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315|帮老板跑路的狗头军师“职业闭店人”：可零风险定制跑路策略，按债务比例收钱干“脏活”断后

"一节课没上，老师都离职了，现在培训机构的人找不到了，钱也要不回来。"哈尔滨家长沈女士在谈及一夜之间跑路的培训机构时，情绪难以平复。出于对培训机构的信任，沈女士给孩子报了120节早教课程。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新课程一节课没上，这家机构便毫无预兆地停课了。

资深行业从业者对上游新闻记者表示："这是一场至少蓄谋了半年以上的关店，背后极有可能存在‘高人指点’。"

而这个所谓的"高人"可能就是一群专门帮老板们策划跑路的职业闭店人，他们收钱干"脏活"帮老板们断后。为了收割的利益最大化，他们往往手段狠毒阴险，毫无底线。

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 记者调查发现，近年来，预付费模式的健身房、教培机构等接连爆雷，员工工资停发、家长无处退款，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其中，不乏一些不良经营者通过这种"安全闭店"的方式实现"安全着陆"，逃避对消费者的责任。这类机构跑路前后，往往有着相似的闭店"流程"：提前更换法人代表、减少注册资金、策划活动再次收割、闪电跑路。

前一天还在上课，第二天就吃闭门羹，有人刚缴1万多

预付费商家跑路问题近几年似乎是一种市场顽疾，很多健身房、教培机构卷钱跑路已经司空见惯。

1月15日，位于哈尔滨会展中心的某早教中心突然闭店，大门上张贴着一封致家长信。内容显示：中心经营遭受巨大冲击，公司多次通过借贷希望改善维持经营状况，但预期并未实现。该中心停止运营，不再提供教学服务。公司将通过转课的方式，尽可能减少家长的损失。

家长沈女士表示，得知闭店的消息很突然，"可以说是毫无征兆，之前中心还曾在中央大街举办活动，2023年底还曾办年终活动。"

"课还没上，培训机构的人找不到了，钱也要不回来。"沈女士说："这家机构成立多年，是很多本地小朋友的童年记忆，口碑也很好。"出于对机构的信任，她给孩子报了120节早教课程，新课程一节课没上。

不少家长反映，他们之前为孩子报名了长期的学习课程，并预先支付了费用，通常达到上万元。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店面突然关闭后，孩子们不仅无法继续上课，而且剩余的课程费用也一直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和解决。

一名家长告诉记者，维权群中有数百人，家长们在讨论如何维权。目前已有相关部门介入，可转课至其他早教机构，具体情况还在协商中。

记者了解到，目前哈尔滨有多家早教机构自发承诺提供无偿转课服务。

面对该早教中心的突然闭店，不少受访家长表示"很受伤"，有的是带孩子去上课时吃了"闭门羹"，有的从朋友处才得知情况。一名家长告诉记者，关店前早教中心没有给家长任何通知，1月14日中心还在正常上课，之后还是听朋友说起才知道，家长群里很多都是这样的情况。"最可气的是，年底还在做活动、卖课，现在员工也离职了，我们甚至不知道要去找谁询问情况。"

一名该中心的工作人员在面对家长质疑时称，自己已被解雇，没有能力处理相关事宜。公司成立了专门的善后客服组，来处理后期相关闭店事宜。

记者根据家长提供的客服电话与微信，试图与该中心取得联系，电话无人接听，微信也未能获得回复。

哈尔滨某早教中心突然闭店，公告称无以维持现有经营。视频截图

预付费商家跑路催生"职业闭店人"

上述类似案例在各地并不少见，在社交平台上，诸如"下午还在上课，晚上就跑路""缴费上万元，半个月后机构跑路""完全找不到人"等投诉随处可见。

种种似曾相识的"流程"，让人怀疑这背后是否有套路。哈尔滨一名教培从业者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有一群人，被称为职业闭店人，专门帮老板做‘收尾工作’，这在行业内早已不是秘密，不排除有些商家就通过这种方式‘金蝉脱壳’了。"这名从业者认为，即便没有闭店人操作，也可能存在"高人指点"，这是一场至少蓄谋了半年以上的关店。

