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奥斯卡的电影，都这么虚伪吗？

吴泽源

好莱坞从不掩饰它对落魄者逆袭剧情的热爱。这种热爱在颁奖季尤为突出。

还记得沦落到Z级片地狱，接连遭遇整形手术失败和抑郁症打击的米基·洛克，在2008年借《摔跤手》荣耀归来吗？

还记得迈克尔·基顿在离开《蝙蝠侠》系列后事业跌入低谷，却凭借《鸟人》重回聚光灯中心，拿奖拿到手软的旅程吗？

这类颁奖季剧情有个共同点：这些落魄巨星的归来之作，在剧本层面都是为其量身定制。

《摔跤手》主人公的职业属性和潦倒处境，都完美对应着试图从演员转型拳手的洛克的人生历程；《鸟人》的主人公，是个凭借饰演超级英雄成名，却在严肃剧情片领域不被人认可的过气演员，这与基顿当时的处境，几乎能划上等号。

在2023年，如此剧情又要重演。

在世纪之交凭借《木乃伊》系列、《森林泰山》、《地心历险记》等动作大片风头无二的演员布兰登·弗雷泽，近十多年里突然消失在人们视线中，本应是演员成熟期的年华也因此被浪费。

人们不禁要问：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2018年，一篇专访才将谜底托出。《木乃伊》系列虽然让弗雷泽跻身一线，但艰苦的动作戏拍摄对他的膝盖、脊椎和声带造成了不可逆损伤，他再也无法成为昔日那个动作英雄。

曲折的命运也为他打下了鲜明烙印：漫长的离婚官司，长子的自闭症倾向，对子女抚养权的争夺，都让他心力交疲；一位业界权势者对他的性骚扰，更是让他饱受创伤，当他将此事曝光于世后，他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被好莱坞列入选角黑名单。

所有这些经历的破坏效应，直接写在弗雷泽的身体上。他的身材在这些年里显著发福，神态萎靡沮丧，十多年前的阳光大男孩气质，几乎被消磨殆尽。

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此厄运也可以在某些层面成为机遇。

看到机遇的人，正是炮制过《摔跤手》的导演阿伦诺夫斯基，他邀请弗雷泽主演的电影《鲸》，主人公查理是一个因无法应对人生变故而穷困落魄、身材发福的暴食症患者。

这个角色显然是为弗雷泽量身定制。而弗雷泽的表演也的确引人尊敬。在五百多斤的外表下，在自我厌恶的深渊中，弗雷泽仍凭借其人格魅力，为查理赋予了人性温度和情感层面的松弛轻盈。

这是他在生涯早期很少出演也不太能驾驭的正剧角色，但经过岁月洗礼后，他对角色的把握驾轻就熟。他的演出，配得上一个奥斯卡提名。

但除去表演外，《鲸》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它想造就的，是一个在深渊中期盼光芒，用爱和希望洗涤观众心灵的故事。

而它最终成为的，却是一个马戏团怪物秀剧目，它惊叹和痴迷于主人公的骇人外表，却没能真正走进主人公内心。

影片改编自塞缪尔·亨特的同名戏剧，将时间限定在五天中，将地点限定在查理居住的廉价公寓内。

在这里，查理将接触他嘴硬心软的亚裔护工，与他疏远已久的女儿和前妻，以及一位闯入公寓的基督教传教士。

这些人当中有查理想拯救的人，也有人想要拯救查理；有人对查理爱恨交织，也有人不试图对他的人生轨迹做任何改变，只想陪在他身边。

与这些功能性极强的配角相比，作为故事焦点，查理却显得面目模糊。他的体重为什么在多年间无节制增长？是何种经历让他的灵魂如此煎熬，以至于不想继续活下去？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想要以如此漫长痛苦又不体面的方式死去？阿伦诺夫斯基的电影做出了些许解释，却无法彻底说服我们。

我们只知道，查理曾与自己的一位同性学生建立过极深感情。他们在课堂上相识，在结课后相恋，查理因此抛弃了妻子和女儿，但他的同性伴侣对宗教痴迷至深，最终将自己引向毁灭。

失去恋人的痛苦，美国小城社会对同志的偏见，面对亲人时的内疚和悔恨，看起来都能成为查理走向自毁的理由。

但《鲸》过度忠于原文本的戏剧性限制，对上述需要冲破戏剧体裁束缚去深入挖掘的面向，只是浅尝辄止做了表面化处理。这些理由因此显得极其不充分，且流于陈词滥调。

与此相比更致命的是，导演并没有真正尝试走入查理内心，了解其所感所想。在整部电影中，我们很少能看到查理的记忆，听到查理的心声，体会到查理对世界的憧憬或失望。

阿伦诺夫斯基的导演手法偏重主题而非叙事，偏重奇观而非心理。这使得查理从始至终都作为一个被世人观看的客体存在着，不能成为让观众代入其中的情感和思维主体。

创作方法的失误，让《鲸》暴露出空洞生硬的缺点。空洞来源于对所有人物半生不熟的描绘；生硬来源于种种过度人工化，以至于与现实逻辑相悖的情节设定。

它缺乏真实生活应有的生机，缺乏我们能在现实中看到的不那么做作的人物，也缺乏从生活土壤中有机生长出来的可信情感。

当高潮段落到来时，我们只能感受到阿伦诺夫斯基在强行说教与煽情的那双导演之手。

《鲸》也刚好暴露出颁奖季电影最糟糕的一面。

这批电影本应因其相对意义上的成熟与深刻对特效大片作出制衡，然而好莱坞整体创作日益庸俗肤浅的倾向，却让这些电影本身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奇观大片。

技巧高超的表演可以成为奇观；演员身体外观的变化可以成为奇观（在《鲸》里，这种变化与超级英雄大片一样，得到了数码特效的协助）；甚至演员在戏外的苦难经历，也可以成为被影片制作者和出品方向公众贩售的奇观。

而这一切却要被包装在洗涤人心、感动灵魂和关怀少数群体的外衣中进行售卖。这或许不是整个好莱坞的伪善，却着实是阿伦诺夫斯基与《鲸》的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