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颗白菜和那块猪肉，做个酸菜白肉锅很合适吧！

大部分的人对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认知与了解，大概就只是那个白菜与那块肉吧？大家都知道翠玉白菜与肉形石，但除了这两件之外就不知其所以然了。

最有趣的是，即便知道翠玉白菜，但对它的认知也是一知半解。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分级当中，这白菜归属于“重要文物”，但媒体报道一直到现在还是叫它“国宝”，台北故宫博物院再三澄清它不是“国宝”，但好像也无人理会。

而即便连台北故宫博物院也不敢打包票说白菜是清代晚期光绪的妃子瑾妃的嫁妆，唯一的记载只知道它是 1933 年紫禁城搬迁时从永和宫里找出来的，永和宫是瑾妃住的地方没错，但事实上这里曾有一堆妃子住过，不是瑾妃专属的。但走进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是一堆人围着白菜信誓旦旦地说这是瑾妃的嫁妆，并引申出各种民间传说故事，最后还把慈禧老佛爷陪葬品的白菜与其联系在一起。

那么，这白菜和猪肉，到底是什么来头呢？且听下文道来！

“被看红”的肉和菜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翠玉白菜与肉形石，现在的名气很大，可谓是“人气国宝”。“人气国宝”是指人气很旺，但并非故宫博物院文物分类等级的国宝。应当说，翠玉白菜与肉形石是“被看红”的。

翠玉白菜并不大，有点扁扁的，是缅甸的翡翠；而肉形石比翠玉白菜更小，真实材质是来自内蒙古的玛瑙。大家很喜欢这两件玉器，只要进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定要去看。

翠玉白菜与肉形石，都属玉石类，编制则属于器物处。

中国古代对玉的认定标准，要单色玉而且越白越好，越没瑕疵越好。这种单色玉大多属于软玉系统，产地很多，以和田玉为代表。

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的那棵翠玉白菜，则是翡翠类的硬玉。古代中国不出产翡翠，大多是来自中南半岛各藩属国的进贡。像翡翠这类玉石，颜色青青白白，有绿有白混杂在一起，有的上面还会斑斑驳驳，有时候里面则会有一些石花、石脉纹，清代人并不是很喜欢这类型的翡翠玉石。

至于肉形石呢，虽被归在玉石类，但肉形石其实是玛瑙。现代对于“玉”有科学的认定标准，若是以现代标准来说，肉形石根本就不是玉，但古代世界对玉的认定，跟现代不太一样，“石之美者谓之玉”，简而言之，漂亮的石头就是玉。玛瑙也很漂亮，从前许多玉器都是玛瑙，所以肉形石以古代世界的认定标准也算玉器。

如前面说，若“好玉的标准”是单色、越白越好、不能有瑕疵，那“翠玉白菜”与“肉形石”，在古代世界来看的确不够好，但为何现在这么受欢迎？因为是上好的巧雕手法，是天工造物和巧匠灵感的完美结合。

根据史料记载多寡，我们先从肉形石说起。

世界上最贵的一块五花肉

肉形石在清宫档案的记录相当简略，唯一的记载，在清康熙年间，由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旗主，进贡给康熙作为礼物之用，康熙便收进内府中。所以在清康熙年间，肉形石就已成为紫禁城的收藏。

为什么要送礼物给康熙皇帝？在清兵入关之前，其实满、蒙两族向来世代交好，并且还通婚，即便入关之后，蒙古人受的待遇还是比汉人来得好些，蒙古人在清朝任官的人数也不少，所以送礼给皇帝相当合理。

但为什么送一块肉形石？你想想，皇帝需要什么？你要送皇帝没看过的、喜欢的。从故宫的清宫内府档案可看到一些记载，各地大臣在皇帝生日，或是国家节庆时，都送了些什么样的礼物给皇帝：台湾巡抚就曾送皇帝地瓜、竹笋等土产，也送过皇帝在紫禁城没看过的猴子、土狗，无非是希望新奇有趣的礼物，能让皇帝龙心大悦。肉形石，想必也是这般原因送到了康熙手上。

根据《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中的活计档的记录，说肉形石虽为天然形成，但这块肉形石刚送到清宫时，可能康熙或是内府的工匠觉得：“哇，它真像块肉！”但还是有一些不太相似之处，所以曾经过三个加工步骤——首先“加工提油”，之后“文火烤色”，最后再“雕凿肉皮毛孔”，经过了这些加工过程，它看来就完全像一块肉了！

