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春言情故事｜ 军婚

文/阳富生

【引子】

紫色页岩的山丘终年光秃秃的，没有花香，没有草木的葳蕤，那些生长在石缝里的小草总是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那些无人问津的苔藓经风寒侵袭，烈日暴晒，脸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一座座这样光怪秃离的小丘把那个两百号人的村寨紧紧包围着，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小径历经山洪冲击，更是坎坷不平。

每天都要在这条道上往返的一对男女青年，其匆匆行踪早已成为人们心目中永恒的记忆，凄美的爱情故事乃梁祝之化身，掩卷唏嘘，潸然泪下。

1

红泥坳是个穷乡僻壤的山寨，一口偌大的水塘横穿村寨南北。

湖水，碧波荡漾，山丘，连绵起伏。

东西两座光秃的山丘下，一幢一幢的低矮茅舍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像燕子搭在墙壁上的窝巢。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常常是：“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的红泥坳人都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高尚情怀。

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没有美酒佳肴，没有男欢女爱，没有歌舞升平，过着正人君子的原始部落生活，而他们却其乐融融，自爱自怜，能屈能伸。

他们从没因恶劣的自然条件，闭塞的交通而心烦意慵。

他们用双脚丈量人生，用双肩扛起累赘，用脊梁背负世俗，长年累月向大自然挺进，向贫瘠的土地索取，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养家糊口。

贫穷和落后就像两把利剑无情地剌进他们心窝。

出生在这里的女孩们羽翼还未丰满就跃跃欲试，被山外人引出窝巢，远走高飞，再英俊的伢儿们也娶不到年轻漂亮的媳妇，两百号人的村寨单身贵族可编成部队的一个班。

不知从哪个时代开始，外界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娘啊，娘，养女莫嫁红泥坳，天晴三天冇水呷，落雨三天冇路行。

“这首歌谣从亘古唱到新中国成立，从新中国成立唱到十年内乱，唱得年轻小伙愁眉不展，唱得漂亮姑娘心旌摇曳，唱得大哥翁伯神经错乱。

恶劣的自然条件，匮乏的物质生活，落后的文化素养让山里人愈穷愈愚昧和与世无争。

就这么一个似乎与世隔绝的村寨，也住着两户特殊人家，村东的王老二曾在国民党宪兵队供过职，据说是个正连的职务，其儿叫解生，英俊倜傥，在县级中学读过书，年方三十还未婚娶。

村西有个寡妇叫田嫂已近天命之年，她的丈夫叫贱生，日本鬼子进村那年，她不满一岁的儿子被丈夫抱着欲逃命，不幸遇上迎面闯进家门的鬼子兵，儿子的大声啼哭惹怒了鬼子，鬼子从枪里抽出明晃晃的刺刀命丈夫把儿子投进门口的水坑里。

然而，夫君抱着儿子像泰山一样屹立在鬼子跟前毫无惧色，鬼子看到丈夫坚韧不拔的眼神急得哇哇直叫，端着枪就要向丈夫刺出，眼看一场血腥的屠杀就要发生。

不料鬼子兵突然把刺刀在空中晃了晃，忽掉转枪口朝对门的山冈瞄去，砰砰砰，几声巨响，正在山头追逐厮打的两头猪崽应声倒下。

原来对面山冈上的两头猪崽的厮打嚎啕，惊醒了他罪恶的神经，让还有点良知的鬼子动了恻隐之心。

这在鬼子人侵中国的屠杀中尚属首例，前所未闻，也许是她丈夫还命不该绝吧！

深受敌人惊吓和蹂躏的贱生从此懂得：要挽救中华民族的危亡，不受外强的凌辱和欺侮，就要拿起枪杆上战场，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

就在那一年，他加入了八路军的队伍，在八路军这个革命队伍里，他苦练杀敌本领，把自己锻炼得更加英勇顽强。

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后，他又参加了解放全中国的几个重大战役，这时他已有了第二个孩子叫翠翠，就在全国即将解放的前夕，在一次执行侦察任务中不幸殉身，他成了一名永垂不朽的烈士和英雄。

