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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沈晓密:我的干爹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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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听到辅仁电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日历,那天是2013年阴历八月廿七,辅仁告诉我说:你干娘死了!辅仁是我干娘的长子,我在电话里听到了辅仁的哭泣,伴着辅仁的哭泣,我的心口一阵灼热,失控般流泪。我抹过眼泪后,便收拾东西往回赶。

东北有七不出殡八不下葬的风俗,这样想来,干娘出殡的日子大约是阴历廿九。我从上海赶回东北最快也得三天,或许命中注定,我是见不到干娘最后一面了,于是懊悔这次不该来上海探亲,可是谁能想到,平时还算硬朗的干娘说死就死了呢?

果然,我闻到一股尸体烧焦的气味,然后是烟,被冷风打散的烟,撕成缕滚成团的直奔一片没有尽头的遥远。虽然是东北的残秋,倒也不是冷得难耐,可是我的身体一直发抖,我知道我的体温超乎正常。于是开始劝说自己节哀,不要放纵悲伤,不然我倒下了,干娘非在赶往天国的路上骂我:傻孩子,不是跟你说过,人迟早会死吗!

我抱着肩膀,双脚在铺满树叶的甬道上趟出两道长痕,两道长痕露出甬道本来的颜色,白花花地指向焚尸房,焚尸房在我凄惶的眼睛里晃晃悠悠地后退,焚尸房渐行渐远的时候,烟也就淡了,袅袅娜娜的,像村寨屋顶上冒出的炊烟。恍惚间,我的眼前幻境一般浮现出干娘的草屋和屋顶上的炊烟,还有干娘的村寨和村寨里的往事……

有许多村寨的黎明,晨雾正浓的时候,母亲把我摇醒。她背着我走在山路上就好像往梦里去,在浓雾渐渐淡去的时候,东方的光芒就渐渐浓了起来,这时候的村寨就像走出闺房待郎相看的处女,羞涩而又招摇地飘在你的眼前。连片的草屋聚拢在山坳里,不知道是先人内心的局促,还是后人需要相拥,才使得草屋与草屋紧紧挨在一起。但是,抬眼看看天空和草地,便觉村寨的局促和相拥,完全笼罩在无限的辽阔和自由之中了。

太阳升到丈竿高的时候,母亲把采摘的野菜装进篮子里,然后照例倚在山路旁边的孤松上发呆,她常常把局促的目光投向天空和草地,繁密的枝叶漏下的光芒落在母亲的脸上,晨风参数图片)吹过,光影在母亲的脸上晃动,使得母亲本来就复杂的表情又添了几分怪诞。然后,有一个美丽的少妇扯着孩子的手,一如往常地走了过来,这次少妇没有与母亲擦肩而过。她把温暖的目光投向了母亲和我。

大姐,你是?……她意外地开口跟母亲搭话。

我就住在那座村寨。母亲指了指山坳里那片草屋。

啊!那我……她温暖的目光里添了几分疑惑。

我家住寨子西头,那幢马厩的隔壁。母亲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卑微与无奈。

啊?你就是黑……黑……

对,我的男人就是来这个村寨劳改的“黑五类”。

那个美丽的少妇持久地盯着我的母亲,兴许在母亲和善而又落寞的表情上,她丝毫没有找到漫画中勾描出来的那种黑五类的嘴脸,倒是看到了一对落难的母子渴望活下去的眼神。唉——少妇长叹一声过后,猛地从肩膀上甩下背篓,把背篓里的野菜添到母亲的篮子里。她不忍停留,扭头喊一声:辅仁,快过来,跟娘下山去。她把头再扭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她和孩子的背影让太阳照得通亮,母亲持久地目送她和孩子的背影,那眼神就好像辞别远行的亲人。不曾想,少妇与我们全家的情缘就这样开始了。

母亲把我摇醒的时候,我看到土墙和裸露的房梁,炕桌和煮熟的野菜;父亲身上的线毯和他从线毯里伸出的手臂,母亲身上的补丁和她脸上的等待,一切都照在灯光里。当屋外的黑暗被天边的鱼肚白漂洗成淡灰色的时候,母亲吹灭了油灯,随后急冲冲地背着我上山去了。往常,母亲背着我走在山路上,我看着隐约在白雾里的山路和山路两旁的野草荒藤,晃晃悠悠迷迷糊糊,那感觉也许就是醒着的梦境。这次,母亲好像背着我的梦走进了梦境。母亲撒手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的梦醒了,山里的梦境也就随着天边的光芒飘散了。这时,山路蜿蜒出无限的长远,山路旁边的野草荒藤延展出无限的广阔。

