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文京
在东亚,其实孤立语的汉藏语系地区被黏着语的阿尔泰语系地区包住了。日语和韩语虽非特别纯正的阿尔泰语系语言,但与阿尔泰语系有很大关联,故而从阿尔泰山的突厥、回鹘故地,直到到朝鲜、日本,是被阿尔泰语系影响的广泛地区,这些地区的人学汉语、汉诗,会呈现出一些共同特征,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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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的诗,不论绝句、律诗、古体、乐府等等,离不开汉字,都是汉诗。
李舜臣和夏目漱石则不然。他们除汉诗以外, 也用本国文字的本国诗体创作,诸如日本的和歌、俳句和朝鲜的时调。
和歌、俳句、时调
俳句(haiku)由五、七、五字(音节)的三句而成,据说是世界上最短的诗,从江户时代一直流行到现在,最近中国也有汉语作的“汉俳”。夏目漱石也爱好俳句,留下了不少作品,其中也有与汉诗《游子吟》情景类似之作,此举三首:
秋雨に 明日思はるゝ 旅寐哉
(Akisameni asuomowaruru tabinekana)
(秋雨天,明天如何,旅夜难睡。)
秋雨に 行燈暗き 山家かな
(Akisameni andonkuraki yamagakana)
(秋雨天,灯暗山中家。)
眠らざる 夜半の燈や 秋の雨
(Nemurazaru yahannohiya akinoame)
(不眠看,夜半之灯,下秋雨。)
这些俳句跟《游子吟》的“楼头秋雨暗”云云意境相似,却因诗型短,更有想象的空间,仔细欣赏,别有一番滋味。
时调是朝鲜时代在士人之中流行的诗,可以咏唱,现在韩国还有很多人作,有许多爱好者。李舜臣在作汉诗《闲山岛夜吟》的同时,也作了同样主题的时调:
閑山섬 달 밝은 밤에 戍楼에 혼자 앉아
(Hansan seom tal balgun bame sulue honja anja)
큰 칼 옆에 차고 깊은 시름 하는 적에
(Keun kal yeope chago kipeun sileum haneun jeoge)
어디서 一声胡笳는 남의 애를 끊나니
(eodiseo ilseonghoganeun name aeleul kkeunnani)
翻成汉语是:“闲山岛月明之夜,独坐戍楼。大刀横跨,深为忧愁时,何处一声胡笳,欲断人肠。”
时调形式是由三、四、三、四/三、四、三、四/三、五、四、三的三句组成(此作稍有变动),风格接近汉诗的绝句。
李舜臣大概作汉诗之余,意犹未尽,再作时调,才算吐露心情。
李舜臣也是个诗人
白居易的《秋夕》诗,在慈圆和藤原定家合撰的《文集百首》(55 页)中有和歌的改写:
夜もすがら 月に霜おく まきのやに ふるかこの葉も 袖ぬらすらむ(慈圆)
(Yomosugara tsukinishimooku makinoyani furukakonohamo sodenurasuramu)
(一夜中,月照置霜小屋里,落下树叶,也湿袖。)
声ばかり この葉の雨は 故郷の 庭もまがきも 月の初霜
(藤原定家)
(Koebakari konohanoamewa furusatono niwamomagakimo tsukinohatsushimo)
(只有声音,落叶雨,想故乡院子、墙垣,都月下初霜。)
和歌的形式是五、七、五、七、七,略长于俳句,俳句是由和歌脱胎而来的。两人的和歌都着墨于原诗的前半“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两句的景色,后半孤独之情则点到为止,置之言外。
这虽然是受短诗的条件所限,不过由景暗示其情也是和歌的表现特色。
和歌、俳句、时调都是短诗,主要是即兴之作,也都不押韵,与汉诗有别,且其风格比之汉诗似同而实异。