新中国成立后，红泥坳也因这位烈士的英名和英雄事迹而闻名遐迩。

翠翠是烈士的后代，烈士的后代不会被党和人民遗忘，从互助组、大跃进、人民公社乃至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一直得到党和人民的救助，不但生活有保障，学业也一路顺风，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那年，她踌躇满志的人生，正值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全国所有学校罢课闹革命，大学停止招生，她和所有莘莘学子一样，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成为一名回乡知识青年。

回乡那年，她正值人生的锦瑟年华，乃书生意气，挥翰临池，她深深地怀念恰同学少年的峥嵘岁月。

记得到县城读初中那年，正值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她瘦得能被一阵风吹起，人们把她叫黄毛丫头。

在县城读书的几个年头，如果说她有什么变化，她的确变得像个大姑娘了。

她常穿着那件花格子咔叽布做的长统外套，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白围巾，出落得亭亭玉立，具有乡村姑娘不可媲美的灵韵，她常把乌黑的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再夹上一个花蝴蝶夹，更是楚楚动人。

她不会忘记高二的上学期，坐在她身后的一名男生几次往他书包里塞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包含着一个懵懂男孩对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朦胧爱意。

后来有一次终于被班主任老师发现，老师看到班上有这样“道德败坏“的学生，气得怒发冲冠，那男生立即被学校开除学籍，她特别难过，接连几个晚上辗转反侧，这世道怎么啦？善男信女之间的正常交往也有错?

是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才使她告别了学生时代生活，开始走向社会，走向成年人的行列，投身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

她像个初生犊儿，每天跟着一群红卫兵闯将在公社革委会的率领下大破“四旧”，大立“四新”，揪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中，她始终扮演着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与国与民同呼吸共命运的角色。

“抓革命，促生产”是那个时代的中心口号。

她把毛泽东选集“四卷“随身带，有空就学，学了就用；她把“老三篇"作为座佑铭，边学边用，并写了大量的学习心得体会。

一时间，她成了全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多次参加县举行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她的典型发言热情洋溢，慷慨激昂，生动有序，博得全场阵阵掌声和县革委领导的高度赞扬。

她出类拔萃的人格魅力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县教育局录用国家教师中，她被破格录用，成为红泥坳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女孩。

2　

“山沟里飞出金凤凰啦！”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红泥坳人不禁欢欣鼓舞，簇拥着翠翠走出山寨，走出红泥坳，来到离公社不远的一所学校任教。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吃上国家粮的翠翠身价倍增，与她套近乎的和给她说媒的络绎不绝。

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她开始毫不在乎，任凭别人说去吧，后来踏门坎的人多了，她不得不开始了对未来人生的漫漫思考……

学校离人民公社很近，翠翠常到公社干部家里串串门，聊聊家常，听说公社书记的儿子在部队有一官半职，都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权力大得很，足可以调动一个团的兵力，还在珍宝岛战斗中立过功。

在那人们十分崇拜军人的年代里，的确有不少农村姑娘，特别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的闺女，总是把目光投向军人，能嫁一个现役军人是多么的荣耀啊！

“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红色江山我保卫，世界风云胸中装，忠于人民，忠于党，保卫祖国站好岗……“

这是一首非常流行的革命歌曲，很多农村姑娘也会唱，唱得心花怒放，唱得激情澎湃，唱得鸟儿叽叽喳喳躲进园林，唱得鱼儿摇头摆尾潜入水底。

窈窕淑女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长城”，她们憧憬着。奢盼着，滚滚思绪浪涌而来……

而这个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军官更让不少颇有姿色的良家女孩魂牵梦萦。若能攀上一门这样的亲事，还愁没饭吃吗?