村寨笼罩在云一样的白雾下面,看不见长满青苔的屋顶,也看不见屋顶上面的烟囱。白雾滚动的时候,露出一道道屋脊,屋脊像水面上漂浮的圆木,又像虚无飘渺的云罅。渐渐,白雾漫延出大片的浊黄色,那是炊烟聚拢着飘进白雾里,像随意泼在宣纸上的水墨,洇出了母亲看不懂的迷离与荒诞。这个时辰,村寨醒透了,这一天,村寨又要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呢?

母亲倚在山路旁边的孤松上,太阳像撒手的气球,摆脱大山以后慢悠悠地升空,母亲的身体像树皮上滚下来的朝露,滚着滚着,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脸上的等待变成了等待过后的失望。这时,母亲也许期待一个醒着的梦境来临,梦境里,那个美丽的少妇走出山坳的迷离与荒诞,躲在山上与她再有一次相遇。可是,当太阳升到丈竿高的时候,依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母亲背着我下山,她回头看那棵孤松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那泪光和那个美丽少妇的泪光一样灿烂而忧郁。

现在回头想,人,很多时候活在念想里,甚至是沉默的念想拖住了坚强。比如,恐惧黑夜的时候,念想终有一轮朝阳升起,于是才可能完成一次安稳的睡眠;比如,恐惧疾病的时候,念想医学终有奇迹发生,于是才可能忍受病魔没完没了的摧残。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叶子》,津津乐道地讲述了贝尔曼和乔安西的故事,老画家贝尔曼对着墙面,画出了一片永不凋落的藤叶,在医学穷尽所能的时候,给病重的乔安西臆造了另外一种对生的念想……这样想下去,就会觉得,母亲持久地身陷冷遇,必然念想冷遇过后还会有一个持久的暖阳,哪怕那暖阳是画在墙面上的藤叶。于是,那个美丽少妇温暖的目光对于母亲来说,便是一种念想,甚至是一种昭告,一种制止绝望的希望。怨不得在那个长夜里,我看见母亲惨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常有的笑容。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满眼黑暗像戏台前的帷幕一样,把村寨的长夜挡在后面。这个时候,村寨炊烟不举,万籁俱静,人丁与草屋、犁杖与米袋、牲口与圈舍、草料与缰绳,还有怨恨与宽宥、笑容与眼泪……一切一切都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了,如果村寨无梦,那它便是被丢在海里的一枚器物。

灯光里的母亲像美梦刚醒的样子,她脸上那一丝笑容把两腮拱起,洋溢开来,那笑容透露了她原本的丽质。那夜,隔壁的马厩里准时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窸窸窣窣里突然夹杂了轻悠的敲门声,像经吟里响起了木鱼。母亲跳到地上,警觉地蹿到屋门的旁边。是我,大姐,我是……门开了。啊?是她!那个美丽的少妇!

少妇把手上的泥盆放置炕上,转身毫不陌生地抱住我的母亲,两个美丽的女人到底紧紧相拥在一起了,她们相拥的样子,像历尽劫波的姐妹在他乡的一次团圆。少妇臂若柔藕缠绕着母亲的脖颈,眼睛月光一样照耀着土墙、破窗、断梁、漏盆、裂碗、残灯……还有我精瘦的身体和刀条一样的脸,她非要把这眼前的昏暗和昏暗下的苦难照上一层亮色。她的泪光也从山顶的晨阳下,闪烁到山坳这幢草屋的光影里。微弱的灯苗被少妇和母亲的衣襟扇得东倒西歪,她们的影子就忽闪忽闪地在土墙上跳起舞来。现在我想那个夜晚,复习那间草屋里的往事,便会觉得:那个夜晚,母亲期待的梦境,如愿地浮现于现实,少妇让我们全家在苦难的日子里,度过了一个无名却暖心的节日,留在我记忆当中的影像便是节日里的仪式。

少妇撒开手臂,敲了几下泥绺编成的薄墙,冲着隔壁马厩喊道:辅仁他爹,快过来吧!啊?母亲惊诧地盯着少妇,少妇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来,那个每天都能见到的马夫竟是少妇的男人!

