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自称是一个“笨人”。
40岁时,他对中国农村的发展有遗憾、失落甚至是愤怒。二十年过去,农村面临的复杂问题不再如昨,已届花甲之年的他想法却未曾变过。
人生的前半段,他在湖北的乡镇工作,“三起三落”,先后4次担任乡镇党委书记,直到37岁那年离开。
2023年12月初的北京,已是一片萧瑟,在中国乡村规划设计院(简称“中国乡建院”)办公室,李昌平简单介绍了公司的现状,这距离他第一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已有23年。
2000年2月10日,在湖北省监利县棋盘乡刚当了两个月党委书记的李昌平,在午夜提笔,要向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倾诉在基层工作17年攒下的“心里话”。
“我要对您说的是,现在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三周后,一封四千余字的信被寄去北京。同年8月24日,李昌平的名字出现在《南方周末》头版,“乡党委书记含泪上书,国务院领导动情批复”的故事引起国人共鸣。
▲ 李昌平 图/农健
世纪之交,农村改革如火如荼,写信的人却选择了离开。
在40岁的关口,李昌平南下又北上,工作换了又换。快50岁时,李昌平决定回到乡村继续他的改革实验,成立了中国乡建院。外界关注他时,一个标签挥之不去:“三农专家”。
▲ 《南方周末》2000年8月24日刊头版
一封信
李昌平怀念1980年代。1982年,他从大学毕业,放弃留城的机会,申请到湖北省监利县周河公社工作,三年后升任已是周河乡的乡党委书记。
那是一个农村“干什么成什么”的时代,县委书记召集开会,乡镇党委书记敢拍桌子和领导吵架,乡镇开民主生活会,党委书记也要做检讨。当时的周河乡,几乎村村都有渔场,一年下来,一个渔场就能让公账上多出一二十万元。
到了1990年代,基层的事明显变得不好办了。
1997年6月,监利县发生水灾,为了800元税费,一位农妇喝了农药。7天后,另一个村里,一位小学教师也因税负过重自尽。
5年后出版的《我向总理说实话》那本书中,李昌平写出自己的“罪与痛”:“有多少农民的孩子上不起小学、初中、高中,他们哭,他们的爷爷奶奶给我下跪、求我开恩,我记不清了;有多少孩子因亲人生了病住不起医院给我下跪、求我发慈悲,我记不清了……”
2000年3月8日,得知县里计划将再次上调农民上交税费标准后,他“不得不”寄出那封信了。
超出一个基层干部想象的“海啸”随之而来。信寄出不到一个月,农业部调查组去了,两个月后,朱镕基作出批示,第三个月,时任省委书记带队到乡镇调查,棋盘乡的改革开始了。
一句话
那场改革即将进入尾声时,李昌平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南方周末》是一个与众不同、有独到思想的媒体,影响力也大。”李昌平印象里,《南方周末》是采访他的第二家媒体。
那篇头版报道产生了预期内的反响。报纸出版当天,一位在湖南做生意的老乡订购了3000份,连夜运回监利派发。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像雪片一样飞向他,同样承受负担的农民们将“心里话”讲给了这个替他们发声的人。
也就是在这篇稿件刊发的第二天,被省内医院医生诊断为“转移性肝肿瘤”的李昌平在北京拿到了专家组出具的正式诊断报告:良性淋巴细胞瘤。
就在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好发展时,李昌平作了一个决定:离开体制。
“生病让我对生死、名利有了新的认识,觉得需要换一种活法。”但李昌平没有停止为农民发声。两个月后,《南方周末》再次以《要给农民“国民待遇”》为题,报道了李昌平的观点。
▲ 《南方周末》2000年10月12日刊头版
在李昌平看来,农民遭遇的一切,所有的不平等、歧视都在制度设计中存在着。“我们要把它讲出来,将来慢慢反思。所以我一生中发出最重要的声音不是给总理写信,而是这句话,这篇报道也是我人生的一个拐点。”
2000年底,《南方周末》第一次组织读者投票评选年度人物,李昌平高票当选。当年,和他一起当选的还有香港导演王家卫、跳水冠军伏明霞、联想董事长柳传志。在他看来,“年度人物评了我这么一小人物,不是大人物,这也是一种平等的意识”。
一条路
不再做官后,李昌平换过很多职业。39岁时去珠海的一家公司工作,同年任中国改革杂志社副主编,40岁去NGO做扶贫。
他进入了“三农”学界,却常常感到失望。
“在北京那几年,做农业改革的一些人士我都认识,我以为他们有办法,可办法就是让农村进一步衰落,让农民进一步离开农村。”
李昌平不甘心。46岁那年,他回到农村,在河南郝堂村开展“内置合作金融”实验,在土地集体所有的制度下,由村社主导,在成员内部进行土地抵押贷款和利息收益。3年后,基于实验成果,他成立了中国乡建院,做起了社会企业。
包括“内置合作金融”在内,12年来,中国乡建院的社会实验项目进入了580多个农村,风力发电、闲置住房改造、盐碱地改造等等都成为对农村发展进行的新探索。“我们不打广告,都是那些有情怀的村干部找过来,说李老师我们一起合作,把事情做好。”
但李昌平无法忽视一些问题。有时候他到乡镇,看到党委书记开个会就要两个小时,也无法做到关手机,根本没精力做真正该做的事情。“就像一头牛,鼻子上拴了无数的绳子,腿上、尾巴上也都是绳子,谁都去拉扯它。我们说农民没有自主性,乡村的干部有自主性吗?”
李昌平时常失望,也时常生气。40岁如此,60岁依旧。
“我觉得‘不惑’就是什么事情你都想明白了,都能够很轻松地去应对了。有的人可以,他们不愁吃、不愁穿,不关心国家大事,活得很滋润,但我没那个悟性。”李昌平觉得,一切的原因还是“自己笨”。
“一个还在努力想找到解决问题办法的人是做不到不惑的,因为你还在抗争。”在李昌平看来,而如果一个人在一个阶段实现了某个目标,是可以变得很豁达的。“《南方周末》是不是要做到不惑,我觉得也并不需要追求这个东西。”
本文转载自“南方周末”官方账号
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责编 钱昊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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