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东：巧儿（小小说）

张嫂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披头散发，双目呆滞无神。输液柱上的瓶子里不时泛上一串轻柔的小水花。

婶儿，你是不知道啊，我巧儿跌地就跟人家的孩子不一样。那头发黑漆漆，小脸儿展莹莹，那圆溜溜小眼儿是睁着呢……张嫂不禁又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哭声。

坐在床沿的李婶伏下身子：知道，知道。妮儿是天上的玉女，咱留不住啊——你真傻，那么高的房子，怎敢往下跳啊！

巧儿生得凑巧。

张大哥是国营企业正式工。媳妇快临产了，心中提劲，干起活来也不知疲倦。三月初九，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正在上班的张大哥心神不宁，总想找个座儿打个盹——就这样不知不觉身子倚在了工作台上。

刚合上眼，便见到从北山上飞来一匹小红马——好可爱啊。就见那小马脖子上戴着洁白的花环，身上和四只小蹄子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欢快地在天空中一纵一纵奔来——张大哥心中喜欢，忙张开双臂去抱，身子一晃醒来——抬腕看了看表，九点十分。

张大哥忽地心有所动，急急换下工作服，向工友打了招呼便骑上自行车向家中奔去。

车子支在门口，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到内屋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接着有声音喊，是个妮子哎！

张嫂——哦不、张婶纳着鞋底的手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说，我掌柜说：马年梦马、人到落草，巧了。就叫巧儿吧……你们是不知道啊……我巧儿有多乖巧……说着又流下泪来。

知道，知道。巧儿就是仙女儿，王母娘娘送到咱家又后悔了才把她叫走的——都十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来。

一同纳鞋底的妇人们安慰着。

巧儿长得乖巧。

粉嫩粉嫩的小瓜子脸，红嘟嘟的小嘴唇，滴溜溜的黑眼珠，白皙而富有弹性的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裹在襁褓中吃饱了就恬静地睡，睡醒了就安静地吃。不饿不困时就蹬腿儿抓手、口中“咿咿呀呀”的自己玩。

两个月大时，在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儿语中，突然蹦出一声清晰的“妈妈”的喊声，令人惊喜不已。八个月时，竟然象个小老鸹般张开双臂摇摇晃晃走起路来，人们都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了一岁，巧儿已长得像大城市商场橱窗里的洋娃娃：皮肤娇嫩得吹弹可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带着灵气，水汪汪的杏仁眼转动起来好像会说话一样。

家中条件还好，巧儿身上穿着绣花小裙，脚下穿的红艳艳的塑料小凉鞋。巧儿提着裙摆掂着脚尖笑嫣嫣小跑——就像雨中跳跃的水花；巧儿手托圆润的下巴沉思般恬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就像缩小版的古画仕女图。

张婶——哦不、张大娘突然问道，今儿是三月初九吧？围在一起晒太阳的人们一起停下来不说话了。张大娘叹口气，你们是不知道啊，我巧儿谁见了都想抱一抱、亲一亲。我的巧儿哎……

知道，知道。唉，都二十年了，想起那小模样真叫人怜悯哩。一个老妇人接口道，你也真是，那小嫩指甲，怎敢剪得那么短。怕不是破伤风吧？

巧儿口甜、爱美、心巧。

巧儿快两岁了。嗓音稚嫩甜润，像小溪流过碎石。巧儿吐字清晰悦耳，象春鸟鸣响蓝天——爷爷，奶奶叫得特熟。叔叔，姨姨叫得可亲。

巧儿早上一起床便缠着张嫂洗脸洗手，梳辫子，系头绳。还要在小脸上涂上香脂。喂饭时总是雏鸟般张着小嘴儿，伸出长长的脖子，唯恐饭粒掉在衣服上。无论怎么玩耍，小手小脸总是干干净净，小衣服总是洁净如新。巧儿从来不往地上坐，而且常常一个人蹲在那里整理小裙子，或者擦拭小鞋子。家中来人，巧儿总是颠颠着跑去搬凳子，还一定要找来抹布，擦了又擦才示意客人就坐。

巧儿的爱美与她小小的年龄真的是远不相称。

巧儿总是从门框上贴的春联边角撕下一小块红纸，小心翼翼噙上，抿起小巧的双唇来回蠕动，再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啊舔，染出红红的小嘴唇。巧儿也曾悄悄地翻出邻家大姐姐的胭脂粉，双腿跪在凳子上，对着镜子在小脸上有模有样地抹啊抹。巧儿还曾双手握了剪刀，像大人一样在一件小衣服上比划来比划去，还认真地说自己要做一件象云彩一样的衣服来……。

张大娘——哦不、张老太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老张陪坐在一旁。两人看看对方，又仰面看看天空，再低下头去，心中默念着那个共同的日子——

巧儿走的时辰巧。

巧儿两岁生日那天，蒙蒙细雨淅淅沥沥。正在上班的张大哥再次心神不宁，迷迷糊糊又打起了瞌睡——梦中还是那匹俊俏的小红马，圆溜溜的大眼中流着泪，恋恋不舍地盯着张大哥，身子飘啊飘，直往北山的方向而去——张大哥起身便去拉。身子一晃，睁开了眼——抬腕看看表，九点十分。

张大哥什么也顾不上，冲出去骑车飞奔。

车子扔在门口，一只脚刚跨进门槛，便听到张嫂惊天动地一声哭喊炸响。

冲进屋内，便看见巧儿穿着小花夹袄，软软地躺在张嫂的怀中。长长的睫毛重合在一起，就像熟睡了一样。只是，那嫩白的瓜子脸上，还挂着几滴露珠般晶莹彻透的泪水……。

啥毛病都没有啊。张老太轻轻叹息一声，正躺在我怀里娘儿俩对着脸笑呢，突然就合上小嘴儿不吭了，眼中只是大颗大颗地流泪。张老太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听到你的脚步声，扭了扭小脸儿，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走吧。老张艰难地站起来，来日就是走日，走时正是来时。就是来我们家渡劫的。要不，哪能那么巧啊。

老两口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去。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自小听街坊和已经过世的奶奶说过许多次。我就是巧儿的妹妹，我叫花儿。

愿我的姐姐巧儿，在天堂的瑶池花园中永远无忧无虑绽放她纯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