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上活得最通透的人，必须算他一个

美食家蔡澜这个家族，有个关于名字的故事。

大哥蔡丹，叫起来像菜单。弟弟蔡萱，个子矮小，又是幼子，于是大家都叫他“小菜”。蔡澜呢，当然是菜篮一个啦。

于是蔡澜的好朋友给他们串了一个小调，词曰：

“老蔡（指他们的父亲蔡文玄）一早，拿了菜单，提了菜篮，到菜市场去买小菜。”

蔡澜不单单是菜篮，倪匡在介绍蔡澜身份时，觉得这些名头互相关联，但又必须分开来说，机智的倪匡想到如何最简练地描述它们。

于是蔡澜名下便有了这些：

作家，电影制片家（监制、导演、编剧、策划、影评人、电影史料家），美食家（食评家、食肆主人、食物饮料创作人），旅行家（创意旅行社主持、领队），书法家，画家，篆刻家，鉴赏家（一切艺术品民间推广人、民间艺术家发掘人），电视节目主持人……

蔡澜学识渊博、多才多艺，金庸生前曾说，跟蔡澜交往，感觉在和他自己笔下的令狐冲、段公子做朋友。

大家说他是才子，但蔡澜却不这么认为。“按咱们潮州老辈人的说法（蔡澜祖籍广东潮州）, 才子至少要具备这些条件：琴棋书画拳，诗词歌赋文，山医命卜讼，嫖赌酒茶烟。按这个标准，‘才子’二字，与我无缘。”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哪怕蔡澜身份众多，可真正伴随他一生的身份也只有两个。

作家，是他的后半生；而前半生，他是个电影人。

蔡澜。图源/蔡澜微博

01

蔡澜小时候，就和电影相伴同行。

父亲蔡文玄在邵仁枚和邵逸夫两兄弟创办的海星电影公司（邵氏前身）工作，审核公司拍摄的电影。借这个机会，蔡澜从小看电影长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看懂外文电影，他上午去中文学校，下午去英文学校，甚至不惜逃课去看，属实爱得狂热。

高中毕业后，蔡澜考入日本大学，学习电影编导，之后在邵氏父子的赏识下，蔡澜担任公司的驻日代表，处理在日业务。

自此，蔡澜40年的电影生涯拉开序幕。

蔡澜深入电影行业后发现，做监制不仅可以参与电影发行，还能同时监制多部电影，这样能接触到更多内容，学习更多知识，于是蔡澜果断确定方向，选择当一名监制。

除了做监制，蔡澜还需要审核邵氏的电影，有一次，他发现一部令他耳目一新的作品，电影很认真地重现用刀砍下去的血和骨裂的声音，比其他武侠片更写实。

这部电影是《独臂刀》，是首部在香港突破百万票房的电影，而执导它的人，是张彻，又称“张百万”。

可实际上，张彻的脾气很差，工作中时常骂人，还骂得老狠，蔡澜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些三十多岁的导演被张彻骂得要淌出眼泪来，深感同情。

于是蔡澜劝张彻要与人为善，要保持一份互相的尊敬，可张彻绝不同意，蔡澜没有办法，只能由他去。

但要是和张彻对上，蔡澜表示：“一定和他大打出手。”还补充一句，“张彻从不运动，打不过我的。”

可二人在邵氏共事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发生冲突，反倒是张彻一得空就跑进蔡澜的办公室里喝茶，二人大谈文学和书法。

其实，青年蔡澜也是个暴脾气，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很严格，有一回，蔡澜不满团队拍片子太慢，于是果断炒掉了所有人。

“我只是对工作要求高，我不怕得罪人，我看到不喜欢的我就破口大骂了。”

后来蔡澜回想起这事，觉得当时的做法的确不妥。

“应该先从炒一两个人开始。”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港片的影响力向北延伸至大陆，向南辐射整个东南亚。所谓的黄金时代，是指一部电影还没拍，卖给外国电影的钱已经够拍一部电影了，不会亏本的生意。