朝鲜、日本的文人作汉诗,总觉得隔了一层,作本国的诗,才表现得意无余蕴。
这让朝鲜、日本的文人除了拥有汉诗的世界之外,还拥有另一方诗歌天地,这是过去的中国人所不知道的,现在的中国人可能也未必熟悉。
日本《万叶集》和新罗的乡歌
日本历代都有和歌集,其中最早的是8世纪后半的《万叶集》二十卷,共收四千五百多首古代和歌。当时还没有假名,全部用汉字写。兹举皇族额田女王所作(卷一),以示其例:
茜草指,武良前野逝,标野行,野守者不见哉,君之袖布流。
(Akanesasu murasakinoyuki shimenoyuki nomoriwamizuya kimigasodefuru)
虽然全部用汉字写,中国人看,一定觉得似懂非懂,莫名其妙。
歌中“茜草”“野逝”(行野)、“标野(为了狩猎立标的禁地)行”“野守”(看守“标野”的人)、“不见”“君之袖”算是汉语词,却都用训读。
其他都是标日语的借用字,有借义的训读,有借音的音读,如“武良前”读成“武(mu)良(ra)前(saki)”,是“紫”字的标音,这种写法后来被称为“万叶假名”。
这首和歌的意思是:“茜草生,我行紫野,行标野,野守岂不看见,君在挥袖。”
此歌是额田女王在天皇举行打猎大会时,送给她的前夫大海人皇子(后来的天武天皇)的即兴之作。
大海人皇子与她分别后,犹自留恋不舍,远远地看见了她,就挥袖示意。额田女王却说:“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对我挥袖,羞不羞?该收敛些吧。”是半戏半嘲的,大海人皇子对此也有答歌。
这在中国是民间男女一问一答的情歌、山歌之类,绝对不能成为汉诗的主题。(大司马按:此说不确,南朝乐府、唐以后的竹枝词中,此类主题所在多有)
《万叶集》的和歌多半是这种男女之间的情歌, 另有挽歌和宴会、仪式上的杂歌,几乎没有讽喻诗之类的带有政治、伦理色彩的作品。后来的和歌也都如此,这和以载道为主旨的中国汉诗大相径庭。
在《万叶集》的时代,朝鲜半岛的新罗也有乡歌,也用汉字来标新罗语,方法跟《万叶集》差不多,且主题也有所吻合。
据《三国史记》记载,真圣女王时有大矩和尚所编的乡歌集《三代目》(888),相当于日本的《万叶集》,可惜早已失传,现存作品寥寥无几(121 页)。这里介绍《三国遗事·纪异·武王》所载《薯童谣》:
善化公主主隐,他密只嫁良置古,薯童房乙,夜矣卯乙抱遣去如。
(Seonhuagongju[ 善化公主 ] nirim n,n m k z k ərə tuko,
seodong[ 薯童 ] pang r,pamai arh r anko kata。)
这首童谣虽然全用汉字写,比日本《万叶集》的和歌更是莫名其妙,简直是天方异书,也有点像佛经陀罗尼,中国人肯定看不懂。
其中只有“善化公主”“密”“嫁”“薯童” “房”“夜”“卵”“抱”“去”是汉语词,且除“善化公主”“薯童”“房”用音读之外,都用训读的发音。其他“隐”“良置古”等都是新罗语的借音字,跟日本万叶假名类似。童谣的意思是:
“善化公主,秘密私通,到薯童房间里,夜里抱着蛋去。”
据《三国遗事》记载,百济国的武王(600—641 年在位),年幼时小名薯童,听说邻国新罗真平王第三女善化公主很漂亮, 就偷偷地到新罗,作此歌,诱群童而唱之。
童谣满京,达于宫禁,百官极谏,真平王一怒之下,把公主流放到远方。薯童跟随公主,终于成为夫妇,回国后登上王位。
新罗的金冠
玩过大航海4的都知道
这当然是个传说,此歌也不一定是武王所作。但它的主题跟《万叶集》一样,都是统治阶级的男女私情,绝对不是中国正统汉诗的诗料。
日本从《万叶集》以后,和歌大为发展,可与汉诗分庭抗礼。新罗的乡歌到高丽以后虽成绝响,但是不绝如缕,仍有本国语言的诗歌,朝鲜时期的时调可视为其遗音。
而无论是和歌或乡歌,其发生与发展都跟佛教有密切关系,这点与训读相同。总之, 两国文人除汉诗以外,还可以作本国语言的诗歌,双管齐下。
契丹语的诗
建立辽朝的契丹人的语言是蒙古语族的一种,跟日语、朝鲜语属于同一系统。
他们也许有用契丹文字写就的本族诗歌,可惜没有流传下来。而宋代刘攽《中山诗话》中保留了一首用契丹语写的诗,算是凤毛麟角:
