟滞在苏醒的怠倦之中。脑海中闪回的画面使我的意识暂时在虚构与现实间跳跃。

时不时的，源自于那早已离去的时空间的感受再次袭来。我不愿带着戾气迎接崭新的世界，故而只是静静呆着，想要靠无所事事来排遣心中那郁郁之思。可我越是不想去想——便会越来越想。恼人的思绪不断充斥我的大脑，甚至幻化到眼前——似乎我不论去到哪，那使我为人的、将我同社会联系起的系带都无法斩断。

对我来说，顾忌未来可能的死亡倒还算轻松了。至少每次起飞时闭上眼睛，迎接我的只有活着和死了这两种可能。然而在旅行前——社会意义上的上一个“我”存在的时候——那时我所遇到的人和事，他们变成什么样了呢？也许于他们而言未来是确定的、或者只有那么两三种可能，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于我而言，他们的未来是无限的。

但我没法联系其中的某一个人。飞船的通讯设备坏了。我也早就没和那人联系过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看一眼星图就知道了，但我不想看。

咚咚咚。

——每一次！每一次从飞船上醒来，我的思绪都乱如麻！就好像还在延宕沉睡时潜意识的混沌！

咚咚咚。

——究竟是“起床气”，还是我长久以来的旅行都不过是徒劳一场！

咚咚咚！

“有人吗？”

是个女孩。

这不仅是颗陆地星球。这还是颗有人的星球。也许是个大都市——也许有修好我这艘飞船的办法！

“有人吗？”

“有！”

我打开飞船的舱门。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将太阳挡在身后。看不清具体长什么样。但她没有戴着目镜。

“真好！”她说，“我还以为大家把我们忘了呢。”

“忘了？”我背起背包。这里的重力感觉和地球差不多。

“是啊。忘了。你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第一个来这里的域外人。”

“那你不应该很兴奋？”

“兴奋？”

“毕竟是第一次见到外来人嘛。”

“其实是第二次。听说我小时候似乎也见过域外人，不过那时我太小了，所以不记得了。这样想来，见到你其实没什么好激动的。”

“那啥，”我走出飞船，并没有检测氧气浓度。没有必要——一个活人就在面前。“在我们那边，就算不激动也得说自己很激动，否则是不礼貌的。”

“为什么呀？”

“不会很扫兴吗？明明自己是外来的客人，主人却说自己‘不激动’。”

“你们那里的人都把生活耗在这些事情上吗？”

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是一片荒芜的土地。

“社交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嘛。”

“可是，的确没什么好激动的呀！就算你是我生命中真正遇到的第一个域外人——可这件事发生不是早晚的事吗？就算在我死前它都没有发生，可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还会有人类或者别的什么生物踏足。”

“好啊。”

我关上舱门，向前走去。脚下是悬崖——我此刻正在孤耸的高地之巅，俯瞰着广袤的红土平原。依稀看到几排错落的建筑——也许那就是这颗星球上的定居点。

小地方。甚至被贸易航线忽略。同大城市脱节。

我尽可能地远眺。地平线的尽头，是连片的高耸的黑色山脉。我将目镜的可视距离不断拉远，然而穷尽极限，目镜也无法分析出来那些山脉的成分。

这里是无法连接到网海的地方。就连时间也无法显示。我摘掉了目镜。成年后，我还未尝试过在睡眠时间外摘掉目镜。不过，目镜外的世界和目镜内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又把目镜戴上了。

“所以，你是来干什么的？”她好像有很多问题。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走走。”

“走走？”

“对，来走走。”

“怪人。大城市不好吗？”

“为什么说大城市？”

“我听说有飞船开的人都在大城市里。”

“不好。是啊……不好啊。”

“为什么不好？”

“带我去镇上，我就给你讲。”

“没问题。跟我来！”

她走在我的前面，我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没有看清她的面庞。我大概直到离开都不会看清她的面庞。我从来不在乎别人长什么样。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的呢？”她问。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不干什么！”她笑着说，“那就是为了‘不为什么’而来到这里、想要‘不干什么’而走在这里！”

我确信，她身上有种令人怀念的特质。

2

快毕业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历史书上说人类还没有开始星际扩张那会儿，工作是包分配的。甚至可以不工作，全凭个人喜好。