记者采访多个健身房、体培教育、瑜伽中心等预付费商家，都表示很多年前健身房频繁跑路就催生了这样的职业闭店人，这早已不是秘密，但是由于很难固定证据，很难说某个商家背后一定存在这样的操作。

记者注意到，早在2019年时就曾出现职业闭店人的身影，2020年，还有团队在线上进行授课。授课海报中写着："很多老板知道如何开店赚钱，却不知如何止损上岸""负债没关系，摆渡人来帮你"。

职业闭店人在商家面临关闭或经营不善时介入，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最大限度地减少商家的经济损失。为了避免商家承担风险，会采取一些涉嫌违法的策略，包括转移资产、更改经营主体等。

哈尔滨蓝鲸国际水上安全学院的负责人唐博群表示，他从事水上安全行业已经八年了，期间经常与同行进行交流和分享经验，微信上也加入了多个交流群。然而，这些群中不时会混入一些推销"安全闭店"服务的人，还曾有人找过到他做推广。

据唐博群了解，职业闭店人号称可"无责任关店，让投资人安全着陆"，操作通常分为三步。在与闭店人的交流中，对方首先会评估商家负债，按照负债总额收取10—15%的服务佣金；然后让闭店人提前更换法人代表、缩减注册资本；第三步，则让闭店人以店庆、年终回馈等为借口，做一场低价的大型处置活动，当完成以上步骤后，便可溜之大吉。

其中，变更法人代表是最关键的一步。新更换的法人代表也被称为背债人，由闭店人团队负责提供，通常盗用居住在偏远地区的居民、老年人、劳务人员的信息，这类人群名下也没什么财产可执行，较少使用身份证，或许也无惧当"老赖"，即便是出事也很难找到其本人。如此，原老板即可全身而退。

唐博群认为，作为经营者来说一定是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经营不善就像生病一样，开始肯定要服药进行自救，但是后期服不起药了，就开始做其他准备了。"最坑人的是，在跑路前还要再圈一波钱。"唐博群说。

记者了解到，在完成关键操作后，商家还会再做一波促销，抓住最后的机会再赚一笔。往往在促销活动中，会以极低的价格吸引消费者办卡。哈尔滨的一名健身教练告诉记者，曾经有商家跑路前推销价格低至365元的年卡，还有几千元的终身卡。

针对可能出现的会员"集体维权"，商家话术也较为统一，例如会门口贴告示，称经营不善，要向法院申请破产，正在积极处理此事。同时再发布一则公告后迅速解散会员群。

上述操作涉及行业规则、专业知识以及经验积累，对于一部分老板来说确实较为棘手。

多个从业者表示，闭店人中也不全都是拿钱办事的，有些人也只是计划在想跑路的老板焦头烂额时，趁机骗一笔钱。所以闭店人里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

有团队线上授课称"负债没关系，摆渡人来帮你"。网络图

职业闭店人：可定制一对一方案，原老板全程无需露面

记者注意到，"职业闭店人"这一群体通常不为外行人所熟知，他们可能以不同的身份和形式存在于市场中，不容易被大众所察觉。由于目前网络上对于这类服务的宣传已经变得更为隐晦，已没有明目张胆授课的情况，更多的人是隐晦地以提供商业服务、培训服务等包装形式来开展业务。