首先，这块肉形石原本的油润度可能还不太够，所以人工“加工提油”让表面的油润感更好一点。“加工提油”有可能是真拿去浸油，或是打磨、打蜡，现在称之为“抛光”，总之是用各式的方法让“肉的感觉”更好一点。之后又觉得这块石头的颜色依然不那么像肉，所以再“文火烤色”，在这块石头上涂一点色料，再用低温慢火烘烤，让颜料可以渗进玉石里，让它更像肉。最后是这块肉上的毛细孔，还差一些些就很像猪肉了，所以再用巧雕的手法雕出表面的毛细孔。

这块肉，经过仪器鉴定，质地已经确定是隐晶质结构石英岩石矿物，一般被称为玛瑙玉髓原石，化学成分为二氧化硅，它百分百就是一块玛瑙而已。现今内蒙古和广西都还有出产长得像肉的玛瑙，各个地方的玉石摊贩、古董摊都有贩售，价钱也不贵，更算不上是珍罕的石头。可是故宫的这一块玛瑙那层层叠叠的结晶，又经过巧雕加工后像极了一块肉，就挺稀罕的了。

送皇帝一块“猪肉”摆件，即便它形似猪肉很有趣，但怎么看都还是觉得很奇怪。其实这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满族人嗜食猪肉。在清兵入关之前，当时满族人在重要仪式典礼、婚丧喜庆时，主人都会准备一头猪，宰杀清除了内脏之后就用水煮，满族人称这样的白水煮肉叫“大肉”。猪肉是一种重要的食物，对满族人来说是一种美食。主人会自己动刀切大肉，根据来参加宴会宾客的身份地位高低，分给围坐的宾客朋友，这是满族人的生活饮食习惯。即便在清兵入关之后，清宫内还是一直维持有吃大肉的传统。

为什么肉形石会出现在清宫中，而且还很受喜爱？可能正是因为满族人喜欢吃猪肉，而肉形石看起来就像方方的、卤过的一块肉，所以就成为有趣的摆设，也就出现在清宫档案里了。但从仅有寥寥几行字的记载，也可看出这块肉形石就只是个一般的文玩摆件而已，清宫并没有很珍视它。

翠玉白菜是“胖娘娘”的嫁妆？

翠玉白菜也不大，宽 9.1 厘米，厚 5.7 厘米，宽度约是厚度的两倍，可看出这件摆设是扁的。这白菜的质地为缅甸翡翠，内府的玉工利用玉石本身的色泽分布，尽量不浪费石材，把它巧雕成一棵白菜：白的部分是白菜梗，绿的部分是白菜叶，菜叶上面还有两只虫。

翠玉白菜上的两只虫，过去一般都认为是螽斯。《诗经》里有句吉祥话“螽斯衍庆”，在过去是常见的宫廷题材，寓意“百子千孙”。不只翠玉白菜，各式文物也都常用到螽斯题材。（还有说法认为不是螽斯，根据形状推测，应而一只鸣虫（蝈蝈或蟋蟀）与一只飞蝗。但清宫档案里并没有记载，所以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翠玉白菜是两个颜色，有白有绿。白色的翡翠基本上比较不讨喜，但当年的玉工极巧妙地利用了翡翠上的花纹、颜色，把它刻成一棵“青白颜色”的白菜。

白菜上的那只鸣虫（蝈蝈或蟋蟀），左边的触须断了大约一厘米，但由于这虫实在刻得太小了，即便你到了现场，一时之间也看不出触须断了。文物的触须被弄断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但据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说法，早在 1965 年的档案照片里，就已见触须是断的。但 1965 年之前到底发生什么事，就没有记录了。而根据当年负责文物搬迁的前辈老师的说法，触须早在清宫时期就已经断了。断了的触须到底怎么回事？因为早期根本没有相关记载，所以现在成了罗生门，只是在清宫中就已经断裂的可能性比较高。

其实一般认为，肉形石在清宫中的地位，可能比翠玉白菜还来得高一点，因为这棵白菜在清宫档案中完全找不到半个字的记载。东西明明是从紫禁城搬出来的，可是完全没有任何记录，到现今都还搞不清楚这棵白菜的来龙去脉。

据当年负责文物搬迁的前辈老师的回忆，在 1932 年日军要入侵华北前夕，因担心日本人到了北京可能会进紫禁城抢东西，故宫准备南迁。这时候意外发现了这棵白菜，在当时看来似乎已被遗忘多年了。