历史书上还说，知识自动就会记在脑子里。

历史书——星际扩张前的时期人们都不用书了。连电子书也不用。

但星际扩张之后，工厂生产的一切好像又不够用了。但是如果循序渐进的话，怎么会不够用呢？总而言之，又爆发了几场战争。技术事实上是进步的，但是工作不包分配了。知识还是要自己学的。纸质书也好电子书也好，又用起来了。

一个又一个星球地殖民，货币又回来了。大型公司从各个星球上开采资源，曾经已经被确定退出历史舞台的资产阶级也回来了。

当然，大学生毕业得找工作了。但我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只是坐在城市公园里的长椅上发着呆，等着朋友，顺带胡思乱想。

上述那些对这个世界的陈述，并非官方意见，而是我个人的猜想，所以还请一笑了之。

不远处的一群高举着写着“暂停星际开发”牌子的人们呼喊着口号，似乎在留恋曾经犹如乌托邦般的地球。不过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留恋又有什么用呢？这群人唯一的作用，就是给我的胡思乱想提供了绝佳的素材。

不过，他们为什么只是在这里用这种原始的方法进行无意义的呐喊呢？明明可以在目镜网海里进行视觉上的批量轰炸，让每一个路人都看不清自己的脚下呀。难道说，之所以回归原始，是因为原始其实比现代更加便捷？毕竟在网海里搞舆情恐袭还要准备点思绪以供文化工厂封装产出，而在这里只需要准备一块纸板和一根笔就能解决问题。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是真正的恋旧者，此刻正在身体力行地感受旧时代的生活。那可真是感受错年代啦！你们怀念的那个时代，是没人有“抗议”这种独特的爱好的。

我以后去当创作者好了。把芜杂的思绪，把我这些根本停不下来的胡思乱想投进文化工厂，然后把产出的作品撒进广阔的网海里吧！

我对我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赚钱，也不知道到底该从事什么工作。

“工作？让我爸爸给你安排一份就好啦。他是资源公司的部门主管呀。”巴半开玩笑地说。

“肯定不行啊。现在查得很严。还以为你这种大小姐比我更懂呢。”

“正是因为我是‘大小姐’，所以知道的门路才多了去啦！从古至今，监管总是追着僭越跑呀！”她笑着说。

巴是我刚入学时就认识的女孩。人们常说这个时代不好，但我觉得，至少我能跟她这样的“上流阶层”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当然，如果你非得说真正的富人都接受的是私人教育，毕竟他们的财力足以在任何星球上维持一座私人城市——那我也无话可说。好吧，巴其实只算得上是高级雇员家庭的孩子。

巴从小就生活在这颗第三、第四产业高度发达的星球，而我则是从地球上考过来的。

如果在古代，就有种“农村进城”的感觉吧。

许多地球人不理解，明明地球是人类的起点，各类产业虽说算不上高度发达，但至少也不算差，凭什么大家都看不起地球人呢？

但我理解。

就好比21世纪地球上全球温战时，差不多算是去工业化了的美国。虽然经济实力不差，但是国家面貌却是一片疮痍。那时的新生力量多少都有点看不起美国吧？

又好比19世纪的欧洲人，听闻东方有一个财富之国，远渡重洋后结果大跌眼镜，不禁质疑起马可·波罗的真实性……

大抵如此呀。

属于地球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尽管我们内心还残留着那份地球人的自傲，但要将地球恢复到近两百年前的鼎盛，那属于全人类的鼎盛——我们自己都不信。

也就没在地球上呆过的那群人吃饱了撑的，终日伤春悲秋，怀念着他们想象中的前星际时代的地球。

我或许更应该感谢这个时代了。这个时代只看学历，不看出身。

“哪有那么好的事！”巴说，“你之所以觉得只看学历，是因为你进不去那些看出身的圈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也进不去呢。不光进不去，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呢！”

巴对这个时代懂的比我多得多。在她的身上，我能找到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每天想那些宏大过头的东西，会把人逼疯的。时间一长，你就会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当然，也有人能从中找准自己的人生方向，从而使自己成为历史中那惊鸿的一瞬，将一切都奉献给时代——不过那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地再想想自己毕业了要干什么吧！毕竟只剩不到一年时间了。”她说。

