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雯琴的独家时装空间记忆

一

卧室。

她会一直做梦。梦到那个小小的空间。十岁以前，我们的女主人公一直生活在那里。那是属于她的一番小天地。

很奇怪，为什么会一直梦到？她对自己说，可能是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这是一个挺想念的地方。

她拥有一张小巧的原木色书桌。玻璃板下压着张学友的照片，压着她喜欢的明星的照片。

她喜欢漫画。喜欢《幽游白书》，喜欢高桥留美子的《乱马》，喜欢《倾国怨伶》和《尼罗河女儿》。她说，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买漫画了。

我的实习生坐在一边。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她不会拥有我们的集体记忆。

她有一台别致的索尼牌Walkman。放着放着，就卡带。她熟练地拿出一支铅笔，伸进孔洞，旋转着带动卷轴，缓缓地将出了轨的磁带收拢回来。Walkman恢复了正常，继续播放《吻别》或者陈慧娴的《飘雪》。

她爱在笔记本上抄王菲的歌词，一手楷体字写得漂亮。间架结构很好。因爸爸妈妈都写得一手好字，耳濡目染之下，她没受过特意的训练，却也常常在学校的书法比赛中获奖。她说，奖品是十个本子，或者是十支铅笔。

她偶尔喜欢走出卧室，走出家门。走进小区。她迈上花坛，在花坛的约莫十公分那么宽的边缘上行走，惴惴地，内心却是欣喜的。她的平衡感很好。

偶尔，她坐着摆渡船，从黄浦江的这一端，来到江的那一端。她记得，那时候黄浦江的色彩是沉沉的。阳光盛的时候，江面却也波光粼粼的。

她为黄浦江画过一张画。为了表现阳光，她用黄色的蜡笔在江面上点了很多点点，感觉波光粼粼的，老师说，很好。她说，她是在画大海。黄浦江不是真正的大海。那是她对大海的最初的想象。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以后，她会长得很高。小小的卧室会显得局促。她也会飞越重洋，飞到地球的另一端。那里，有着蔚蓝颜色的海水，等着她。

二

北京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巨大的广告海报显露着王雯琴脸庞的斜侧部。她看起来是如此宏伟，像我们想象中的贞德，甚至是古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众神之中地位及权力最高的女神赫拉。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保持着某种神秘而莫名的联络的。生活中，你一定有类似的经验：有一天，你可能会读到一个许久未联络的朋友的名字，或者因某段回忆想起了她/他。过不了几日，后者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原因出现在你的微信的对话框——我猜想，脑电波预知了未来的联络。

几日后，老太平弄的一家影棚。采访中，我和王雯琴，分享了小时候的包书皮的经验。

我向她说起，小时候手笨。聪慧的女生包书皮的时候，会在四个角加叠三角——做加固处理。童年的我摸不着头脑，看得羡慕。

王雯琴比较厉害。除了在四个角下功夫，她还在书本中间，也就是书本折叠的紧要部分，加做处理。比我童年的邻座女生，又厉害了一点点。

她说，现在的小朋友不需要那么复杂了。但是人也会变得越来越散漫。我们有那么多种付款方式，以至于小朋友已经不知道皮夹子是什么了。这是一个时代进步的结果，就好像我们早已经不需要珠算是一样的。

她说，偶尔她也会着急。坐在出租车上，交通拥堵，她会焦虑。坐在身边的女儿说，你急，也快不了，不如看看别的东西，聊聊天。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因为你不能改变现实的时候，就该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女儿是你的伙伴吗？

女儿就像是我的老师。她若有所思地说。

三

最近的三、四年，王雯琴拜师，学起了画画。从素描开始，又画颜彩画。常常从早上八点开始，她穿上牛仔围兜，躲进画室里。在十几平方米的画室里面，一画，就画到下午四点。

她举起手机，向我分享屏幕中的新作品，一只猿猴和一只鸡。凑近看，油画的肌理很好看。猿猴原本是一座木雕。她看着喜欢，就拍了下来。对着照片画。

她说，想画满十二生肖。

「画得顺利吗？」

「打型，我还OK，但上颜色真的很难，真的要花很多时间，可能一遍、两遍、三遍都不行，要到了第四遍、第五遍才能做好。就是很难。」

「那也是很开心的过程。」

「一边在说太难了，一边还在继续。完成之后，就是开心。」

「有没有想过要画大尺寸的？」

「那会比较难，我现在先把手上的画完。」

「你的画室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墙壁……已经有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了。」

「不去管它了？」

「也不去整理它了。」

四

2023年夏。北京。红砖美术馆。建筑师董豫赣设计的建筑物的立面，有着朴素而迷人的质地。我曾一度莫名观察砖墙的底部，惘然若失似地期待某种像是信号一样的灰尘。

雨神鲜有地提早巡幸了北京城，干热的夏日是这个城市的特质之一，足以与著名的交通拥堵相提并论。在难能可贵的潮润中，葆蝶家的二零二三秋冬季系列发布，定格了本年度最重要的时装时刻之一。而如若我们纵向探索，探入我们那约莫二十年景深的集体的时装记忆，你大约会同意：后世可以将它与当年拉格斐先生策划的芬迪长城发布，或者香奈儿的磁悬浮之旅相提并论。

这是一场为了幼弱，却也精彩的中国时装产业的喝彩。葆蝶家的发布并不倚托于宏伟的背景和令人瞠目的构造。在创意总监马蒂欧·布拉奇的阵列中，出自不同代际的模特联袂梳理中国时装在成长中的心态——一度，或许是怯懦的和小心翼翼的，后来，又或许因为本土市场的庞大，而起了波澜。