发现这棵白菜的地点是在紫禁城东六宫的永和宫，被找到时似乎已放了很久，上面积满北京特有的灰尘（当年负责搬迁的故宫博物院前辈老师说，华北地区每年秋冬时节，大风起兮之时常常尘沙蔽天，即便是紫禁城里，也仍常常沾满灰尘）。前辈老师提及当年发现这棵白菜时，上面布满很多灰尘，插在一个花盆里，旁边还有一根红珊瑚作为配色之用。

永和宫

因为没有任何记载，所以也只能从发现地点来推测这棵白菜的身世。

永和宫是光绪皇帝的妃子之一瑾妃的居所，她在永和宫住了三十五年，所以一般都说这棵翠玉白菜是瑾妃的嫁妆之一，但这说法也只是推测，并没有任何足以佐证的记录。因为永和宫不只瑾妃住过，在瑾妃之前还有好几位清代妃嫔住过。而且清宫内并不是每个房间里陈设的文物，都有登录记载。有账册记载的，通常是被认定比较重要的东西，对于文玩类摆件（肉形石是摆件，翠玉白菜也是摆件之一），清宫档案并没有记载得这么全面，因为摆件时常会随着赏赐或是装饰而移动位置，因此清宫档案未必都有记录。

到底这棵翠玉白菜真是瑾妃的嫁妆，还是在瑾妃住进永和宫之前就已经存在永和宫里作为装饰之用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不过瑾妃是真的住在永和宫，而且还住到清代灭亡为止，这是确定的。瑾妃在清宫中仅次于慈禧太后及后来的隆裕皇太后，在清晚期的皇宫内廷里排行第三，所以地位还蛮高的。

据说瑾妃吃不惯清宫饮食，她在永和宫的三十五年时间，经常在永和宫的小厨房自己开小灶，有时甚至还会差遣太监到宫外采买食物。当时北京的天福号有道名菜酱肘子，据说瑾妃很喜欢，经常差人去买。她也常亲自下厨，在永和宫招待清宫成员，把自己做的饭菜送给皇城内的重要人物，有时也会赏赐给大臣，因此大家都很喜欢她。也可能因为爱吃的关系，瑾妃后来吃得胖胖的，还有个绰号叫“胖娘娘”。

当年负责文物搬迁的前辈老师已经过世多年，他回忆录里描述的小房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我们已无从确认。翠玉白菜的真实来历，将永远是一个无解的谜。不过瑾妃算是天天面对那棵翠玉白菜看了几十年，这基本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爆红的白菜与猪肉

翠玉白菜与肉形石，原本只是清宫中的众多摆件之一，地位并不高，但为什么爆红，突然成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人气国宝？

大家进了台北故宫博物院若没看到翠玉白菜，幼小心灵仿佛受到重大创伤。其实在故宫的分类中，它们只是重要文物，是来到台湾之后才突然变得有名。

1950 年 4 月，文物迁台后，暂存台中雾峰北沟。雾峰北沟四面环山，担心可能遭飞机轰炸，因此在山沟边挖掘一个 U 字形防空山洞，把故宫文物暂时存放在洞里。直到 1965 年，台北外双溪的故宫博物院新建筑落成，才把文物再由雾峰北沟搬迁至台北现址。

北沟山洞修建中

从 1950 年到 1965 年的这十五年期间，那些文物都存放在雾峰北沟，而翠玉白菜与肉形石的爆红，就是在雾峰北沟时期一段有趣的际遇。

20 世纪 50 年代，押运文物来雾峰北沟的二十一位官员，当时主要工作是清点登录共计四千四百八十六箱文物。原本从北京紫禁城搬家时是有文物清册的，但由于搬来台湾的文物只有原本的四分之一，所以必须另外清点造册作编目。

这次建立了台北故宫博物院最早的清册“两院存台文物点查清册”，成为日后盘点的原始清册。这清册里开始有了这块肉与这棵白菜，这是肉形石及翠玉白菜被记录的开始。

清点文物

据老故宫博物院人的回忆，这些来自紫禁城的珍贵文物，台北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想一窥文物长什么样子。所以经常有上级长官借着清点文物的借口，想来亲自一睹紫禁城文物的样貌。长官来时，就得开箱关箱，把文物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完后又得收回去，又得来个包装关箱，挺麻烦的。所以清点完成后不久，1956 年，雾峰北沟干脆整出一个临时性的小型陈列室，让想看的人都可以一次看个够。

因此，1956 年 5 月，由台中雾峰的望族林家捐地，在援助基金的捐助下兴建了“北沟文物陈列室”，并于 1957 年 3 月对外开放，这是故宫博物院文物在台湾第一次对社会大众开放参观。