屋门拉开半条缝隙的时候,少妇掀开了泥盆上面的盖子,马夫把朗润的空气带进屋里,泥盆里包子的香味扩散开来。闻不到山坳里烟燎的气味,听不到山外的嘈杂,山里山外仿佛在这个夜里安静下来,世间的一切似乎都与这间草屋无关了。马夫抬手把马灯挂在房梁垂下的木钩上,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的母亲鞠躬,起身时叫了声:大姐!母亲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笑容依然洋溢在脸上,她把眼泪和笑容强烈地拉扯到一起。

我隐约地记得,少妇进门以后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的口上更没有言语,她们是在故意编织一个梦境吗?如果是,那个晚上,映现在草屋里的影像,并不是母亲期待的梦境浮现于现实,而是两个女人在现实中虚拟了一个梦境。再想母亲的表情,我甚至认为那是一幅表现主义画作的原型。看来,无语兴许是表达的至境,表情或许是灵魂被撕裂的画作。

马夫起身挑了挑马灯和油灯的捻子,灯辉呼应着交融在一起,长夜被点亮了。记得读高中的时候,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写过那个场景,我写道:油灯是地上的篝火,马灯是天上的月亮,泥盆里漫溢出来的热气是飘在半空的轻霭……我把包子放到嘴里咀嚼的时候,香得醉了。我醉了,然而醉的绯红却挂在少妇的脸上,于是绯红就成了染在我生命上的颜色……

日子久了,我猜想母亲到底还是接收了村寨的消息,她用不常有的耐心倾听了树荫下面的俚语,溪水岸边的拉呱,板凳上面的闲话,在支离破碎中剪接了一个关于少妇与马夫的故事。那晚的月亮特别清澈,月光透过走形的窗泻在屋地上,月光如水,便有一条河流淌,隔壁又准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哗哗啦啦,于是那条河就近了。当然那是想象,在那个安静的夜里,除了想象还能做什么呢?母亲第一次在夜里把我和父亲摇醒,其实我没睡,父亲也没睡。母亲好像看着岁月之河的背影,把流走的故事告诉了我和父亲——

马夫姓范,名四平。祖籍山东平度县,十六岁参军。据说,他父母生养了他们兄弟四个,他排行老四,因此他原先就叫范四。参军以后,战友们总嫌他的名字别扭,大概是与“犯事”谐音,甚不吉利,于是就劝他换个名字。一日,团政委到他所在的连队视察,见他面孔陌生,就拍着他的肩膀问道:你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他操着一口山东腔答道:报告首长,俺是山东平度人,俺的名字叫范四。范四?政委哈哈笑了起来。这不,连里的战士们都嫌他的名字别扭,劝他换个名字呢。连长在一旁搭腔。政委,您有文化,不如您给他换个名字吧。连长接着说。政委看了看他的脸,见他有富贵之相,特别是他的鼻子,不但隆中,而且悬胆,于是开口道:那就叫范四平吧,取“凡事平安”之意。或许真是这个名字佑护着他,他参加大小战斗二十九次,雨点一样的子弹愣是不往他的身上落。

可是,就好像战神阿瑞斯固执的非要送给他一个记号,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他的左臂被子弹击穿。那时,他所在的部队迅速占领了南汇、川沙、太仓、嘉定,然后向大场、吴淞、宝山进发,就是在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他笑嘻嘻地被战友们抬进了医院,那天是1949年5月27日……

父亲脸上的倦容被马夫的故事扫得一干二净,见他掀开枕头拿出一根卷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我知道,解放上海的时候,父亲在上海广慈医院当外科医生。那一刻,他一定会想,他救治过的伤员当中,是否有范四平的名字。咳,哪有那么巧的事。但是,仅凭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解放军,如今,又在一个角落一样的村寨相遇。我想,父亲宁愿相信这不是巧遇,是缘分?不仅是缘分吧,还有天意。

往后呢?父亲问道。

范四平伤愈后,部队改编,他被分配到军需物资储备库当了保管员,储备库的一号首长便是那个给他换名的团政委。一日,老政委特意来看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范四平。闲聊过后,老政委顺手拿起台账看了几眼,顿时眉头一皱:我说四平啊,你这账记的这叫什么呀。原来,他把帘子写成了“连子”,把拍子写成了“排子”,把扳子写成了“班子”。