“可是，我究竟该干些什么呢？”我苦笑。

“嗯……”她陷入了沉思。

“看吧。你也想不出来我该干什么吧。我学的可是摄影研究啊。从属于近代人类学的摄影研究啊！就是因为没人报这个专业，我才能考来这里啊。”内置自动摄录功能的目镜人手一台，哪里还有人会用数码相机或者胶片相机那种沉甸甸的老古董啊？

“去旅行吧！”

“啊？”

“我跟你，一起去旅行吧！”巴双目放光，直冲着我说道。

“不工作了，去旅行？”

“对，去旅行！买一台飞船，就此在星际间漂流吧！你想啊，要是去到没有网海的地方，目镜没法用自动摄录功能，到那时你的专业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也对。照你那么说，我应该去探险队工作才是。毕竟，不工作，哪来的钱买飞船呀？”

“我有钱！”她拍着自己的胸脯，仿佛就在说“将来我养你吧”。

“那哪行！我怎么能随便花你的钱？”

“钱乃身外之物，本就该将财富还于社会！再说了，”她的眼神透发出无比的坚定，“同自己的好友、同自己最亲密的挚友无偿地分享有什么错！”

“并且，”她吸了一口气，“并且——”

“还是同我最喜欢的人分享！”

她总是令我感到无比真挚的热烈。

——此刻，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巴的到来。

3

如果要说第一印象，那么我会说这座小城是一座“石油小镇”。虽然现在的人们早已不用几百年前那种方式开采资源，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石油小镇”，但不得不说，这地方和我从近代美术展看到的那些存在于照片上的“石油小镇”至少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映入眼帘的是衰颓。一切尽是凋敝之景象。整座小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铁皮废料厂，可奇怪的是，镇上的人们看起来都过得很惬意。

“就是石油小镇啦。”她说，“喏，你看，那不就是钻油机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能看到早已废弃的旧式钻油机。不过只有一台。

“钻油干什么？发电吗？总不能是做尼龙吧。”我说。

“不是。我们都用太阳能发电的。而且也用不着更多的化工制品啊。这个镇子统共也就那么大，既没能力搞加工，也用不着产出更多的东西。凑合凑合过日子得啦。”她说。

我有如奇珍异兽般走在路上，每位当地居民都要好奇地打量我几眼。我本以为自己作为少见的客人，会受到小镇居民们热情的款待，但居民们似乎对我并不关心，他们更倾向于做自己的事情。

“你还是没说那个钻油机到底是用来干嘛的啊。”我说。

“我也不知道。”她说。

“……好吧。”

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一切都那么看起来不像正规的殖民地，甚至连接不到网海。在我的印象里，连接不到网海的地方只有没有人建设过的星球。任何殖民者到达星球的第一件事就是搭建网海。

难道我死了？其实我在睡梦中坠入了黑洞，如今我已是外界看来趋于无限静止的幽灵了？

“你们这边没有网海吗？”我问。

“网海？那是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来这是一个同常识脱节的地方。至少，她同常识脱节。

“你不用四处张望啦。这里没人知道你说的那个‘网海’是什么。”

“那你们平时靠什么娱乐？”

“玩的话……大家会一起讲故事。”

“讲故事？”

“比如说……”她指向远方，“你看到那片山没有？”

那是我先前在登陆地远眺的那座山脉。

“我们大家一起讲故事，就讲谁谁谁去那片山脉探险了啊、遇到了什么啊这样的。”她说。

“你们去过那里吗？”

“没有，”她摇摇头，“太远啦。没办法过去。大人们也不让我们过去。”

“也是。”

“不过……”她笑着说，“我也不算小了，去那边探探险也没什么对吧？”

“你意思是……”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到那座山的脚下。——也不算远对吧？说实话看起来也不就是走个十几天的路程嘛。正是因为小时候大家个子矮，才会觉得那座山远呀。可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却不会再想去那座山里看看呢？”她笑着说。

我把目镜的视距拉到极限。

“确实，不算远。”我说。跟那么大的宇宙相比，这确实不算远。

“对吧？”她十分得意。

“那么通信呢？你们怎么解决通信问题？”