而蔡澜的暴脾气，最终被香港的黄金时代磨平了棱角。

蔡澜年轻时

02

在蔡澜心目中，商业片的标杆是《卡萨布兰卡》。

这部片子兼具商业性和艺术性。在第16届奥斯卡颁奖礼上获得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剧本三项奖项，还在2007年被美国好莱坞编剧协会评选为“101部最伟大的电影剧本”的第一名。

蔡澜想拍好电影，多次向邵逸夫提出：“邵氏公司一年生产四十部戏，但是其中一部不卖钱，为了艺术，为了理想，这多好。”

邵逸夫回复：“我拍四十部电影都赚钱，为什么我要拍三十九部赚钱，一部不赚钱？我为什么不拍通通赚钱的？”

蔡澜总是在商业与艺术间徘徊，最终发现自己能力不足，做不出雅俗共赏的作品，又不想做纯粹赚钱的片子，又不被准许做艺术片。

之后，蔡澜只做分内之事，不再说自己想拍些什么了，有人批评他对艺术没有良心，是一个没良心的人。蔡澜的回应是，他承认了自己对艺术没良心，但他对出钱的老板是有良心的，不能因为理想而随意挥霍老板的钱，玩不起，所以蔡澜是个有良心的人。

被这个时代推着，蔡澜没有机会，可他从中找到了别的乐趣。

那时，蔡澜担当监制重任，却突然发愿想学篆刻，倪匡听闻大吃一惊，向蔡澜温和地说道：“刻印，不是拿起石头刻刀就可进行的，首先，要懂书法，但阁下的书法程度……”

对此，蔡澜潇洒地回应：“那我就先学写字。”大半年过去了，倪匡只知蔡澜拜名师，学写字，但并未掀起太大波浪。有一天，倪匡拜访蔡澜，见到他办公桌上有一叠墨宝，大吃一惊，只见蔡澜笑嘻嘻地泡茶，毫不装腔作势，一派君子。

不多久，蔡澜的书法浑然天成，篆刻也水到渠成，精彩纷呈，但他的时间看起来还大有空闲，又向画家丁雄泉先生学习色彩，倪匡不禁感叹：有艺术天才，就是这样。

蔡澜书法作品

而对于电影，蔡澜仍然喜欢欣赏，只是不会再做，拾起小时候和父亲一同看电影的初心。

1997年，随着嘉禾创始人之一何冠昌先生的去世，蔡澜也彻底告别电影行业。

03

金庸生前曾说，蔡澜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他始终开怀大笑，以轻松活泼的心态对待人生。

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嘉禾老板邹文怀让蔡澜带个人离开香港，因为他正在受到香港黑社会的威胁，并且让蔡澜“想去哪就去哪”。

这句话激发蔡澜的心，他即刻买了前往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机票，开始了世界游。

那个被威胁的男人叫成龙，他们在巴塞罗那拍摄了《快餐车》，随后又前往多个国家，蔡澜监制了《福星高照》、《一个好人》、《龙兄虎弟》等佳作。

由于成龙的戏一般一部拍一年，所以整个团队都要在拍摄地久居，面对异乡的环境，蔡澜随遇而安。

华语导演李翰祥和蔡澜在汉城（韩国首尔）见面时，蔡澜很熟络地拉着李翰祥窜进一个色彩浓郁的高丽饭馆，对着出来迎接的妈妈桑，真情流露地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桑走上前，一个大拦腰把蔡澜紧紧抱住，二人耳鬓厮磨，要不是李翰祥认识蔡母，不然还以为母子重聚了。

蔡澜喝酒豪迈，将韩国米酒一盅一盅地灌进胃里，大有李白《将进酒》的气势，谈笑风生，低吟浅喝，喝着喝着，蔡澜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韩国民谣：“阿里郎，阿里郎……。”这一唱倒把整个饭馆的气氛都带动了起来，妈妈桑最先响应，一边拍手，一边唱，其他客人也跟着“阿里郎，阿里郎，阿拉白眼狼”地唱起来。

李翰祥对着热闹轰轰的饭馆，感觉干坐着也太过尴尬，于是也跟着哼上两句：“潮州能，潮州能，你是能上能。（因为蔡澜祖籍在广东潮州）”