什么连、排、班啊,你咋不把“旅团营”搬到你的仓库呢?从明天起,你给我去扫盲学校上课去!老政委恢复了威严的神情。

报告老政委,俺不乐意去!范四平一脸无奈。这是命令!老政委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到底有那么一天,范四平敲开了老政委的门,他把准备了一个月的话说给了老政委:

老政委啊,俺就是打仗种地的料儿,让俺学习,就好比兔子跳黄河,俺不是那里的鱼儿啊,俺拿那个笔比迫击炮还沉,一撇一捺那玩意俺玩不拢!俺爹死得早,俺娘跟着俺二哥闯关东去了东北,那地方冷,俺娘得了肺气肿,再不尽孝就没工夫了,俺想去东北种地伺候俺娘。俺山东有句老话,“娘生崽子爹起名”,俺是俺娘生的,俺的名是您起的,您就是俺爹!爹,您就成全孩儿吧!老政委听罢,开始满脸怒色,渐渐地,舒展开眉头,叹了一口长气:唉——

灯油下沉,西天的黑暗洇上了一片白,那片白漫延上升,推演到无边无际,微弱的灯苗终于点亮了天空,点亮了田野,点亮了峁塬沟岭和村寨,这时,母亲灯下的吴侬软语也就湮没在晨光里了,朦胧在黑暗里的马夫,也像沐一身晨光渐渐清晰起来。

那天,通往村寨的山路上,成绺的雪尘像成群迁徙的白蛇匍匐前行,大风把雪尘卷到半空悬浮飘动,飘动的雪尘像晒干了的浓雾,把太阳遮挡在后面,太阳的周围绕了几圈彩色的光晕。在光晕的辉映下,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个威武的军人,在山岭上被雪尘托着,从缓坡上升起。下坡的山路起伏跌宕,涌浪一样着于岭上,于是看上去那一群人就好像一叶龙舟,由远及近地漂来,接近村寨的时候,大风转小,雪尘从半空沉到地面。见军人虽然卸下了领章和帽徽,但是胸前依然挂着勋章。后面跟着县里和乡里的干部,接着是几个民间艺人,民间艺人吹弄敲打着响器。村寨那老旧的街衢似乎也因这一群人走在上面而变得新鲜了。

街衢的两旁,依次站着男人和女人,男人身着浅红色外服,头戴深黄色毡帽,像一排红烛,把街衢照得通亮,他们是在作一种无名的法事,恫吓黑暗的来临吗?女人身着深绿色外服,头上围着浅黄色方巾,打扮成树木花朵的模样,她们是在呼唤春天的来临吗?……当那一群人离开村寨的时候,范四平已经端坐在老娘的身旁了。从此,范老太的门楣上便挂上了“人民功臣之家”的匾额。那一刻,也真就像有一道春光掠过山坳,村寨也因为住上了一个人民功臣而有了光荣的模样。不久,那些个男人和女人就把属于村寨的光荣告诉了山外。

似乎有些宿命的味道,村寨把范四平想要的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比如田野,比如河流,比如牛羊,还有那个美丽的女人。村寨的田野有城市废墟的对照就更显得广阔;村寨的河流有城市污水的反衬就更显得清亮。羊群祥云一样飘在岭上,给这一方天地觅得多少安宁与希望啊!他醉了……他常常对着田野,对着河流,对着羊群唱歌。多少年以后,在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他跑到山岭,把他的歌声送给了那个牧羊的女人,她是村寨里最美丽的女人。

老政委到底等到了范四平有了女人的消息,他得到消息后就老早从上海赶来。当范四平从老政委手上接过大红色旗袍和深黄色军装时,他久久地盯着老政委鬓角上的垩白。他的目光呆滞,表情像一次战斗过后的战场——静穆,死寂,还有荒凉。

十年,才十年!怎么就……范四平喃喃自语。他在感伤什么,只有老政委明白。可老政委偏偏叉开话头:我说四平,老子!不,是爹,爹给你送嫁衣来了,怎么?你不乐呵啊,咋这副怂样呢。爹?对,俺还有个爹。范四平呆滞的目光还原了些许灵动。我只剩下这个爹了!怎么?你娘她……老政委微弱的嗓音里含混着沙哑。对,俺娘她五年前就死了。唉——老政委长叹了一声,那是他第二次把叹息送给了范四平。