“通信？”

“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总得有办法和家里保持沟通吧。不然安全可没办法得到保障。”没有探险队会在通信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出发。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什么。

“呃……烽火狼烟？不知道啊。这么小的镇子，需要什么张嘴说话之外的通信方式吗？再说，安全得不到保障，我就不能去其它地方了吗？如果安全总是得到保障的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啊。——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说！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可是听说过许多星际侵略的故事！莫非你是敌人的先遣队！”

“这么小的镇子，哪里有侵略的必要啊？”

“……确实。”

“你们这里没有老师吗？不教网海的话，至少可以教教星际史什么的。”

“以前有，现在没了。”

“没了？怎么会没了？”

“就是没了呀！玩也好，通信也好，安全也好，老师也好，都很重要吗？反正这个镇子也就这样啦。我们不过是被遗忘的边缘小镇，我们也没办法去到大城市，我们更没有维生之外的任何产业。”她的语气并不显露哀叹，反而有些轻快。

“你们一定有自己的家乡吧。”

“有倒是有。各种各样吧。不过都是一两代人前的事啦。就算有家乡，回不去又有什么用呢？这种事情完全不重要啊。”

“那你们是为什么……”

“别人我管不着，但是我呢，就想去那座山一次。至于去到那座山之后的事情，就那时再考虑吧！”她说，“所以，你来这儿真是为了走一走？”

“我飞船坏了，想找机械师修修。”

“早说呀！”她停下脚步，“我爸就是机械师。”

“会修飞船？”

“反正拧螺栓啦、修水管啦……”

“这不是机械师吧。”

“差不多嘛！”

她带我来到一间铁皮仓库。案台上摆满了钉枪、扳手等等原始的工具。也对，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数控机器人呢？

“你在这儿等着，我叫我爸去！”她跑进仓库的内间。里面正传来有规律的敲打声，回荡在空旷的库房。

我在仓库里四处张望，没多久就发现一个眼熟的东西。

大约两人高的球状物体，上面包裹的防辐射层早已破损不堪。不会错，这是中继通信卫星。它就那样闲置在仓库一隅，看起来饱经数十年风霜。

在它一旁，还闲置着四台电推进器。电推进器的旁边，则是一台看起来只有在历史书上才见得到的超燃冲压发动机。

我知道那个钻油机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爸爸给你带过来啦。”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戴着目镜的着工装的硬朗的男人站在女孩身旁。他手里拿着网海的发信器，不过看起来已经布满创痕。

我指了指他手上的发信器。

“哦，这个啊。”男人举起来“T”字形的发信器。

“这是我的锤子！”男人笑着说。

4

我最终还是回地球就业了。

家里给我求了份做文书的差事。只需要待在家里，把公司的需求批量化地丢进文化工厂里，然后再进行对产出文本的审核就好了。时代不断变迁，文书环节唯独“审核文件是否适用”这个工作依旧需要人来执行。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因为很多公司会在程序上偷偷省略几步。说到底，为我这个萝卜挖了个坑。

这个时代是饿不死人的好时代。领取的薪水绝对够我的生存。但因如此，我才觉得无聊。如今没有人是因为生存压力才去拼了命地找好工作的。大家都是因为精神压力才想要从事一份能够实现自己价值的工作。从这点来看，这个时代的生活其实和二百年前的地球时期没什么区别。但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自己的价值究竟在哪儿。娶妻也好生子也好，即便没有什么生存压力，但是娶妻生子没有实现自己的价值的话，那也是不快乐的。我不想度过多数人那样为着本不必背负的责任忙忙碌碌、最终也换不来快乐的生活。

巴曾经说“钱乃身外之物”。我真的很羡慕她。人总是不满足的。这个时代是饿不死人的好时代，但又是精神并不富足的坏时代。人们常说战争后的世界是最有希望的，虽然有可能饿死人，但是一片都是生机勃勃的。

要是能打仗就好了。但是我不希望死人。如果打仗，也许我就能成为拯救宇宙的英雄。那样一切就会变得有趣起来。但不能打仗。打仗会死人。

我想起来巴对我说过，“去星际间漂流吧！”

