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
作者：何小仙儿
01
素云一脸惨白地躺在医院病床上，那越来越吃力的呼吸，让她预感到自己生命也许下一秒就会结束。
她那个二婚的丈夫文昌此刻正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床边抹泪，她伸了伸手想安慰一下他们，发现自己竟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三年前她确诊了乳腺癌，这个共同生活了十年的二婚丈夫，也算对她仁至义尽，倾家荡产带着她四处求医了三年，最后一站回到了她家乡的县城。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文昌带着两个孩子跪在了她的床前。这个快两百斤的男人哭着说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他要带着孩子走了。
他拉着她的手求她原谅，她闭着眼睛装睡，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打湿了枕头。
平心而论她不恨他，半路夫妻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得了。他只是个普通人，她生病的这段时间怎么熬过来的她比谁都懂。
唯一遗憾的是，孩子他也要带走，这辈子也许不能再相见了。
她闭着眼睛，为自己的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自己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孩子留在身边又能怎么样呢？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医院的玻璃窗照在她的脸上，那温热的触感告诉她生命又延长了一天。
她贪婪地吸收着大自然的恩赐，全然没有注意到床边从什么时候起，站了一个男孩。
那男孩嘴唇翕动着，发出沙哑的声音：“妈……”
素云睁开了眼睛，打量着这个男孩很久，终于认出了他就是当年被她舍弃在前夫家的儿子。
儿子叫涛涛，名字还是她起的，她离家的时候他只有十岁，十年过去了，他变成了个魁梧壮硕的小伙子。
涛涛弯下腰，在素云耳边轻柔地说：“妈妈，我来接你回家了……”
02
儿子告诉素云，是那个叫文昌的叔叔给他打的电话，他听说后一路跑着过来的。
文昌，文昌！她苦涩地想，这个二婚的丈夫终究还是把她抛弃在了医院里。
走之前还知道把她的儿子找来，此刻的她显然已经成了一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拿在手里。
庆幸的是，儿子见到她说的话，听起来似乎还有些情分。
素云醒之前儿子已经见过医生了，医生表示已经尽力了，再住下去也没有意义。还不如接回家去，好好度过余下的时光。
回家？儿子说的家，是哪个家？
素云张着嘴，吃力地问：“你爸知道吗？他也愿意？”
儿子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昨晚接到那个电话时，他也犹豫了很久，最终熬不过内心的不安，还是来了。
但这毕竟是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那个前夫就不好说了，她是将死之人，本在十年前已经与他分道扬镳，如今人家凭什么要找这样的晦气？
儿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打电话，素云竖起了耳朵，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前夫愤怒的咆哮，她扬起那没有血色的嘴唇，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个暴脾气……
前夫叫东海，当年素云嫁给他的时候才二十岁。
东海这个人父母早亡，缺乏管教的他不学无术，却长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哄得她死心塌地跟着他。
东海一个人住着父母给他留下的院子，那院子安静空旷，院内有棵高大的柿子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像一把伞，东海说每年秋天结的果子能把树枝压弯。
素云娘家也种的有果树，但她从小到大很少能吃到嘴里。每次果子都是挑出来好的去卖，卖剩下的再挑出完整的给两个哥哥吃，而她只能吃那些烂掉的。
从小爹娘就跟她说，家里的一切都是哥哥们的，她迟早要嫁出去，所以吃的喝的什么好东西，给你了你才能拿。
她常常好奇那些红彤彤的果子到底什么味道，哥哥们吃得津津有味，她只能拿着那些烂果子馋得直淌口水。
03
东海第一次带她回家，她就看上了这个院子。她说，这里有家的感觉。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们。
她这个从小没有尝过甜的人，长大后就这么被人家用颗糖再加上几句甜言蜜语就拐走了。
娘家气得要跟她断绝关系她也不在乎，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男人。
东海这样的男人自由散漫惯了，谈恋爱还行，结婚过日子那是没一点头绪，家里一切只能靠素云撑着。
那时候她年纪小，懵懵懂懂地结婚，生子，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
她是个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就把柴米油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偏偏东海还和以前一样，狐朋狗友成群结队，喝酒打牌混日子。
她无奈带着孩子开了间馒头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和面，发面，蒸馒头，蒸熟后装在三轮车里，她把孩子捆在身上，走街串巷地卖馒头。