那天，翠翠正在偷看被打成毒草的《红楼梦》小说，她不喜欢林妹妹那“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病态美。

她喜欢看古典爱情小说，她常常为小说人物的多舛命运而悲悯得寝食难安。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在温馨浪漫的月下对莺莺的苦相思。

她虽然体会不到被人深爱的感觉，但她可以体会到若被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孩深爱着，这个女孩一定是幸福的，每天是快乐的。

想到此，翠翠的心田涌动着春的涟漪，她的面颊泛起害羞的红晕。

她正在痴痴遐想，充满美好憧憬的这一刻，忽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闯进门来。

那妇人还没落座就张口谈起了公社书记的儿子来。

她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把字典里所有的赞美之词全搬了出来，说毕，两眼直瞪着翠翠，她觉得只有翠翠这样美如鲜花的女孩才配得上那个军官，她为自己的如意盘算不禁莞尔。

这位颇有心计的阿姨要给翠翠说媒，翠翠有点惊讶，她俩从未谋过面，更不知那青年生活现状，历史背景。

虽然是军人，但不是每个军人都是那么优秀，那么温良恭俭让。

面对媒妁的一番好意，她没有直接表态，只是张口笑了笑。

媒妁看到翠翠笑得那样甜，皆大欢喜，再也没叩问翠翠有何感想就笑嘻嘻地与翠翠道别了。

第二天那媒妁就把那军官带进了翠翠的办公室。

见面时，那军官两眼紧紧地盯住翠翠的脸蛋和胸部，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咱们交个朋友吧！”这句话说得既生硬又别扭，他的眼神和言语给翠翠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因而翠翠木讷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军官看到她默不作声，忙整了整衣衫，摘下军帽，毕恭毕敬地立在翠翠面前振振有辞：“报告首长，俺们能谈就谈，不能谈就宣传毛泽东思想呗……”

他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像是向翠翠宣誓，又像是向翠翠显示自己能说会道的才华。

但翠翠越听越刺耳，越听越哭笑不得，她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能调动一个团的兵力的军官如此憨态滑稽。

她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时乜着眼看看军官的表情，不乜眼看不知，这一看，记忆的大门猛地打开，她认出来了，这个似乎方方正正却道貌岸然的大男孩正是几年前本公社红卫兵组织的一个小头目。

那天，她清楚地看到他押着一个地主阶级出身的青年登上批斗台的情景。

他端着红缨枪，让那青年双膝跪在三伏天的地头上整整一个上午，从此那青年再也没有站立起来，几天后，有人说他畏罪自杀。

那年，翠翠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天空从此涌动着不可消失的阴云，留下这样深刻的一幕，想到此，她噤若寒蝉。

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在局促和不安中告终。

可媒妁始终不知翠翠在想什么，只认为女孩子初次见面总是这样羞人答答的。

还没征得翠翠应允，就带着公社革委会的重托向翠翠提起亲事(把订婚日期事先通知了她娘)

在这样的形势下，翠翠无法与家庭和组织抗衡，就这样尴尬草率地订了婚，这样，翠翠就成了军人的“妻子“。

在那红海洋的年代，军人的妻子就是皇上贴上了封签，神圣不可侵犯。

3

翠翠又接到了那军官的一封信，才不到一个月，这是第四封情书了，这一封与前几封大相径庭。

开篇引用了唐代诗人刘禹锡“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爱情诗句，诗的本意是说一位女子在江边听到一位男儿在江船中唱歌，突然起了相思，但又搞不懂对方是否爱她，不知那歌声是不是对她唱的。

可这个军官反其道而喻之，把翠翠比作江船上唱歌的人，而他就是听歌的人了，那个女子就有点像黄梅天的雨了，说它晴，西边又在下雨，说它下雨，东边又在出太阳，真是这个“晴(情)”字摸不透呀！

为了博得心爱的人的芳心，他绞尽脑汁，故意卖弄风骚：“你是彩虹，我是风雨，风雨过后见彩虹。”

翠翠仔细品读，觉得很有诗情画意。经过风雨洗礼的革命军人将有一种怎样的浪漫情怀呢？

风雨过后，也许太阳陶醉了，夕阳泛起酡红，瑰丽的彩虹悬挂天边，架起一座通往天涯的桥梁，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登上桥头，就可听到心爱的人望月兴叹的私语，就可寄情明月，让吴刚密传私信，让嫦娥送去温馨。