要是她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不知道她正在哪颗星球上，干着什么事呢？

千百年来，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烦恼。不过仔细想想，每个时代的烦恼也都差不多。如果再深入想想，那么每个人的烦恼也都差不多。

我们都发展了些什么？

一开始是为了活着。如今百分百能活着了，偶尔还可以在不同星球间逛逛了。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是“进步”呢？过去的人们认为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进步，就是终点了。可是现在到了星际时代，一切都被打破了。

迎接我们的是新的未知。下一个从头开始的循环。

干嘛让我这么快就找工作呢？明明还可以再等等，再让我沉淀沉淀嘛。也许有一天，我能真的实现自己的价值，也许有一天，我会带领全宇宙的人们走向真正的解放。

这个时代为什么不能等一等呢？

……巴，为什么你不能等一等呢？

我日复一日地工作、昏睡、沉沦。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积蓄足以购买一艘飞船。全款。

巴说，“去旅行吧！”

那么，我便去旅行吧。在这星际间漂流。

于是，我投身进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好时代。

5

“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儿呢？”在我的飞船旁，她问。她父亲正在进行最基础的检修。他的确是一名专业的飞船机械师，尽管他没怎么见过飞船。

“不是我想来这儿。是飞船自己带我来这儿的。”

“看来你的飞船不怎么喜欢你啊。”

“至少它没把我飞一半丢出去。我觉得它还是喜欢我的。——我飞船坏了。它只能自动驾驶，还不能选定下一个目的地。”

“好可怕。要是它飞进黑洞或者某颗恒星怎么办？”

“一般而言不会。目的地节点都是被去过的人上传到网海的。通过网海飞船就可以接收到目的地的空间坐标和相对的时间坐标。飞船只会去那些有人去过的地方——至少是有人活着离开的地方。我比较在意的是，为什么这里没有配置网海，我却也可以来到这里。”

“你的飞船坏的更进一步了？”

“应该不是。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这里曾经有过网海。”

我打开飞船的货舱，把陆地航行器开了出来。没有这个星球的地图，我需要手动驾驶。

“你不是想去那座山吗？”我问。

“对啊。”她说。

“那就上来吧。我带你去。”

“现在？”

“现在。”

“我……我得准备一下！”

“不用。现在就去吧。”我说。我知道并不是现在非去不可，但我就想现在带她去。

“我爸爸他就在旁边呀！”

“放心，他绝对追不上！”

她踌躇地坐进驾驶舱，我为她配置好安全措施。

随后，引擎启动，我们从山顶飞跃而下，直冲小镇。

“好快！”她喊。

“还没到最快的时候！”镇子里不能开的太快。

“最快能有多快！”

“九马赫！”

这台航行器搭载的是斜爆轰发动机。

“做好准备！我要加速了！”驶出小镇不久，我开启加力。瞬间便突破了音障，激起沙暴般尘砾。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快的话，不到晚上你就回来了！”

航行器驰骋在广阔的红土平原。我感到一股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怀恋已久的豁然开朗的感觉！

“我好怕！”她喊。

“怕什么！”

“我怕那座山不是我想的样子！”

“放心！那座山绝对不是你想的样子！”我喊。

我不断加速。推力达到峰值。

“如果那座山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一直以来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你人生的意义该是去想要到达那座山！从来就不该是最后真的到达那座山！如果真的到达那座山了，你就该思考着换一个人生的意义了！”

“我不知道从那座山回来后，我还该为了什么而活！”

“漂流！”

“啊？”

“去漂流吧！”

“听不懂啊！”

“不懂就对了！”

八马赫。八点五马赫。九马赫。

我们离那座山越来越近。

“那不是座山！”她喊。

“对，那不是山！那是工厂！那是一座巨大的、属于资源公司的采矿工厂！”

“你怎么知道这是工厂？”

“当我看到你爸爸戴的目镜时，我就意识到了！”

“那个护目镜？”

“那不是护目镜！那是透过网海，将人与人联系起来的目镜！”

“可这跟工厂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个目镜，不会错，这个目镜是我的好友、我最亲密的挚友，同时也是我喜欢的人的目镜啊！”

航行器开始减速，最终，平稳地停在工厂的入口前。

“走吧。”我说，“进去看看吧。”

