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沈阳青年公园西门正对面,一座粉色大楼拔地而起。
楼顶上五个红色大字惹人注目——“北方图书城”。
北方图书城是东北地区面积最大、种类最全的书店之一。
对当时的沈阳人来说,青年大街上的这栋小粉楼是选购图书的最佳去处。每到周末,书店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人群中有一个瘦小的、并不起眼儿的男孩,一个人穿梭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目光神采奕奕、难掩雀跃——
那是当年还在读初中的双雪涛。
双雪涛自幼喜好阅读,不过工人家庭的藏书只有寥寥几本。
他在其中最倾心《水浒》,几乎每年都要重读一遍。
也正是因为翻了太多遍,书的封皮慢慢脱落,直到书脊裸露出来,和它的主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北方图书城的开业,对双雪涛来说显然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一家免费的图书馆向他开启了大门。
1995年 北方图书城开业
每到周末,双雪涛会在陈列着文学作品的书架之间走上几个来回,最后选择一本余华或者苏童,再找个地方坐下。
以积攒了一周的期待,迫切投身浪漫奇崛的小说世界,直到城市被灯火点亮,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和大部分80后读者相似,是先锋文学完成了对双雪涛的启蒙。
正是经由格非、余华、苏童这些南方作家,东北少年双雪涛初步认识到了什么是“小说”、以及如何讲一个故事。
“他们需要读者,但是我们更需要他们——有别于厚重的西方经典,有别于鲁郭茅巴老曹张爱玲沈从文,这是一群还在探索、洋溢着未完成感,对小说怎么写充满了新奇的作家。”(双雪涛《读先于写》)
十几岁正是觉得凡事皆有可能的年纪。
双雪涛
少年双雪涛见识了虚构的伟力,难免会生出动笔的野心。不料第一次出手,便被按头浇了一盆冷水。
初中第一次作文,我的文章震动了老师和同学。老师将我大骂,说我不知跟谁学的,不知所云,这么写去中考肯定落榜;同学认为我是抄的,此文肯定埋伏在某本作文选中。我心灰意冷,唯一的利器钝了,立显平庸。(双雪涛《我的师承》)
此后,双雪涛虽没有放弃阅读,但在作文写作上再没有出格之举。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三年很快过去,双雪涛升了高中。
双雪涛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里有一个角色叫傅东心。
作为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文艺女青年,傅东心一生不容于外部热闹喧腾的凡俗世界,每天只顾着读书画画,在周围人看来性格清冷孤僻,是个不合群的各色人。
影视剧《平原上的摩西》 海报
这个小说人物看似如凭空造人般不接地气,但细究起来,多少携带着双雪涛高中时代语文老师的影子。
语文老师姓王,很年轻,性子冷,在老师群里人缘不咋地。
但王老师很有才华,古诗词信手拈来,在教学方法上也有自己的一套。
双雪涛还记得王老师给他们布置的第一次命题作文——题目不限,但必须是两个字。
双雪涛最后写了自己刚刚去世的姥爷,题目取了“生死”二字。满分60分,他拿到了64分。
正是这多出来的4分,让一度泯然众人的双雪涛再次辨认出了自己身上的某种天分,某种“异禀”。
于是他开始更卖力地阅读文学作品,仔细琢磨大家写文章的笔法,想从中寻摸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双雪涛
严格来讲,双雪涛的作文不算作文,更接近小说。但王老师却并没有拿应试教育的框子框住双雪涛飞扬的想象力,还让他当上了语文课代表。
我的作文字迹极乱,老师尽力辨认,有时候我嫌作文本的格子框人,就写在八开的大白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老师也为我批改。高中毕业前,我写了一篇东西叫做《复仇》,写一个孩子跋山涉水为父报仇,寻找的过程大概写了近千子,结尾却没有,老师也给了我很好的分数,装作这是一篇作文。(双雪涛《我的师承》)
从某种层面上说,王老师是小说家双雪涛的第一个读者。
她那“期待而无所求的眼神”是双雪涛暗哑无光的少年时代里恒亮的烛火,也是日后他每每回想都感到慰藉的温暖际遇。
高考之后,双雪涛觉得自己人生里一个特别关键的问题解决了,父母的辛劳和期望没有落空,他松了一口气。
不过热爱文学的他并没有读中文系,而是报考了吉林大学的法律专业。
或许在一个东北下岗家庭的认知里,搞文学终究不是什么正经营生,而所谓的自由作者和街溜子、盲流、无业游民之间,更是没啥本质区别。
和大部分人一样,双雪涛的大学生活以玩为主,以学为辅。