1960年阴历五月初六。那天村寨醒得很早,范四平整装后就兴冲冲地来到村边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形似套马杆,绕着村寨转了一圈,然后向极远的山口拓展,一直把绿色铺到了天上。范四平的身影在绿地上丢下了一点深黄。这时,绿与黄便有了血脉亲情,也许,黄是绿的沧桑,黄是绿的悲壮;或许,当年那些与范四平并肩的汉子们冒死拼争,只为这一片绿色的安宁。这样一想,就觉得生命以灵性和勇敢守望领地,又以自然和本真归于泥土。

那个美丽的女人朝范四平走来的时候,恰好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在她的旗袍上撒了一层金粉,使大红旗袍更显得鲜艳,她的笑容夹杂着一点羞涩,这让她的美又添了几分含蓄。他们抱在一起的那一刻,范四平掉了两滴眼泪,一滴化作草叶儿上的露珠,一滴变为旗袍上抹不掉的痕迹。我相信那是生命本质的流露——再朴素的心也要有鲜艳的装扮;再刚硬的汉子也要有温柔的陪伴,即便是贫瘠的土地,也还是要穷尽所有的顽强,生养一片带有希望的绿色。

就在那一天,那个美丽的女人成为美丽的少妇。往后,辅仁和辅义又让她成为母亲。就这样,他们走过了那个春天,走过了许多有春天的四季。

现在我想,往事必然是属于一个人的经典,经典的不朽在于不朽的章节。我常在长夜里游历漫漫光阴,用记忆翻看那些章节,心就在遥远的地方感动或流泪。我想念后来成为我干娘的那个美丽少妇,怀想她渐渐变老的样子,直到恐惧焚尸房顶的那股黑烟。干娘和干爹抛开世间的杂芜,用原始而朴素的情感,在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典上写下了不朽的章节。我翻烂了那些章节的纸页,于是把它抄写下来,回看我留在纸上的斑驳,便觉那是我聊以自慰的痕迹。除了在纸上留下斑驳,我还能找到什么办法聊以自慰呢。

永别干娘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失眠,我在失眠的时候经常伸着脖子往窗外看,看窗外黑压压的天向我扑来,我的心就又陷入了烦躁和迷茫,我经常埋怨自己心血来潮去了上海,错过了跟干娘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

母亲看我憔悴的样子就对我说:你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凡事要想得开,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日子久了,我尝试着原谅自己,母亲说得对,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尤其是关于生命的那些个事。我把母亲的话放大了想,竟想出了离奇与荒唐。我想我两岁的时候,喝母亲的乳汁跟喝恶婆的冰水,绽放的大概是同一种笑容。记得我父亲有个作家朋友,他曾写过我两岁的时候那种没有内容的笑容,他使用了“未惹尘埃”、“天真无邪”等诸如此类的词汇。他一定厌恶尘埃和邪恶,但是,他决定不了世间有无尘埃和邪恶,他赞美我的笑容,不如说是赞美离奇与荒唐的理想。

我六岁的时候成为干娘的义子,九岁的时候,我就淡出了干娘的视线,我精瘦的背影挤在干娘的心里,她的心一定隐隐作痛,因为我看到她在哭泣,她的手飘在半空,像秋风摇动的两片叶子。我离开了那个村寨,离开了我的干娘,离开了被干娘的目光照耀过的草屋,还有草屋隔壁干爹喂马时弄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回到城里的头一天晚上,我躺在空落落的床上流眼泪,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眼泪的名字。渐渐地我长大了,心似乎发育得丰满了,这时候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亲情,那久远依稀的眼泪似乎才有了名字。我错过的不仅仅是跟干娘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我更错过了与干娘应该有的那些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往事,我不该埋怨我心血来潮去了上海,我该痛惜人心发育得缓慢而丢失了与干娘更多相依为命的日子。我该如何从连绵不断的忏悔中走出来?看来,只能强加给自己一个善意的谎言:很多事不是人能定的。

大约五十岁前后,我的心就好像随意在村寨捡拾的一片叶子,光阴把叶子夹在属于我一个人的经典里,脱水的叶子没了丰盈,只有叶脉瘦骨嶙峋地伸向叶片的边缘,薄如蝉翼的叶片是沧桑堆积出来的醒悟,还是衰败对兴旺的念想呢,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老了,老得弱不禁风多愁善感,常常活在往事里。