上游新闻记者以"早教中心转让"为由，成功与一名提供"安全闭店"服务的人士取得了联系。对方向记者透露了关于"快速闭店"的大致操作流程，证实了此类服务确实存在。

对方称可帮助教培机构安全闭店、体面退场，提供一对一定制安全闭店计划，并在宣传中强调"遵循当地法规政策，合规操作"。

沟通中，对方询问了关店地点、会员数量、负债金额等信息。当上游新闻报出相关情况后，对方表示"千万不能退费"，并建议第一步尽快去工商部门更换法人代表，降低所有风险。

对方告知将按照债务的30%进行收费，费用包括帮助提供法人代表变更、整体接收负债与公司，公司变更为对方提供的法人代表。

第二步，对方会根据会员数量派团队上门处理，提供线下接待安抚家长、沟通转课等事宜，全程交给对方处理即可，机构老板不需出面，整个过程需要1到2个月时间。

在沟通过程中，对方称收取的费用中，一半将用于提供法人代表。对方称，新法人代表在事发后一定会被限高，这部分费用等同于安家费。如果不需要对方提供法人代表，费用只需要总负债的15%—20%。

对方表现得非常"贴心"，主动提出其团队可以与记者进行线上会议，以便更深入地讨论并定制具体服务方案。

那么消费者就无从辨别了么？唐博群坦言，其实商家跑路前完全没有迹象，家长只能在给孩子报名的时候，尽量进行小额的预付费，购买十节二十节的小课。

黑龙江量子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马晶建议，消费者可以关注商家的经营现场情况，营收人员是否有变化等，也可以通过公开的企业信息公示网站及时关注商家登记变化，经营主体（股东、法人代表）是否有变更等。

有团队称可帮助教培机构安全闭店、体面退场。网络截图

证据难以取得，维权沉没成本高

据律师证实，这样的操作表面看起来是合规的，如果各方众口一致难以查证。现实中确实有类似情况的纠纷或案例，但并不多见。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某东部城市医美机构在倒闭前先更换了法人代表，随后又做了一次预售。消费者在掌握前任老板和"闭店团队"之间利益往来的线索和证据后，选择向公安机关报案。随后相关部门又顺藤摸瓜，抓到了从事安全闭店的中间人及若干团伙。经查实，新换法人代表为偏远地区老者，系身份证被盗用。该案件被定性为刑事案件，医美机构前任老板以及闭店团伙均获刑。

黑龙江量子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马晶对上游新闻解析了"安全闭店"背后的法律问题，整个操作可能涉嫌妨碍清算罪、非法经营罪、合同诈骗罪。

马晶律师表示，所谓"安全闭店"核心就是更换法人代表（或股东），新法人代表大概率会是农村或者老少偏穷地区居民，甚至身份证都很少用的人。等到消费者警觉，追讨债务时，机构已经人去楼空，新股东或者法人代表也是一穷二白，没有还款能力。前老板就实现了"金蝉脱壳"。如果商家经营不善正常转让，那么无可厚非。但如果前任老板恶意规避债务，还与所谓"安全闭店"团队合作，就涉嫌触犯了《刑法》中的"妨碍清算罪"，"安全闭店"团队可能涉嫌"非法经营罪"。如果接盘团队为了再赚一笔钱，在接盘后又销售一轮再闭店，可能涉嫌"合同诈骗罪"。

马晶律师分析，消费者维权困难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有预谋的跑路查处起来难度较大，二是消费者维权沉没成本高，商家与接盘团队也正是抓住这一点，钻法律和监管的漏洞。

马晶律师进一步分析，从表面上看，这样的操作确实是看不出问题。健身房、早教中心此类预付费商家关张，普遍会公告经营不善，让会员走正常的法律途径维权。前老板以及接盘者完全可以解释为经营不善、正常转让。如果各方众口一致，实际操作过程中的猫腻确实难以查到。

从消费者角度来说，维权沉没成本高。虽然涉及到的总体金额较大，但是由于消费者人数多，均摊到每个人损失并不太严重。如果选择司法途径维权，那么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周期，也可能会消磨掉消费者维权决心。相比于维权成本，消费数额较低，在两厢衡量下，大多数消费者不愿意再投入时间与精力。同时，商家违法成本低，大多数案例最终归于民事诉讼或者执行程序中，在无财产可供执行的情况下，跑路者也无需承担太多的法律责任。而刑事追责难度大，无论是否是恶意转让或者请闭店团队操盘，均很难获取证据，刑事追责的案例罕见。

上游新闻记者 张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