刚入学他曾写了一篇文章,申请参加校内文学社团,结果惨遭拒绝。自此双雪涛自认没有写作才华、对文学死心断念,用踢足球和打麻将来打发课余时间。
双雪涛 北京青年X凉子访谈录
度过了四年自由散漫的大学生活,2007年双雪涛从吉林大学法学院毕业,回到了沈阳老家。
进入国家开发银行辽宁省分行任职,意味着工人后代双雪涛,端上了一个相当体面的“铁饭碗”。
上班族的日子简单重复,双雪涛白天在单位和钞票打交道,下了班就踢踢足球、看看书。最痛苦的是早起,但尚且可以忍耐。
直到2010年春天,双雪涛平静的体制内生活被一则征文启事打破。
朋友告诉他台湾办了一个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一等奖的奖金有60万元台币,距离截稿还剩下二十余天。
几乎没有正经写作经验的双雪涛动了心思。
一方面,而立之年的双雪涛需要这笔钱买房安家,另一方面,关于写作的野火在他的心中从未真正熄灭。
利剑出鞘,披荆斩棘。
双雪涛的处女作长篇《翅鬼》飞过海峡,给他挣来了第一笔“稿酬”。
双雪涛《翅鬼》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翅鬼》不算一部成熟的作品,但初试啼声的兴奋和满足却是真切的。
站在台北的街头,双雪涛生出少年般的意气风发,他在心中立下宏愿——“我想吃写作这碗饭,赴汤蹈火,写出牛逼的小说”。
于是,从台北回到东北后,双雪涛过起了双面生活。
白天他依然扮演着银行的小职员角色,用快捷键操作表格,和不同客户打交道,能喝小一斤白酒。
夜晚则是小说家双雪涛在中南海的雾气缭绕中粉墨登场的时刻,演出剧目有关自己的青春,名为《聋哑时代》。
那个时候,双雪涛很喜欢日本作家村上春树,而村上以写小说为职业的生活状态在不断诱惑着他。
“那段时间很喜欢村上春树,他29岁辞职,我也是那个年纪,他的经历像一个杠杆似的撬动了我,感谢他的选择影响了我的选择。”
终于,在某个失眠的夜晚双雪涛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职。
就这样,29岁的双雪涛以砸掉“铁饭碗”的壮举向前辈村上春树致意。
双雪涛 北京青年X凉子访谈录
作为这家分行成立20多年来唯一的出逃者,当时的人事部门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给双雪涛办理辞职手续。
在双雪涛离开银行之前,一个平时并无多少交集的女领导把他叫到了办公室,略显突兀地说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萌生过离职乃至出国的想法,不过最终还是没能做到。
人到中年,过去身不由己的事情,如今已经无从弥补。
如20年前的自己一般站在人生分叉路口,却做出了相反选择的双雪涛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安慰。
她对他说:你有想干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做。
不知道当时的双雪涛有没有注意到,面前这位中年女领导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期待,竟和当年的王老师那般相似。
虽然为奖金而写的《翅鬼》有点类型文学的感觉,但辞职写作后双雪涛笔尖是朝着严肃文学使劲的,他的目标是《收获》这样的大刊。
但是等到2013年,双雪涛30岁。辞职已有一年,而写作业绩却还是零。
长篇小说《聋哑时代》虽然已经完稿,但是根本找不到地方出版,与此同时,某种中年危机也在不设防之际悄然来临。
双雪涛
成为父亲之后,双雪涛开始体会到了频繁失眠的感觉——“我有几天没怎么睡觉,儿子出生,家里乱做一团,想起尿不湿的价格,实在不容易入睡”。
没有了父母、体制的庇护,生活向双雪涛发出“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的冷酷之音,而他显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正是在这种心境下,他创作了《跛人》这篇小说。
该小说讲述的主题关乎一个自以为长大成人的少年,在遭遇真实粗粝的现实世界的撞击后,认识到了自己的稚嫩和孱弱。
好巧不巧,正是这篇《跛人》让一度被纯文学拒之门外的双雪涛获得了期待已久的入场券,小说成功发表于他心向往之的《收获》2014年第4期。
2014年算是双雪涛创作上的一个丰收年。
不仅《跛人》《大师》等已经刊出的作品受到好评,代表作《平原上的摩西》也在这一年年底完成。
不过这篇小说的写作远不及《聋哑时代》顺畅。
双雪涛《聋哑时代》
如果说《聋哑时代》作为一部自传体小说,关乎双雪涛心中不吐不快的青春记忆,书写的意义在于替少年时代的自己掸去寒霜。
那么《平原上的摩西》则是他走出自我后的一次逆向而行。
写作,是为了与他血脉相连的土地与人群。