一到晚上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男人还带着帮兄弟们在屋里喝酒猜拳。
她赚的钱从来都没在口袋暖热过，就被东海拿上了牌桌。
但纵使这样，她都没想过离婚。
儿子十岁那年，东海和一个牌友的新媳妇眉来眼去，后来被她堵在了床上。她终于心灰意冷，和东海离了婚，自己净身出户连孩子都没要。
离开这个家后她曾回到娘家，她天真的以为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会成为她避风的港湾。
但嫂嫂们那夹枪带棒的话，像冰雹一样砸在她的脸上，她只能选择了离开。
04
她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同样离过婚的男人文昌。文昌是个外地人，在一家饭店打工。
认识文昌的时候，文昌经常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她崇拜地看着他，期待能跟他一起周游世界。
他们确定关系没多久，东海有一日竟厚着脸皮找了过来。
原来素云离家不久，因为疏于照顾孩子就得了严重的肺炎，需要住院治疗。
但东海身无分文，就找到了昔日的狐朋狗友，一分钱没借到，还收获了一堆冷嘲热讽。
万般无奈下想起了素云，那是她亲儿子，她总不能狠下心不管吧。
没想到找到素云的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东海在她工作的地方当众下跪，求她能回去照顾孩子，并保证自己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待她。
她虽然心疼自己的儿子，但是早已经对东海死了心。
素云看向文昌，企图这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儿子。
但文昌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绝不会替别人养儿子。
她左右为难，最后把所有赚的钱给了东海，让他去救儿子，自己选择和文昌一起生活。
东海最后咬着牙啐了她一口：“你这女人果然狠心，这个男人现在能逼着你抛弃儿子，以后保不准也能抛弃你……”
没想到一语成谶，她和文昌生活十年，育有一双儿女。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被抛弃在了这个县城的医院里。
05
儿子打完电话回到病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也许是看见了儿子， 她的精神竟然好了许多。
她问儿子：“你爹不同意我回去吧？”
儿子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素云安慰儿子：“没事，我娘家还有人呢！你给我联系联系，我和你爹既然离婚了，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活不长了，不能死在他的门上……”
最后一句话，她是呜咽着说出来的，但儿子还是听懂了。
儿子眼里噙着泪，点点头说：“好，我给我外婆和舅舅打电话。”
素云勉强挤着笑，看着儿子出了病房。
她听着儿子对着电话发出哀求的声音，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当年离婚后她健健康康的时候投奔娘家，人家尚且不接受，何况现在奄奄一息随时丧命呢……
儿子打完电话回来就一头趴在了素云的床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素云轻轻拍拍儿子的背，无限感慨地说：“我的好儿子，我们十年没见，你不恨我，还认我这个妈，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妈，我怎么会恨你，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 我学没上成，现在在一个物流园做临时工。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赚钱养活你……”
她摇了摇头：“我当年抛下你，已经是对不起你，怎么能让你养我呢？这医院住着也是浪费钱，你要不就在村里的田里给我搭个棚子，我反正也熬不了几天了，早去早解脱……”
儿子把头扎在她的怀里痛哭流涕，素云摩挲着儿子的头发，感觉恍若隔世。这个与她骨肉相连的孩子，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人，此刻这么真实地在她跟前。
儿子在医院照顾了她一天，傍晚的时候东海来了。
06
素云看见东海的那一刹那，心里突然悲伤起来，原来他们都这么老了。
东海的鬓角已经有了细碎的白发，抬头纹像是用刀刻在了头上一样，那双手缠着肮脏的胶布，看来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好。
东海沉着脸，一把拉起了儿子，嘴里训斥道：“赶紧给我滚回去！这种女的当年抛下我们，现在这个下场，是她活该！”
儿子一把甩开了东海的手：“她是我妈！我不能抛下她，我记得小时候被她捆在怀里出去卖馒头，我记得下雨天她把衣服脱下来裹着我，我记得我们辛苦赚的钱被你一夜输光，我什么都记得……”
儿子的话让素云尘封的记忆瞬间崩塌泛滥，是呀，这个儿子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是她从小风里来雨里去细心呵护的宝贝呀！
那时候刚开始卖馒头时，孩子小她就捆身上，后来大一点了就站在怀里，她离开时，孩子都十岁了，怎么会忘了她呢？
她一激动咳嗽了起来，一咳嗽便控制不住，她失禁了……
护士过来吼着让那对父子闭嘴，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就吩咐东海父子赶紧处理一下。