04

那时的香港，由于钱来得太容易，各种挥霍接踵而来。

蔡澜喜欢收集拐杖，遇到好的雕刻家便会请他专门雕刻一根，几千元到十几万的都有，慢慢地收集了两百多根，有漂亮点的就送给倪匡，因为倪匡越来越胖，已经有些走不动了。

金庸觉得蔡澜花钱如流水，不禁为他捏一把汗，可十多年来，只见他越花越富有，然后拿钱去买快乐、买舒适。

随后蔡澜将这些快乐和舒适融进墨水里，写进自己的书里。

说起自己的书，蔡澜调侃它们为“洗手间文学”，上厕所看一篇即可，如果吃了四川火锅拉肚子的话，那就可以多看一篇。

“看我的书，希望你轻松一点，快乐一点，就那么简单。”

蔡澜

蔡澜的小品文，文字简洁明白，他将享受的美食，欣赏的美景，赞叹的艺术，经历的事情，大千世界，尽在他的笔下呈现，不造作，不矫情，心中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若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真。

工作中，盒饭代表一天努力的慰藉。

蔡澜想起各地的盒饭，印象最深的当属台湾便当，一开盖子便能看见一块炸猪排，还有美味的小鳀鱼和炒辣椒豆豉，一顿能干三盒也不稀奇；日本的便当都是冷的，比较寒酸，在新年时能吃上热腾腾的味噌面酱汤是能让人流下眼泪的；印度的以咖喱为主，除了肉什么都有，因为多数印度人吃不起……

哪怕吃了数十年的盒饭，蔡澜还是怀念吃盒饭的日子，又感动，又好吃，盒饭万岁！

蔡澜说：“人生做的事，没有比吃的次数更多。”于是他写了一个“死前必吃”清单，海鲜类、菜类、肉类、豆制品、水果、香料等等，应有尽有，其中不乏难寻的食材，对此，蔡澜觉得：

“愈难找愈要去找，因为人生其实很长，吃过之后呢，此生就值得了，再也不会说死前要吃些什么了，因为自个已经不怕死了。”

不仅是吃，蔡澜还记下了各种有趣的事情。

在西班牙，蔡澜在伊比沙岛看外景，那里是嬉皮士喜欢住的地方，他看见有个老嬉皮在钓鱼，蔡澜一看老头那边的鱼都好小，便告诉他另一边的鱼要更大，可老嬉皮看着蔡澜，回复道：“先生，我钓的是早餐。“

“没错，一句话把你的人生的贪婪，什么都唤醒了。”蔡澜总结道。

随后蔡澜在墨西哥居住的时候，看见有人卖烟花爆竹，便想买几个来放一放，可他的朋友却阻止他说：“蔡先生，不行，不行啊，死了人才能放的啊！”

其实在西班牙，放烟花的习俗和在中国完全相反，因为西班牙人生活很辛苦，短命，与死亡离得很近，于是他们便想把死亡变成一件快乐的事情。

“为什么一定要或者才庆祝嘛，人死了就庆祝呗。”

其中，也有以蔡澜为主角发生的趣事。

夜晚乘坐飞机容易碰到气流，有一次，蔡澜的飞机就遇到凶猛的气流，颠得很厉害，一直颠，一直颠，身旁的澳洲人一直死死抓着扶手，怕的不行，而蔡澜却一直在喝酒，直到飞机终于稳定下来后，澳洲人问蔡澜：“喂，老兄你死过吗？”

“我活过。”

苏美璐常为蔡澜的书绘画插图。图源/网络

05

蔡澜喜欢写他的好朋友们。

“每个人都有优缺点，与人交朋友时我们要看他好的一面，若你一直挖他的疮疤和缺点，只会让自己辛苦，也不会交到朋友。”蔡澜说。

蔡澜第一次见到还未出名的成龙时，成龙在《金瓶双艳》中扮演小郓哥，要和杨群、胡锦、王莱等戏骨子合作，成龙只好拼命去演。最后成龙也不辜负导演李翰祥的期望，在跟扮演西门庆的杨群对戏时，节奏吻合，台词一遍入脑，没有NG，李导演满意地说道：

“这小孩（成龙）在朱牧的戏里演的店小二，给我印象很深，我知道他能把这场戏演好，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随后二人因香港黑帮结了缘，跑去西班牙拍戏时，蔡澜问成龙：“《A计划》的钟塔到底有多高？”