相思之树在消瘦的日子里摇曳，摇得人神志昏厥，摇得人浑浑噩噩，一天一封信也无法表达他对翠翠的相思之苦。

雨在敲打着窗前的梧桐，看着那一行行缱绻而又忧伤的文字，翠翠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怀，她几次欲提笔写点什么回复，当提起笔的那一刻，心里就没词了。

给他写什么呢?怎样称呼呢？“亲爱的”，抑或“军官同志”。她几次写好了这几个字，忽然觉得那几个大字瞪着眼瞧着她，瞪得她脸上泛起红晕，她自觉花痴，自觉不守闺门。

花前月下，情窦初开，难道这就是青春的冲动?少女怀春就是这种臆想？她自己也说不清，脸上不禁泛起了红晕，羞羞答答，她怕别人看到她羞人答答的神情，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家门。

4

几天来，翠翠闷在家里很少出门，每天在书房里吟诗作对，自斟自饮。

就在她喜形于色，心情极端矛盾时，她所在学校又招来了一名民办教师，该青年就是前面提到的解生，年方三十。与翠翠同一个村落。

解生的父亲受到当地政府和贫下中农的管制，他知道此生再无发迹之日，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儿子多学点知识，将来有出息。

解生在父亲悉心调教下完成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学业，那时能授完初中教育的就堪称知识分子了。

尽管解生的成绩拔尖，但还是因父亲的历史问题不能考高中上大学，只有回到家乡务农，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红泥坳村才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回乡知识青年，人们对他俩刮目相看。

他俩从小在一起长大，都聪明伶俐，勤奋好学，村子里的人啧啧称赞，成年后，因俩人的家庭出身不同，人们对他俩的看法也不一样了。

根正苗红的翠翠人们视她为贤慧淑女，风流倜傥的小伙，见风使舵的妇人都围绕着她转。

而属于“二十一种人“的解生经常遭到人们的白眼，什么“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牛鬼蛇神；阶级异己分子”等，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他头上，制约他潜能的发挥，困扰着他正常的人生生活。

他如一只跋涉在沙漠中的骆驼，看不到希望的绿洲，也找不到渴望的甘泉。

每当黑夜来临，他常常落枕自叹，自怨自艾。难道命运之神就这样故意捉弄自己?他恨不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人在自悲的时候，全身总会释放一种负能量，因此，他无论走到哪里总提不起精神，常常是抬头看路，低头做人，小心谨慎，心怕惹出是非。

一个而立之年的大男孩从没想在心仪的女孩面前表现自己，显示自己的才华，与翠翠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从没正眼瞧过她，他知道自己是什么鸟，什么鸟觅什么食。

然而，共同的理想追求又使他俩同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搏击人生。

可解生一次次招工招干的机会总是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而成泡影。

在穷国办大教育的年代，中国教育实行两条腿走路，(民办公助)，小学教师基本以民办为主，每年都要从回乡知识青年中选拔真才实学的担任民办教师。

解生虽然家庭出身孬，但“人才难得”，还是被有识之士破格录用。

上岗以后，他很有自知之明，遇事冷静，不张扬，也不与同事过多的接触。

学校几个未婚女教师个个光鲜靓丽，他却从未正眼瞅一下，特别是翠翠，每次与他擦肩而过，只微微一笑了之。

翠翠知道解生自惭形秽，隐含难以启齿的怨艾，每当看到他闷闷不乐的表情时，她心中总不是滋味，几次欲找他聊聊，总找不到理由和合适的话题。

终于有一次学校举行教研课，他俩同在一个年级组。

翠翠是这个年级组的组长，她带头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语文教研课，在这堂教研课上，翠翠用超人的智慧和才华，诠释了语文教学的深刻内涵。

课堂讲授发挥得淋漓尽致，让教育同行刮目相看，更深深地震撼了解生的心灵。

为了把教育教学推向更深的层次，翠翠也经常抱着书本向解生悉数请教，共同探讨语文教学真谛。

面对同乡翠翠的笑容可掬，解生也渐渐地热情起来。

拘谨、腼腆、心跳，如痴如醉。这是与女孩单独相处时才有的这种感觉，从懂得男女私情那天起，他也曾幻想过与一个漂亮的姑娘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

三十年了，还从未与一个女孩单独相处过，压根儿体会不到爱情的滋味。

原来男女之间竟有个这么大的磁场?相互吸引，令人欲罢不能?这就是小说家们笔下描写的爱吗?

