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IT男转行写小说，后悔了吗？

1997年大年三十，赵本山和范伟第三次联手登上央视春晚舞台，演出节目为《红高粱模特队》。

镜头里，在牤牛屯红高粱模特队赵队长“正愁没人教，天上掉下个粘豆包！ ”的台词引发的哄笑声中，绑着头巾的范伟闪亮登场。

镜头外，举国上下都兴致勃勃地守在电视机前，想看这位从城里来的范教练会和屯子里的模特队擦出怎样的火花。

一边吃着猪肉酸菜馅饺子一边盯着电视机屏幕的，包括范伟的一位东北老乡——家住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的一个10岁小男孩。

若干年后，这个男孩成了一名作家，97年春晚舞台上的这部小品被他写到了小说《我年轻时的朋友》里。

再后来，61岁的范伟出演了一部近5年来评分最高的国产网剧。

而担任这部剧文学策划的，正是当年坐在电视机前的那个10岁男孩——班宇。

80年代的沈阳市铁西区城区规划简单明了，北面是工厂，南面是工厂家属区。

班宇父母是变压器厂工人，经上一辈介绍认识，属于后勤部门和工会的二代联姻。

结婚后的小家自然也安在工人村，旁边住的是同一个厂子的同事，再旁边则是拖拉机厂、热力厂、冶炼厂……

班宇从出生到26岁，一直生活在这里。

他少年时期的生活日常是和小伙伴爬到家附近的煤山上玩耍，偶尔去父母单位待上半天，补课则是从1号楼到4号楼的距离。

固定的活动轨迹、熟悉的生活圈子，以工厂为轴心，一切都在稳定重复的运转，仿佛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直到……歌里怎么唱的来着？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还在上初中的班宇有一天放学和一个要好的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路上同伴告诉他：“我爸爸下岗了，没有工作了”。

班宇记得他父亲原先是冶炼厂的，此时的他还并不理解“下岗”的真正含义，但这场对话就像一个信号弹，“下岗”的硝烟就此在他四周弥漫开来。

2000年春节，在一次家庭聚会的饭桌上，班宇发现一个骇人的事实——眼前的一大家子人，除了他父亲其他大人都领着退休金、低保金或失业金。

为了让班宇安心学习，班宇父母对下岗一事尽可能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敏感的班宇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时代情绪：

“内心有一点忧虑，升学压力是一方面，还有补习费等，虽然家里极力营造一种平和的氛围，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种不可控，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久久挥之不去，只能去自寻出口。”

对当时的班宇来说，所谓“出口”即是摇滚乐。

1994年12月17日，“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在香港红磡体育馆开演，“魔岩三杰”（窦唯、张楚、何勇）携手唐朝乐队造就了摇滚乐迷心中的神级现场。

1994年 窦唯、张楚、何勇、唐朝乐队红磡体育馆演出录音碟片封面

来自北京的摇滚乐飓风不仅席卷香港，也刮到了东北沈阳，中学生班宇窝在音像店里看完这场演唱会的VCD后大受震撼：

“我第一次听到‘蚂蚁蚂蚁没问题’‘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之类的歌词，心想，歌还能这么唱啊，实在太有意思了，之后在音像店四处踅摸，找他们的歌听。”

重金属的噪音盖过了老工业基地低沉的哀鸣，班宇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所带来的冲击和释放。

后来，班宇大部分课余时间都在沈阳街头巷尾的音像店度过，和常去的小店老板也都变成了熟识。

等到班宇上高中，实体的音像行业逐渐绝迹，他接触摇滚乐的方式也更新到了线上——各大摇滚乐论坛。

那里不仅有各种国内外摇滚现场的资源，还有不吝于讲授摇滚乐知识的“老炮儿”，以及诸多地下乐队的原创作品。

大多数同龄人课下的青春在打篮球、玩游戏和早恋中度过，班宇则是“耳机一戴，谁也不爱”。

班宇

作为资深乐迷，班宇尝试过自己搞音乐，但实在没有天赋，只能作罢。

不过他文笔很好，对音乐也有自己的理解，上大学之后他开始为一些音乐杂志撰写乐评，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坦克手贝吉塔”。

年少轻狂，又有马甲护体，坦克手出笔辛辣呛喉，同时别具诗意，一来二去逐渐在乐评圈小有名气。

与此同时，在《我爱摇滚乐》等音乐杂志的文学板块上，班宇陆续接触到了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乔治·奥威尔等人的作品。

可以说，班宇走向文学是以音乐为中介。

而那些跳动的音符不仅纾解了班宇少年时代的烦闷与忧愁，也成为他后来写作时恒久的底噪，如余音绕梁，经久不散。

大学毕业后，不喜欢敲代码的班宇回到沈阳一家古籍出版社工作，过上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下班后的业余时间还是会写写乐评，纸媒发表一段时间后再贴到豆瓣上。