余靖两使契丹,情益亲。习能北语,作北语诗。契丹主曰:“卿能道,我为卿饮。”靖举曰:“夜宴设逻臣拜洗,两朝厥荷情感勤。微臣雅鲁祝若统,圣寿铁摆俱可忒。”
诗中加黑的部分是契丹语的汉字标音,据《中山诗话》的说明,“设逻,厚盛也”“拜洗,受赐”“厥荷,通好”“勤,厚重”“雅鲁,拜舞”“若统,福祐”“铁摆,嵩高”“可忒,无极”。
全部翻成汉语就是:“夜宴厚盛臣受赐,两朝通好情感重。微臣拜舞祝福祐,圣寿嵩高俱无极。”
余靖(1000—1064)是北宋仁宗时人,《宋史》本传(卷三百二十)云:“靖三使契丹,亦习外国语。尝为番语诗,御史王平等劾靖失使者体,出知吉州。”
可见余靖因作了契丹语的诗,回国后被弹劾有失使者体面。
此诗虽然是余靖为了讨好辽主一时恭维之作,但当时应该已有契丹语的诗,否则余靖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且诗中汉语词和契丹语词混用,似亦不押韵,跟新罗乡歌、日本和歌相同。
蒙古成吉思汗的谋士耶律楚材(1190—1244)是契丹人。他的《醉义歌》序(《湛然居士集》卷八)云:
辽朝寺公大师者,一时豪俊也。贤而能文,尤长于歌诗。其旨趣高远,不类世间语,可与苏黄并驱争先耳。有醉义歌,乃寺公之绝唱也。昔先人文献公尝译之,先人早逝,予恨不得一见。及大朝之西征也,遇西辽前郡王李世昌于西域,予学辽字于李公, 期岁颇习,不揆狂斐,乃译是歌,庶几形容其万一云。
据此序,辽朝寺公大师作了《醉义歌》,是用契丹字写的契丹语诗。耶律楚材的父亲曾把它翻为汉语,耶律楚材没有看到。
直至他随蒙古军队征伐西域,到西辽(辽朝灭亡后,耶律大石在新疆所建的喀喇契丹国)跟着西辽郡王李世昌学习契丹字,才把《醉义歌》翻成汉诗。
可惜耶律楚材没有把契丹语的原诗记录下来。
耶律楚材与铁木真
《醉义歌》是七言长篇,可见辽时契丹语的诗歌相当盛行。寺公大师应该是僧人,可见契丹语诗歌的发达也很可能跟佛教有关系。
耶律楚材为什么没有保留契丹字的原诗,现在不得而知。前面提到,契丹小儿训读式的诵诗由洪迈介绍,契丹语的诗只存余靖的恭维之作,都是宋人的记录,没有契丹人自己的相关记载。
虽然契丹文献大部分湮没不存,但亦可推测,耶律楚材也许以为既然有汉译诗,就不必保留原诗。一般来说,距离中国越远,对本民族固有文化的意识越强。其中日本最强烈,朝鲜半岛介于中间。
其他近邻民族用本族语言所作的诗,或其汉译,东汉有《白狼王歌》(《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有汉译和原歌汉字标音)、北齐有《敕勒歌》(《乐府诗集》卷八十六,原诗为鲜卑语, 只存汉译)。
回鹘人也有汉字和回鹘文字混用,且把汉字训读为回鹘语的诗。越南也有使用字喃和汉字的本国歌曲。如果算上现代中国境内的少数民族,如壮族、纳西族等用本族文字所写的歌词的话,种类就更多了。
这些近邻民族用汉字或固有文字,或汉字和固有文字混用写就的本族语言的诗,还有文章,即使全用汉字的万叶和歌或新罗乡歌,只懂汉语的人都看不明白,何况用本族文字写的,只懂汉语的人若要看明白,除非学习该文字和语言。
一方面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规汉文、汉诗;另一方面有这些本族语言的诗文,两者各在一端,而两者之间有广阔的空间,足以容纳不同层次的多种文体,这就是东亚文字的书写特征。
本文节选自金文京《汉文与东亚世界》,已获出版社授权独家首发。这本书大司马已经读完,极其精彩,旅日韩人金教授精通汉语、日语、韩语及若干北族语言,揭示了环汉语区的阿尔泰语言区的若干共同特点,以及佛教对整个东亚语言翻天覆地的影响,干货极多,不过可读性不是特别强,对这方面有兴趣的朋友强烈推荐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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