他曾在打为毒草的一本小说里读过一段这样的文字：夜幕里的那个女孩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细细地数着他的心跳，那心跳的节奏敲打着她的无眠，男孩一个侧身，抱起她轻盈的身子缓缓步入绿茵茵的一片草地，晚风柔柔地吹来，轻轻地撩开女孩蓬裙，抚弄她三千青丝，女孩勾住男孩的脖子幸福得立刻就要死去，夜幕笼罩下的二人世界多么自由，多么随心所欲啊！

慢慢地、慢慢地他吻住了她的嘴唇，甜甜的唇齿，柔柔的舌尖，轻轻地搅动，如抓痒般惬意，酥麻，轻飘飘的躯体似乎有无数小虫在血液里涌动。

过一会儿，他侧着身，欣赏她潋滟的秋波，审视他冰清玉洁的肌肤。他的手不自觉地揉捏着她平滑的小腹，慢慢地往下，再往下，就要到达女孩的神秘世界，女孩忽地一个侧身，用背朝着他，他搂住了她的细腰，平和地躺在草地上听潺潺流动的溪水的歌唱，听鸟儿不断啁啾的律音……

读着这段文字，他不以为然，又好像作者是专为他写的，写出了他躁动的心田，写出了他的心猿意马，点燃了蕴藏在心灵深处的爱情火花。

星星之火，没有燎原之势，还被一场场倾盆大雨不断洗涤，浇灭了他所有的憧憬。

他一直这样无所求，无所爱，无所恨，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

5

那时，吃国家粮端铁饭碗的老师叫公办教师，公办教师必须坚持住校办公，以校为家。不得擅离职守。

在那贫下中农管理农村学校的年代，民办教师要听从贫协和大队的指挥，上午教书，下午回家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晚上还要到学校住校办公。谁要是违背了贫协的旨意，谁就要受到严厉的处罚，甚至被解雇。

那是五月的一个傍晚，天空黑压压的，眼看就要下大雨了，解生从地里忙完活回到家，天已经黑了，为了及时赶到学校，他草草地吃上几口饭，便从墙角取下斗笠一路小跑。

行至半路，果然下起了大雨，密集的雨点顺着戴在头上的斗笠一直往下滴，滴落他身上，衣服全淋湿了。

来到学校，他脱下外套欲往自己的卧室里钻。

这时，翠翠一直伫立在校门口欣赏雨景，她看到解生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一阵哈哈大笑，笑毕，便张口把早已编好的词儿冲着解生说:“同志哥啊！老天没长眼呀，跟你开玩笑了?要不要本姑娘生一炉火为你烤烤衣，驱驱寒哟。“

解生第一次听到翠翠说这既风趣又关心的话，他不知怎样回敬她，只是腼腆地朝她笑了笑。

翠翠见他不自然的样子再也没说什么，忙去了厨房点燃柴火，火苗不停地跳跃，火光照得屋子亮堂堂的，也把她的脸映得绯红。

她去了解生的房间，把解生的湿衣服拿来烘。

解生的衣湿漉漉的，他先用力搓了搓，然后双手托着那件早已褪了色的粗棉布衣，八字形屹立火堆旁，不停地翻弄捏在手里的衣服，像翻弄手中的珍品，希望从中悟出人世间的真谛。

她仔细察看已褪了色的粗布衣服，其中的酸咸苦辣油然而生，这种感受是一般人无法体会的。

雨还在激烈地敲打着窗子，风还在拼命地摇曳着窗前的梧桐，翠翠全神贯注地一边给炉火添柴，一边翻弄手中的湿衣服，解生和着打湿的内衣立在旁边，时而把胸前的衣襟撩起烘，时而背靠着火堆两手掀开后襟烘，各自像在研读一本经世之作，谁也不愿意被别人打乱思维，破坏情趣。