豆瓣作为一个多元化社群平台，对班宇来说意义非凡。

班宇豆瓣主页 @坦克手贝吉塔

班宇对赚钱没执念，否则985大学计算机专业出身的他也不会选择编辑工作，但他是一个很“卷”的文艺男青年。

“一打开豆瓣，就觉得我好多朋友今天看这个，明天那个，感觉，这他妈我得看啊，我再不看，我就撵不上人家了，很怕自己在文艺这方面落后。赚钱啥的我从来都没想过。”

出版社的工作没有多少挑战和上升空间，但在豆瓣共同体的督促下班宇利用周末和下班时间广泛阅读书籍和电影，通过持续的输入和输出，让自己保持着一种紧张感。

作为老沈阳，班宇一边用烤鸡架投喂肉身，一边用文艺滋养精神，生活也算自得其乐。

班宇

直到2013年左右，随着音乐杂志的陆续倒闭，班宇的乐评事业面临阻滞，一种职业倦怠感也相伴而生。

“对于乐评而言，无非仍在分类、探究、总结，加点陈旧而美好的形容词，“英伦风情的结他演奏”，“雷鬼、爵士、福音、摇滚、演歌、二人转的一次融合，狂放而洒脱”，我怀疑这种乐评的读者群体都有病，我郑重建议你们到医院自行检查一下，挂精神内科。

当然也其它类型的，去尝试联通政治、精神、历史，或者传播史、景观社会、人类学，精密地构筑一场幻觉，可能也有意义，但到头来呢，集体又都很疲惫。”

近乎停笔的状态维持了一段时间后，班宇收到了朋友的微信，邀请他参加豆瓣阅读的征文比赛。

那时候他的主业和副业都不景气，加上妻子怀孕，家中琐事骤然增多，日子过得实在有些憋屈。

和当年摇滚乐成为少年班宇的精神寄托相似，写小说给30岁的班宇打开了生活的出口。

班宇

过往乐评、书评、球评甚至美食评论的经验已经积累了不少，但正经写小说对班宇来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做第一部作品的时候不要想太多，诚实表达自己就可以”，出于这一创作理念，班宇文学的取景框很自然地对准了生于兹长于兹的工人村，这里有他最熟悉的人和事。

决定参赛后的日子，班宇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留在单位潜心写作。

十天后，班宇写成了四个短篇小说，并将其命名为《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蓝调故事集》发表在了豆瓣上，而这部小说集不仅获得读者的好评和热议，也拿下了该比赛喜剧组的首奖。

《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蓝调故事集》

以此为起点，班宇开始脱离长久以来的评论者身份，转向纯文学的写作。

去北京领奖的两年后，班宇的第一本小说集《冬泳》出版。

在严肃文学日益寂寥的时代，班宇应该没有预想到《冬泳》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反响。

班宇《冬泳》丨上海三联书店

首先，《冬泳》的畅销离不开“东北文艺复兴”热潮的兴起。

改革开发四十年，中国经济由高速发展进入中低速发展的新常态。

伴随着房价、就业、贫富差距等种种社会问题日益尖锐，整个社会氛围和时代情绪也从高亢转向低回。

而曾经在改制中被甩出赛道的东北以及与之相关的东北叙事也开始重归人们的视野，以某种“反现代性”的气质吸引着当下的读者观众。

电影《钢的琴》、宝石老舅的《野狼disco》以及班宇、双雪涛等人以东北下岗潮为背景的写作都重现了一种集体性的挫败和幻灭，同时又展现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以及底层细民向死而生的乐观与韧性。

如果说前者是今天的读者所经历的，那么后者则是今天的读者所缺失的。

两相结合，在苦寒中等待春天、在绝望中打捞希望的东北自然成为许多人的精神原乡。

班宇

其次，《冬泳》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部现象级的文学作品，还与看似并不搭界的文艺圈密切相关。

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颁奖仪式结束之际，作为评委的贾樟柯特地发微博评价《冬泳》是他“今年读过的最好的小说”，还特地声明“我的票是投给《冬泳》的”。

演员伊能静也发微博分享了有关《冬泳》的微博，并喊话先生秦昊“你把《盘锦豹子》给演了吧”。

路人偶遇歌手李健在机场排队的时候读书，手里拿的正是《冬泳》。

而令班宇这本处女作华丽“出圈”的，则是易烊千玺的推荐——或许也算不上推荐，易烊千玺仅仅只是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发了《冬泳》的书封，此外未著一字。