素云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地暴露在那对父子面前，东海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柔软了一些。
父子俩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完毕后，东海就回去了。说是回老家村里找了辆三轮车，准备把她拉回去。
村里离县城十来公里，东海一个多小时就赶回来了。
拉她回去时，东海驾驶着三轮，三轮车里铺着厚厚的被褥，儿子坐在她旁边，天空升起一轮明月。
儿子指给她看，说这样的月亮以前他们卖馒头回来晚的时候，经常看见……
07
东海把快油尽灯枯的前妻接回家的消息很快传遍的全村，人们顿时炸了，这样的事电视剧上都少见，纷纷要去他家看热闹。
村里有位大婶去过他家后，在村口嗑着瓜子唠叨开了：“这素云呀，我看情况不太好，头发都掉光了，脸上没一点血色，整个屋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个东海这么多年都没正经找个人，现在又把这病秧子拉回来干嘛呢？”
“别这么说，素云是个好女人，当年是东海不懂事，这两个人，都不容易……”
东海父子对所有人的话充耳不闻，第二天就去镇上买了顶假发，戴在了素云的头上。
也是奇怪，素云回到这个院子后，精神竟一天比一天好了。
天气暖和的时候，东海在院子里给她支了个床，她还能晒着稀疏的太阳跟他们聊聊天呢！
她问东海：“这么多年，你咋不找个人呢？”
“怎么没找？像我这样的人会缺女人？但没一个是真心跟我过日子的。这些年我做苦力赚的钱，大多数都被那些女人弄走了，哎！”
素云看着院里的那棵树，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越来越大了。
已经入冬了，树上还挂着几个残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摇摇晃晃。
儿子看她盯着那几个果子，二话不说搬个梯子就爬了上去。
她拿着儿子摘的果子，她不能吃，只能放在鼻子边闻一闻，那味道甜滋滋的，让她浑身舒展。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不忙的时候，她会抱着孩子坐在树下乘凉。东海油腔滑调地唱着歌，逗得她咯咯大笑。
那样的时光，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与东海分手，她后悔吗？也谈不上，毕竟如果她不离开，东海也许到了今天还是死性不改。
她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东海不懂事。东海浪子回头了，她又死活不愿回头了。
折腾来折腾去，谁也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只是苦了孩子。
08
几天后，素云那从未露面的娘家人居然登门了。
素云的哥哥搀扶着她娘，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嚎开了。
“我这苦命的女儿呀，你咋瘦成现在这样了？”
素云的哥哥一把拉着东海的衣服，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妹妹多好的人呀，要不是遇见你，现在也不能变成这样，你得负责……”
东海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负什么责？她一个女人家躺在医院的时候，不见你们露面，现在跑我家撒什么野？”
素云的两个哥哥身强力壮，眼看拳头就要打在东海身上，儿子冲过来死死护住了东海。
“两位舅舅，求求你们了！我妈没剩多少时间了，你们既然拒绝让她回去，就让她在这里吧，起码还有个住的地方！”
素云想劝劝他们，无奈一激动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她咳得天昏地暗，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她咳出了一团团血块，儿子痛哭了起来。
“两位舅舅，求你们了，别闹了，赶紧走吧！我妈这辈子命苦，临了临了，就别给她添堵了……”
又熬了一天，素云觉得自己时候到了。
她叫来儿子，说让他去村里找个亲近的人，帮她擦洗擦洗身子，换换衣服，她想干干净净地走。
东海拦住了儿子，说让儿子去烧水，这些事他来办。
给她擦洗身子的时候，东海看到了她两个乳房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两道丑陋的疤痕。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都切了好久了……
东海帮她穿好衣服后，她感激地说了句谢谢。
两个字让东海瞬间红了眼眶：“不要这么说，都是我欠你的，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知道的，我爹娘去世的早，我虽是你丈夫，但你却把我当孩子一样疼爱，是我有眼无珠辜负了你……”
东海说着说着就哭出了声：“如果能回到从前多好，我一定好好对你，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要能回去，多好……”
儿子又摘了两个果子过来，素云颤抖着发出了微弱的声音：“给我尝一个吧……”
父子俩互相看了一会儿，东海点了点头，儿子把其中一个果子掰开，把软糯流沙的果肉放进了素云微张的嘴里。
素云看着守在身边的这两个男人，用舌尖拼命地感受着那甘甜的滋味。
她这一生过得很苦，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微微的一丝甜终于温暖了她。
在果香环绕下，她幸福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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