不时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这样相持了好一会儿，还是翠翠保持不住沉默，轻轻地叫了声解生，解生背靠火堆面朝窗口，两眼一直斜视窗外，电闪雷鸣，漆黑的夜被一道道亮光划过，可看到大雨倾盆，山洪奔腾，奔向田野，奔向小溪，奔向江河……

被生活折腾得毫无生气的解生望着夜幕笼罩的窗外，忽又想起唐代诗人韦庄的“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的绝句来。

他感叹着人世间的变迁沉浮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滚滚思绪像大海的波涛涌上心头。

翠翠见解生全神贯注地凝视窗外，连那声亲切的呼叫都没听到，说明他心目中根本没有自己。

但她还是不死心，还要继续试探。“喂，我的小冤家怎么啦？怎不说话，哑巴了”。

哦，刚才一一我一一我一一，他断断续续地这样就说不下去了。

“来，抓住这件衣的袖口，把衣领烘烘，烘干了，穿在身上，身子就暖和了，不会像这样瑟瑟发抖的样子，怪可怜的。“可怜?可怜什么呀?”解生在心里嘀咕。

由于解生心不在焉，笨手笨脚的，没抓牢的衣服险些掉进火坑里。

“哟，你真不灵活，若掉进了火里咋办?”

“我的大小姐哟，谁有你的心思细腻?再说，若我很灵活，就不会冒雨来校了，你该顾影自怜了吧！”他终于发话了，这些话翠翠听得很开心。

她乜眼看了看解生的表情，解生煞白的脸泛起了红晕，那是一种兴奋幸福的红晕，是青春火焰在燃烧，翠翠顾不得解生有何顾忌。

她挥起玉拳就要向解生的脊柱打来，解生一扭身，她的拳头落了空。不解恨的翠翠故意赌气地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守校，谁能吃掉我?“

解生听到他娇声嗲气的语言竟有点心猿意马了，他不该躲过那一拳，他不知道那一拳有多重，若打到了自己缱绻的神经，那一定有种酥柔别样的舒服。

此时，他似乎走进了人生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大得没有国界，没有争纷，没有阶级斗争，没有尔虞我诈。

这个世界又是这么小，小得可怜，小得只能容下二人，今晚就是个二人世界。在这个二人世界里可随心所欲。可用自己的真城和智慧取悦她，哄她开心。

解生开始对翠翠有了好奇，故意编些话题说:“哟，我的小冤家，何时胆这么大了?你可知道对面山上的崖洞里有豺狼呀！”

“谁说的?” “小时候听爷爷说的。”

翠翠听到这话，的确胆怯起来，慢慢地靠到解生身边。

“怎么啦！害怕了?”

“怕什么？有我在，狼是不会来的，小时候我跟爷爷学过打猎，爷爷教过我驱逐虎豹豺狼的密诀，你尽管放心，今晚没事。”

此时，翠翠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两眼望着挨在身边这个男孩粗气也不敢出，她人生第一次经受这样的恫吓，人生第一次与一个大男孩独处，她既怕这个大男孩突然从眼前消失，又唯恐他不识体面，突然像饿狼一样扑向自己。

若传闻出去，日后怎样做人？怎样面对已托付终身的军官？

然而，自知事起，眼前这个大男孩就是自己最崇拜的人。

解生出身这样的家庭，本身不是他的错，却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远离他？他又为什么那样自惭形秽，看不到人生的曙光。

记得八岁那年，有一次跟他上山砍柴，由于自己不小心，突然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巨烈的疼痛我忍不住一直哭，哭得好伤心，是他背着自己一路跑回家。

回到家里，娘千恩万谢，欲拿点什么酬谢他，而他却像逃命一样转身即逝，自那，他再也没登自己的门坎。

光阴荏苒，十几年坎坷磨砺，他越发变得自重、成熟。

面对这样一个打灯笼火把也难找的好男儿，她的心百味杂陈。

他一想到解生这么多年的压抑，自己这么多年的等待，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解生见她流出了眼泪，误认为她受了恫吓，心里很难受，忙以道歉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解释，希望得到她的谅解。

道完歉，就欠起身欲返回自己卧室就寝，翠翠看到解生不可理喻的神采，也不知怎样安慰他，更无法向他说明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唯一的是拦住他与自己多呆一些时辰。

“你为何吓唬我?还要把我弃在这儿继续担惊受怕?这不是跟我过不去吗?”