我无法控制自己，一遍一遍默念她们的名字。她们的名氏，构建起了一首具备私人色彩的朦胧诗。早先二月在米兰发布的葆蝶家二零二三秋冬季系列作品，闪烁着唯有时装产业人士才能看明白的秘密。

王雯琴，是中国时装历史中值得被记住的名字之一。

五

大约二十年前，王雯琴飞往欧洲，飞往巴黎和米兰。她觉得新鲜又熟悉，所有的场景，所有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电影里面所感受到的东西——欧洲的城市让她想起最喜欢的《罗马假日》和《茜茜公主》。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她一度成为产业中最重要的时装模特之一。她悄然隐退，有了小孩子。再后来，她再度回归我们的视线。

犹胜往昔。

她似乎不太愿意讲述很久远以前的事情。她说，那都快忘记了，真的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尼克镜头前的她身材颀长，发型凌厉。王雯琴身披一件皮革外套，好似铠甲——借助路易威登二零二三秋冬季时装系列，尼古拉重访了他一再探入的科幻和太空世界的命题，他的模特阵列因而拥有了类机甲的廓形。其中错落有致的白色「面具」则像是在提示：我们是否行走在未来？

我走神。莫名想起吕克·贝松2005年的作品《天使A》的海报画面：天使俯视落魄男子。

我想起，强大的女性形象仿佛是贝松银幕世界中的一道强壮的龙骨。包括《第五元素》《尼基塔》《贞德》和《安娜》在内的诸多影片，都有着相似的超越凡俗的女性形象。

我们热爱、信赖甚至依赖我们镜头前的女主角。她具备强大绝伦的视觉张力和震慑力。

六

葆蝶家的时装发布有着无比复杂的动线。模特的双足像是在画圈。王雯琴说，像个小蚂蚁一样，跟着前面的小朋友。彩排的时候，一遍，两遍，到了第三遍的时候，她已经很熟悉了。「我可以有心思去看看身边的风景了，一转头，原来身边有这么美的室外院子——半圆形，柳枝垂落下来，花叶飘落，你索性放慢脚步，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她说，很多年没有参加这么专业的时装发布了。「融入这个气氛之后，就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我觉得，有时候，人是需要被鞭笞一下的。时间长了，人会松散，鞭笞很重要。像及时地充电一样，会让你变得更精神。」

她穿着一套风衣。她走过的时候，我的眼眶是润湿的。

她说，在后台，见到了老朋友Ling，马来西亚超模陈曼龄。她说，我们几乎二十年没见了。

记忆，有了二十年的模糊却也宏伟的景深。

最初，我是在一个叫做莱卡风尚大典的地方，见到她的。

若干年后，波特曼酒店的马克·雅可布店铺前，一群记者围着她，希望她能够就刚刚店内的时装秀说点什么。

那群记者中，曾经躲着一个慌乱的身影。那就是我。

七

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坐在她的面前，心里藏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我问她，你需要某种硬朗的轮廓吗？你需要廓形带给你安全感吗？她说，不，我不需要这种安全感。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尽量让每件衣服都合适，都合身。

「我会去感受它，它或许会给你带来自信，或许是你自己足够自信，让你的look变得更好。」

我问她，致敬张曼玉的那一套夜行衣（某次拍摄中，摄影师致敬了奥利维耶·阿萨亚斯执导的《迷离劫》），会让你感觉不舒服吗？或者，想象过真的当一个夜行者，飞檐走壁吗？

她说，那样会很酷。

八

闪回。舅舅大人出场。

19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王雯琴的舅舅是走在前面的人物。他穿着白衬衫，搭配喇叭裤、黑色皮鞋，留着自然的卷发。她觉得蛮潮的，就连舅舅喜欢的凤飞飞，也是稀罕的。

我主动脑补王小帅的《地久天长》中，拿着录音机，跳着舞的新建哥。后来，又想起《孔雀》当中，开场时秦昊的那段收录机时代的潇洒独舞。

舅舅的样貌和做派，依稀担当了王雯琴最初的美学启蒙。

九

她是热爱新风、热爱探索的小朋友。

今天的她，很爱滑雪。最近，她又尝试起了徒步。不久前，她买了一根登山棍，在云南大理，徒步行走了十二公里。

苍山下，半山上都有着很多寺庙。她感到很安静，打坐一会。

「随着自己慢慢的呼吸，慢慢地感受周边的整个环境。有时候，和尚出来念经。他们的共鸣，很不一样。有时候，他们不念经，他们只是敲敲木鱼，敲敲钟，那声音也让人很舒服。」

「如何想象你的远方？」

「我希望是自由自在的。也许有个特定的空间、特定的画面和特定的颜色，但，一定是很自由的。我想，我们现在所有的不开心，所有不好的情绪，是因为你不自由，这是你不快乐的原因。当你把这些放下了，你就是一个很自由的人。」

「我知道，你在学佛。」

「皮毛。」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好像，我们面前摆放的，并不是一个水瓶。」

「但是，它虽然可能不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当你渴的时候，拿起它，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不需要去看透它的本质，不是的。你看透它，或者不看透它，它还是在那儿放着。我想要学会感恩，因为它在你口渴的时候，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出现了。」

摄影/Nick Yang

编辑、造型/Jal Lu

艺人统筹/朱臻祺

采访、撰文/晚唐

化妆/CliveX@S Studio

发型/周学明

制片/陆嘿嘿@Ketchup Studio

美术/奚海英、梁辰@Ketchup Studio

摄影助理/卢林

化妆助理/小菲、小前@S Studio

设计/Yan

新媒体设计/CChen

服装鸣谢/Louis Vuitton

场地鸣谢/Maison W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