易烊千玺海外社交媒体动态

但在粉丝经济时代“流量”明星的号召力是巨大的，四字弟弟的“举手之劳”胜过了出版社的千唤万呼。

很多非严肃文学受众的年轻人由此了解到了《冬泳》，而粉丝群体强大的购买力也导致《冬泳》销量猛增，多次加印。

后来班宇到全国各地书店做活动的时候，很多易烊千玺的年轻粉丝来找他签名。

除了自己的名字，他写的最多的极有可能是“鹤”字。

《冬泳》之后，班宇以两年一部的速度推出了又两本小说集——《逍遥游》和《缓步》。

虽然这两部作品没能复制《冬泳》的销量神话，但总体口碑尚佳，同名小说《逍遥游》还获得了收获文学排行榜的短篇小说奖第一名。

除了小说作品的出版，班宇在其他领域也收获颇丰。

应和着纯文学影视化的热潮，班宇的《逍遥游》《凌空》《在集市上》都陆续得到影视化改编。

应和着东北文学影视化的热潮，班宇的多部作品也被搬上荧幕荧屏。

其中GQ推出的微电影《在集市上》(班宇同名小说改编)由易烊千玺担任主角，班宇与他最知名的读者再续前缘。

《逍遥游》《凌空》《在集市上》影视化海报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班宇在年度热门网剧《漫长的季节》中担任了文学策划一职。

“漫长的季节”这一剧名来自班宇的同名小说，而剧中王阳创作的以“打个响指吧”开头的小诗也是班宇私下写给朋友的一首。

《漫长的季节》台词剧照

班宇曾经建议编剧在创作剧本时最好先把故事写成小说，这样对整个故事脉络和人物性格会有比较清晰的把握。

这次担任《漫长的季节》文学策划时，他也使用了这一方法。

先把整部剧的剧情用小说的方式重述了一遍，再进行修改和增补。与范伟饰演的王响发生了一段黄昏恋的桦钢厂李巧云就是班宇另外添加的人物。

在讲述东北故事上，班宇和作为老乡的辛爽导演秉持着同一理念，那就是尽可能展现它的复杂。

“这两年东北成为一个典型，因为媒体，也可能因为有关这里的叙事集合了80后、90后共同的时代记忆。我和辛爽导演想告诉大家的是，东北不是一个被卡通化的死气沉沉的地方，仿佛只有大雪覆盖，仿佛每天都有命案发生，不是这样的。我们有过很热烈的生活，我们也有过很美妙的季节。”（引自澎湃新闻对班宇的专访）

在班宇和整个创作团队的打磨下，《漫长的季节》上线后引发了全民追剧的热潮，成为近5年来评分最高的国产网剧。

《漫长的季节》影视化海报

而在讲述东北的同时，班宇的现实生活却呈现出了离开东北的倾向。

虽然近几年文艺界刮起了“东北热”，但班宇是罕见的没有离开东北的创作者。除了上大学那几年，班宇一直都在沈阳生活。

不过他留在沈阳的原因并不是出于某种恋乡情结：

“很多人离开了东北，很多人说我是唯一坚守在沈阳的作家，说得我好像是这片土地的“守陵人”。固守有什么意义，我理解不了。

我从来没有抗拒过离开沈阳，我觉得每个城市长得越来越像，高铁站长得都一样，出租车走的线路大差不差，好像所有人都在以同一种方式生活，景观上也没有刺激的感觉。我在沈阳感受不到这个城市比那些东北人前往的地方缺少什么。

没有离开的原因，就是我不知道去哪，我去哪呢？”（引自「一条」《他写下东北人的生死情爱，引发回忆潮：看过的都哭了》）

2023年，经由一场考试，班宇知道自己去哪儿了。

11月 8日，武汉市文联公布报考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芳草杂志社）的班宇、陈春成、王苏辛三位青年作家，经现场资格复审、考试、体检和考察合格，拟聘用为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芳草杂志社）专业技术人员。

公告一经发出，#班宇等多名青年作家考编#这一话题引发各界热议，班宇本人也被网友调侃为“冬泳，一直游到上岸为止”。

写下岗潮出身的作家进入体制，的确难免一种微妙的尴尬。

班宇对此并未作出回应，但出离东北显然成为定势，意味着“人在故乡中漂泊”的日子即将走向尾声。

班宇

2017年，班宇去北京参加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颁奖典礼。

在获奖感言中的最后，班宇收起东北人逗乐的说话风格，站在台上认真地说自己以后会接着写。

转眼2024，班宇并没有迎来写小说的“七年之痒”，虽然出差和参加活动的机会越来越多，但听音乐和写小说依然是他最享受的事情。

也许，人在何处并不要紧，名利场的浮华也不过 烟云。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接着写，写下去。

本期作者：青 野

编辑丨排版：夏夜飞行

░人物篇▒

░杂志篇▒

《读者》丨 丨

░ 话题篇▒

░ 热门征稿▒

其他征稿合集

转载、商务、作者招募合作丨请后台联系，凡本平台显示“原创”标识的文章均可联系编辑转载，未经授权转载视为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