解生揣摩她的弦外之音，心灵一阵阵震撼，三十年光阴岁月，他还是第一次与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近距离接触，倾心交谈，他闻到了少女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特有的芬芳，看到了她奢盼的眼神，怎样陪伴她呢，难道与她这样坐到天亮吗?

翠翠自从与解生共事以来，还没真正面对面聊彼此心灵的故事，以前那些话题平淡无奇，那些语言苍白无力，那些交往过于拘束，今夜，雨夜就像一垛高高的墙与外界隔绝，对喜欢的人高喊一百遍“我爱你”也只有一人听见，这么幽静的世界忌讳什么?

但女孩就是女孩，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向来含蓄，就是深藏一千个爱也不轻易在一个男孩面前流露，只是以女孩特有的魅力博得男孩的喜欢。

翠翠拦住了解生，羞答答立在那儿不知所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只是觉得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心里踏实，不空虚，只是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能愿与他坐到天亮比自己寂寞地躺在床上好。

解生也是男人，一个大男人与一个大美人这样相守着，就没有青春的躁动吗?

今夜与翠翠近距离接触，面对面交流，越发感到她的人格魅力不同凡响，她的豁达善良令他深深爱慕。她嘴角边常挂着的微笑让他感到特别亲切。

她是一串熟透了的红葡萄，以前说葡萄酸，只是无法摘到才这么说，现在这串葡萄鲜艳欲滴地挂在眼前，信手可撷，还犹豫什么呢?

他顾不得羞耻，无赖，乃至下流，终于鼓足勇气捉住了她的手。

翠翠的手被仰慕已久的男孩紧紧握住，是那样酥柔，虔诚，暧昧，她金雕玉琢地立在屋子中央，耐心地等待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翠翠的脉脉含情，更激起了解生原始的欲望，久久积压在心头的那份情，那份爱，一下如火山迸发。

他紧紧地把她拥进怀里，本能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的脸蛋，她的嘴唇，两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抚摸。

翠翠圆润的面颊顿时泛起红晕，两眼饱噙着晶莹的泪珠，人世间所有的故事全包含在她深情的眸子里，人生所有哀怨忧郁都在此刻被解生诠释得淋漓尽致，解生用真情诠释了自己多舛的人生。

她说:“还记得红泥坳的春天吗?”

“记得，那时你还小，小得要我背着，走着走着你就睡着了，你说你的伤好痛，好痛，伤到了骨髓里。”

“好像人生再不会有春天，这个春天来得好迟啊！”

“不，还早，我才三十，你才二十出头，咱们还会拥有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春天，哈哈哈……”

“哈哈……”

一阵阵笑浪打破了五月夜阑的寥寂，他俩就这样度过了这个扑朔迷离的雨夜。

6

时间如白驹过隙，他俩的绯闻不胫而走，风流韵事被人添油加醋更显得荒淫无耻。

“翠翠偷野男人了，真是不要脸！”

“解生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敢太岁头上动士，毁我钢铁长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过不了多久，就有好戏看啰！”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思想也僵化了，都患了爱情恐惧症，正当的男女恋爱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憎恨的话题，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若瓜田李下，一旦被人检举揭发，就要立即召开批斗会，戴高帽、挂牌打锣游乡、游垌。直至臭名远扬，有工作的吃国家粮的还要被端掉铁饭碗。

人们都觉得解生的玩笑开得太大了：翠翠名花有主，主子是“我钢铁长城”呀！毁“我钢铁长城”者，该当何罪?