6

透过人群，我看到了巴。

然而，她并非欣喜的，却是多了一分不安与忧郁。

我大概知道是怎样了。

我只是简单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在我的身旁。她也只是点点头，并无其它寒暄。

我们俩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远处，恋旧者们仍然在抗议。我愈发觉得焦躁。

“我……”她先开口了，“爸爸接到通知，要去另一个星球去建设工厂了。我们家都要搬过去了。”

那是颗我从未听说的星球。

“那是颗新近才进行接触的星球。矿产资源也许很丰富，但是还没有任何建设。……在……在黑洞另一边。”她说。

“你不用怕。过去之后，我会一直联系你的。我们落地后会先搭建网海，然后打一颗中继卫星上去，避开黑洞，这样通信就不存在延迟了。”她说。

“……能不能让我加入探险队？”我轻声问。

“……”她叹了口气，“探险队已经去了。”

“……好吧。”

我早就知道，最后的结局一定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我拿着自己的胶卷相机，为我们二人进行最后的留念。我留下来洗出来的照片，胶卷则送给了巴。

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有一天，通信突然中断。

7

“好，就这样插在这儿。对，然后张开。”我指导她的父亲把网海通信器打开并进行配置。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通信器依旧可以使用。

飞船没有修好。我本就没有对这个男人抱有希望。

工厂早已废弃，人们离开的很匆忙，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在一张残留的手写日志上，我了解到幸存的人们向外发送了求救信号，随后人们离开工厂，向远处迁徙，寻找最合适的生存地。然而，中继卫星还未来得及发射。由于需要经过黑洞，求救信号似乎需要数十年才能传回公司。

不过，说到底，那不过也就是七八年前的事。这个小镇上的人们不应该不知道什么是网海，也不应该对那座工厂感到陌生。

“你带巴去那座山了吧？”男人问。

“巴？”

“哦，‘巴’是我女儿的名字。跟我们这个镇子领袖的名字一样。”

“——你们领袖她人呢？”

“走了。”

“走了？”

“大概十多年前吧。一艘大型飞船降落在这儿，说是要带大家回去。不过只有几个人离开了。领袖也上了飞船。她临走前把自己的眼镜送给我了。”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好像说是要去地球。地球！我们所有人类的家乡！星际探索的源起地呀！”

“眼镜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当然可以！”

我打开目镜的本地存储。里面只有一句话：

“去漂流吧！”

我从我的目镜把本地储存的火箭知识传输到巴的目镜里，递给男人。

“集全镇之力，把那颗中继卫星打上去。”我说，“那样这个地方就还有希望。”

我用储存卡相机对着小镇拍了几张照片，连接到目镜上传到本地网海并开启目的地系统同步。

我在目的地上写了一句话：“本世纪最佳旅游景点。”

只要中继卫星开始运转，这些照片和介绍就会立马同步到全人类的网海。

我去到飞船跟前。巴正站在那里。

回来之后，巴一直很低落。“山”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那里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废弃工厂。

“至少你看到了人们的过去。”我说。

“我到底怎么了？我从未如此不安过。”巴说。

“你只是长大了。”我说。

我回到飞船，打开星图，查看路径。一条直线。

原来如此！

我来到这颗星球的路上，途径黑洞时，飞船并未绕行，而是受到了黑洞引力的一定影响。那也就意味着，我的时间流速更慢，而且慢得多。

巴应该已经老去，而我还正年轻。

“巴离开时多大了？”我问。

“五六十了吧。”男人说。

一切的疑问都被揭晓答案。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我在目的地备注上加了一句话：“来的时候请绕过黑洞。”

第二天一大早，我准备离开。巴和她父亲前来为我送别。

“我知道我以后要做什么了。”巴说。

“做什么？”

“我想去城市里逛逛！”

“如果我这艘船修好了，我就带你去城市里逛逛。”在这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山顶，迎着朝阳，我这样对她说道。

“好呀！”她说。闪烁的双眼中透露出的不仅是期待。

“不过，你一定要离开吗？”她问。

“只有离开，我才有可能修好我的船。”

向她告别后，我登上飞船，按下自主飞行的按钮。

随后，承受着飞船起飞的压迫，我闭上眼睛，并不那么主动地期待着下一次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