北沟陈列室

在物资缺乏的时代，能盖一个文物陈列室已经很了不起了，当然就只有一间房子、几个柜子，就这样展出了。在这种环境简陋、设备不足的情况下，要选出哪些文物来展出？故宫人员的想法很简单，尽量选一些不受光害、不受潮湿影响的文物，能满足这些条件的，就是比较不容易损坏的玉石类、青铜类的文物，至于书法或绘画类文物也就不太适合展出。

翠玉白菜、肉形石就是在这样的条件设定之下雀屏中选了。

可当第一次要展出时，才发现翠玉白菜状况很多。因为白菜原本在永和宫被发现时，是插在盆子里的。这白菜原本应该展出的样子，是直挺挺插在盆子里的。结果当时盆子找不到了，有可能是搬家的时候，只选精品，所以那个盆没能随同白菜一起来台湾。没有盆子，白菜自己又站不稳，放在桌上还会滚来滚去。

为了安全起见，后来台北故宫博物院前辈老师跟当时台湾中华商场的古董店家讨论之后，决定帮翠玉白菜配置一个木头架子，设法把白菜临时给架起来，让它呈现四十五度斜角，不但可将白菜固定住避免受损，也因地制宜想办法解决了展览问题。

肉形石原本就有一个铜架子，所以展出基本上没问题；而白菜这样架起来展出，放着也不会坏，而且还不会受光害及潮湿的影响。

没想到展出之后，白菜与肉竟一夕爆红！于是我们现在认为它们是“中国人气国宝”。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这么多，1957 年之后，大家突然间都只认识了那棵白菜及那块肉。

1957 年时，台湾地区民众平均的教育水准不高，小学毕业就算了不起，能够自己写字就算是文青。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物的根基在于乾隆皇帝个人的收藏，乾隆的收藏基本上又是一种文青标准的收藏。肚子里没一点墨水，如何看得懂故宫收藏的那些文青喜爱的诗词歌赋？

然而，那块肉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块软嫩入味的卤肉，而那棵翠玉白菜看起来也很像是一棵真的白菜！对于当时绝大多数在务农的台湾人而言，这是每天日常饮食之所需啊，在那个大家都吃不太饱的年代里：“哇，那块肉长得真像香喷喷的卤肉！那白菜看起来也太好吃了吧！”“你看那棵翠玉白菜，跟你家里种的白菜有什么差异？看不出来吧？”

所以当其他文物都看不太懂，可唯独看懂了白菜及肉的情况之下，翠玉白菜与肉形石就被大家口耳相传，被大家的眼睛给看红了，它们的超人气可不是今天才刚刚开始，而是从 1957 年就一直红到了现在。翠玉白菜与肉形石，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为大家口中的“国宝”。

本文节选自《典范与传承：中华国宝级文物背后的艺术史》中的章节“走过路过，不可错过的‘酸菜白肉锅’——毛公鼎、翠玉白菜、肉形石”，本书是有关于海峡对岸那座久闻其名但却难见真容的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艺术史。

囿于篇幅，相较于长达 30 余页的原章节，本文有所删减调整。详细的“酸菜白肉锅”的来龙去脉，与更多的文物故事，如：

《兰亭集序》跟“文青颓废大叔集团”有什么关系？

黄庭坚一笔写成的二十八字诗札《花气熏人帖》何以是故宫的指标性心头好？

沉睡千年终于重现的镇馆之宝《溪山行旅图》居然是被乱入之作？

把郭熙的画作裁下当抹布的“炫富土豪”到底是谁？

听说翠玉白菜本不算清宫至宝，只因人气高才上位？

明成化窑鸡缸杯凭什么卖到 2.8 亿港币？

台北故宫博物院典藏了近 70 万件文物与艺术品，包含了紫禁城、盛京行宫、避暑山庄、颐和园、国子监等地皇家旧藏的诸多精华。要从头了解一座博物院（馆），或许从其代表性馆藏文物入手是最行之有效的途径之一。

在这庞博的数量中，本书遴选出台北故宫博物院十余件能称之为“镇馆之宝”的书法、绘画、陶瓷、青铜文物。这些文物是怎样体现了古典审美趣味的典范、如何呈现了历史传承，以及何以成为“镇馆之宝”呢？

它们的神秘面纱，就等你在本书中来揭开！

（注：本文文物与建筑物配图除永和宫一张来自北京故宫博物院官网以外，其余皆转载自台北故宫博物院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