解生是个文化人，明知自己的行为超出了道德底线，触碰了法律，还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谁也挽救不了他的命运，等待他的必将是法律的严惩。

7

那天，解生正在教室给学生上课，突然一个穿军装的人把他叫出教室，恶狠狠地对他说：“乌龟王八蛋，你可知罪了吧，跟我走。”

随着这一声吆喝，站在旁边的几个民兵立即押着他上了去公社的路上，到公社后，几个民兵把他推进一间小黑屋里。

一个小青年奉命拿来一叠纸和一支笔扔在他面前，“哐啷”一声门被锁住，锁在小屋里的解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有不可饶恕的罪名，写与不写都一样，破坏军婚是要坐牢的。

翠翠心里除了难过，吃不下饭，也没有别的什么怨恨。如果说有什么怨恨，只怨自己当初唯唯诺诺，没有快刀斩乱麻，草率地与那军人订了婚。

本来自己与那军人也扯不上夫妻关系，只是一种形式的默契，连字典里也是这样解释的(婚姻是男女之间的夫妻关系)，怎能说解生破坏军婚呢?在那不伦不类的年月，尽管她有怎样的理论依据，也是百辞莫辩。

她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认命，只恨月老有眼无珠，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解生关押几天后，又由民兵押着挂牌游斗，这时，他才深深忏悔，他把所有的错归咎于那场不该下的雨。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把其他教师困在家中，众目睽睽之下，能与翠翠那样肆无忌惮吗?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淋湿了身，能让两颗“陌生”的心跳到一起吗?

如果自己坚守道德底线，像在红泥坳时那样小心谨慎做人，远离翠翠，能毁掉翠翠的青春吗?

现在他想得更多的是家中的老爹，失去儿子依靠的父亲还能再有勇气生活下去吗?

日后谁去伺奉老爹?若自己在监狱里蹲上十年二十年，父亲能活到自己出狱那天吗?翠翠还青春靓丽，红颜依旧吗?

到那时，世道也许公平了，再也没有阶级和阶级斗争，再也不唯成份论，地主富农全都摘下了帽子，男女青年都能自由自在地恋爱，都能找到理想中的情侣。

历史若能还我一个公道，我还会与翠翠再来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

想到此，他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只有企盼、期望满胸膛。

解生被拘那天，十里八乡看热闹的人挤在一条不很宽阔的公路旁。

一个叫“梨山老母”的妇人用鄙薄的目光瞧了瞧低着头立在敞篷车里的罪犯，又向立在土丘上的那个女孩望了望，然后钻进纷纷议论的人堆里廠开嗓门眉飞色舞地评头品足起来。

那神情，恨不得把这两个有辱中华民族美德的败类千刀万剐才解恨。

站在高高土丘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偷野男人的翠翠。

她高高地屹立在离解生不远的那个土丘上，他要让他看到他的女人的眼神，让他看到他的女人婷婷玉立的身影，让他看到他的女人还是那样风情万种。

她要用她的眼神告诉他，翠翠没有后悔，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会耐心地等他。

等到他出狱那天，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那一刻。

她站在高高的土丘上，透过芸芸众生的目光，她要用自己的眼神把所有的爱传递给他，让他振作，让他记住那些美好灿烂的日子，醉生梦死的时刻。

一阵风吹来，她撩了撩垂在眼帘的发丝，双目凝聚着晶莹的泪珠。

她把脚踮得高高的，看到了停靠在路旁的敞篷车的解生的头始终是低着的，车上的民兵手提红缨枪，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唯恐阶级敌人进行破坏和捣乱。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摧残，解生完全变了个人，昔日那种儒雅不凡的气度完全没了。

她心疼地望着，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伤感，眼泪唰唰地直往下掉，一个寒噤，她向后退了退，欲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车篷里始终低着头的罪犯突然抬起头向她望了望，目光如炬，顿时，点燃了她心中熊熊的烈火……

她站在高高的土丘上，她要透过众多鄙薄的目光，透过凝固的空气，通过身体散发的无线电波传递给他一个信息：

“咱们的相知相爱没有错，不管别人怎么看，社会怎么舆论，我们没有病，如果说病，是这个社会病了，是生存在这个红海洋中的中国人病了，病入膏盲，无可救药，”

她站在高高的土丘上，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因为她把人生最珍贵最美好的献给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神圣更富有情调呢?

就算有一天地球真的停止了运转，她可以自豪地说：“此生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