我本是个性急之人,有时候喝水都能呛着,写小说时是我人生中最具耐心的时刻,但是在这篇小说里,多次感觉耐心已经耗尽,好像一场旷日持久而要求太多的恋爱,因为吵闹而烦躁并且越陷越深。后来我改变了方式,搬到岳母家,每天早晨坐十几站公交车,回到家里去写,写到离精疲力尽还差一点时,赶快收手。可惜每天回去,想起白天的工作,还是觉得不太完美。
那个故事独自躺在空房间的电脑里,那里一片漆黑,门窗紧闭,那个故事充满瑕疵,满脸粉刺,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理由,可能是感觉到这段恋爱最重要的时刻还没有来临,有些值得铭记一生的话语还没有说出。
《平原上的摩西》讲述了由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揭开的东北往事。
小说采用多重第一人称叙事的手法,通过拼贴不同人物的叙述,描摹出凶杀案背后错综复杂的人物遭际,也以一叶知秋的方式折射出了历史转折处“共和国长子”的消沉与没落。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丨北京日报出版社
《平原上的摩西》的发表可谓一鸣惊人,这部小说不仅成为双雪涛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甚至还被批评家盛赞为整个“80后”文学成熟的标志。
“迟来的大师”双雪涛,就此声名鹊起。
2015年,双雪涛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邀请函,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向他抛出橄榄枝。
当时的双雪涛已经对长期居家的写作生活感到了由衷的厌倦,几乎未经犹豫,便打包好行李坐上了从沈阳北站出发的高铁。
此次北京之行,最开始是求学,最终演变为定居。
先是从银行出走,继而离开东北,双雪涛文学上的野心促使他不断重复着“甩脱”的动作。
新世界充满未知的机遇,一切如万花筒般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与此同时,某种丧失在同步发生。
双雪涛
最显著的收获当然是几部小说的接连出版。
2016年,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外,《聋哑时代》《天吾手记》这两部积压了好几年的旧作也得以问世。2017年则有延续东北风格的中短篇小说《飞行家》。
此外,华语青年作家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小说佳作奖等各种奖项也纷至沓来。
2020年的新作《猎人》拿下宝珀理想国文学首奖,意味着双雪涛也许不被读者买账的写作转型获得了业内人士的认可。
随着“东北文艺复兴”的热潮,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等作品陆续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虽评价褒贬不一,但好歹也是登上了小说影视化的时代列车,从曲高和寡的文学圈驶向了光影璀璨的影视圈。
《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影视海报
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双雪涛的个人生活也发生诸多变化。
比如他终于少了为钱奔命的压力,却多了被俗务所累的困扰。
比如他原先觉得一个写小说的人应该躲起来才好,现在几乎每个月都要准备一个讲稿。
再比如他刚到北京的时候,每半个月都要回沈阳探望妻儿,如今他对外公开的伴侣已变成同行张悦然。
双雪涛与张悦然
一个诚恳的写作者在面对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时,大概都有些消化不良,双雪涛坦言,“大部分时间在焦躁和虚荣中度过”。
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出身草根的韧劲。
不必洁净无暇,不必尽善尽美,甚至不必做文学的圣徒。只需不断生长、不断跋涉,以或坚定、或踉跄的步子走那条命定的长路。
就像在《不间断的人》的创作谈中,双雪涛写道:
好像远方有一条无穷无尽的道路。怎么走也不可能走到尽头。人只是不间断人类的一环,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这时候个人的渺小是最好的安慰。
本期作者:青 野
编辑丨排版:立忞
░人物篇▒
░杂志篇▒
《读者》丨 丨
░ 话题篇▒
░ 热门征稿▒
其他征稿合集
转载、商务、作者招募合作丨请后台联系,凡本平台显示“原创”标识的文章均可联系编辑转载,未经授权转载视为抄袭。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