成龙回答：“五十几英尺，一点也不假。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拍之前用一个和我身体重量一样的假人，穿破一层一层的帐幕丢下去。试了一次又一次，完全是计算好的。不过，等到正式拍摄的时候，由上面望下来，还是怕得要死。”

“成龙并没有因为他的成名而丧失那份率直和坦白。”蔡澜说。

蔡澜（左）和成龙（右）

在电影事业不顺心时，蔡澜有幸得到“香港篆刻第一人”冯康侯老师的指点。教学时，冯老师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劝导学生不必墨守成规，要活学活用。

除此以外，冯老师也有有趣的一面。有一次在讨论开书画展的时候，冯康侯提出“书画家多数是演员”的观点，学生们询问缘由，冯老师答道：

“因为他们要向观众说明好处在哪里，如何辛苦才写得出。说服观众，生意就做成。书画展的成功，多数靠关系，请熟人来买。连我自己，也不是一样地在演戏？”

“不是吧，老师。”众人说。

“你们看不出来，那是我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冯老师呵呵笑道。

“八十岁的老人，还是那么调皮。”蔡澜笑着说。

其余友人的优点也被蔡澜生动地刻画出来，金庸的风流、黄霑的至情至性、倪匡的风流、古龙的嗜酒、三毛的单纯......在这无法道尽，只是这人间的情，都在蔡澜的笔墨里。

06

蔡澜爱笑，可他也会难过，只是他不会跟别人说，他会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锁进保险箱里，然后一脚踢进大海里。

在张彻的葬礼上，有一副对联写道：“高山传天籁，独臂树雄风。”

“高山”取自电影《阿里山风云》的主题曲《高山青》，是台湾影史上第一部剧情片，编剧是张彻。

“独臂”当然是指张彻的成名作《独臂刀》。

蔡澜问：“对得不错，是谁写的。”

大家纷纷指责黄霑，黄霑说：“没人肯写，只有由我来了。”

张彻去世是在2002年，两年后的2004年，黄霑因肺癌恶化去世，享年63岁。

蔡澜送别黄霑的则是四个字：一笑西去。

曾经，蔡澜还原了《射雕英雄传》里的一道菜——“二十四桥明月夜”，将豆腐塞进钻了二十四个洞的火腿里头后拿去蒸，出锅后只吃豆腐便能尝出浓浓的肉香味，金庸吃了以后，表示很喜欢。

2021年5月，有网友在蔡澜的微博底下留言，想要品尝蔡澜的“二十四桥明月夜”。

蔡澜回复：“要预定。”

多年来，坊间将金庸、黄霑、倪匡、蔡澜四个人封为“香港四大才子”，但黄霑先是于2004年去世，金庸于2018年去世，而倪匡也在2022年7月去世，如今，香港四大才子中，仅存蔡澜还独存于世。

香港四大才子。金庸、倪匡、蔡澜、黄霑（从左起）。图源/网络

对于生命和死亡，蔡澜认为，虽然自己的人生有限，但享受生活的配额是无止尽的。

“我年轻时才不知愁滋味地大叫寂寞, 现在我不够时间寂寞。”

如今，蔡先生已经81岁了，但仍然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我是最喜欢和年轻人聊天的，因为我的心态还算年轻，还想尽量地学习旅游、吃好东西，人生就美好一点。”

蔡澜常和网友互动，其中不乏引人发笑的问答。

“先生吃不吃狗肉？”

“什么，你要我吃史努比？”

这就是蔡澜，他好吃，喜欢吃，写各种吃，在吃货的江湖里，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食神”，一个懂得人间烟火的“食神”。

参考文献：

李怀宇，《蔡澜的江湖文学》，《同舟共进》，2018年8月

金庸，《蔡澜是一个真正潇洒的人》

倪匡，《以“真”为生命真谛，只求心中真喜欢》

蔡澜，《我决定活得有趣》，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

蔡澜，《没有什么了不起》，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

蔡澜，《我喜欢人生快活的样子》，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

蔡澜，《蔡澜说书法：静下心来写写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9年

蔡澜，《人间好玩》，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

李翰祥，《三十年细说从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