那年的秋天,我似乎知道用成熟的眼神看那个在我眼前轮回了五十次的季节了。我看水瘦出了一河裸石,我看大山脱衣一般把脊背坡岭露在外面。还是能看见一簇一簇荒草野树的摆动,它们用最后的力气,招摇着曾经的健硕。村寨的断壁残墙也从绿荫的铺盖里跳了出来,似乎非要揭穿铺盖下面的谎言。忽觉秋天是衰败萎缩出来的广阔,我呢?也一样,是脱水的身体煎熬出来的那一丁点的成熟。我开始盼望一场雪,雪可以把一切衰败简化成一片迷茫。雪还需要等些日子,夜马上就会来,好歹漆黑的夜也是可以依赖的假象。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也就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是我的思绪,我躺在炕上,纷繁的往事把我的心搅得沸沸扬扬,这是常有的事,只不过那晚我是躺在干娘的炕上,心里就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或许那种别样的感觉叫伤感叫酸楚叫愁绪,好像找不出太恰当的语汇描述那种感觉。

子夜,屋门嘎——吱——发出一声很长的轻响,随后便是干娘刷啦刷啦的脚步声,干娘从上屋过来掖我的被角,吻我的额头,然后她模糊的影子就萎缩在黑暗里,还有她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也像一根燃起又很快燃尽的火柴消失在黑暗里了,夜又静了。

干娘吻我额头的时候,她干瘪的嘴唇上风干翘起的死皮扎得我心暖,扎得我心痛,扎得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唉,多大岁数也得有个娘啊!我猜想那夜,干娘肯定跟我一样回忆我们共同的往事——

1968年那一场秋雨,像徘徊在季节边缘的怪物,绵若柔水,冷若坚冰;细如牛毛,硬如钢针,斜风打过,刷子一样揉搓在我的脸上。秋雨浸泡过的土路,路面软乎乎的,马车滚过,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土路有足够的耐心让那匹老马筋疲力尽。车把式是我们同村的藏爷,藏爷佝偻着身子不停地抽打马背,他口上呼出的热气白蒙蒙的不断地被斜风吹散在茫茫的秋雨里,他时而捏着鼻子,哧——的一声把鼻涕擤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然后一甩,像放飞一只受伤的野鸟,落在我的脸上。于是我的脸上有天上的雨水,有藏爷的鼻涕,唯独僵硬的眼泪是我自己的。

藏爷回头看我的时候,面前隔着雨雾,雨雾像被风吹起的纱帐一样,飘飘忽忽地挡在我的眼前。朦胧间,我还是能看见他焦躁的表情,他的眼神里满是抱怨和厌恶:小子诶——小子,瞧你这鸡巴命,上回你搭我车刮大穷风,这回你搭我车下丧巴雨,怨不得你爹他遭那活罪,养你这么个薄命的小子,你爹那亩田地里还能有个晴天朗日才怪呢!嘚——驾——藏爷又猛地抽了一下马背,马车滚过一道凹坑,车板忽地弹起,我冰冷的身体直挺挺地被甩落到冰冷的壕沟里……

我蜷缩在母亲怀里的时候,感觉比壕沟还冷,硬邦邦的脑子里全是父亲还有跟父亲一样的“黑五类”泡在水坑里捞青麻的景象。我回想麻杆和水坑漂浮的冰碴把父亲的前胸和手臂划破,鲜红的血浆在水里漫延的样子,心就像被扎,身体也跟着激灵一下,然后全身就开始抖动。父亲跳出水坑,赤裸着身子把我抱起,轻轻地放到藏爷的车板上,他转身时的背影光秃秃空荡荡的,真像天地造的一个有形的虚偶。

多少年以后我曾想过,父亲为什么带着流血的伤口,丝毫也不犹豫地往水坑里跳,难道他身为外科医生,竟不懂得伤口泡在脏水里会感染,会恶变成败血症,甚至会死吗?不是!他懂,他什么都懂得。那时,他一定不在乎死亡,或许对死亡怀有成熟的向往和期待,他是想给死亡找一个体面的理由,不想让他的儿子长久地背负他的父亲“畏罪自杀”的名声?他最终还是控制了以死亡为目的的自虐,也许他回头看了几眼晃动在山腰上的马车,心里又有了太多生的理由。

细想父亲的生命片段,便觉他是生命舞台上的悲剧人物。当年,他放弃了祖父留给他的家业,叛逆地出国学医,若干年以后便背上了“里通外国”的罪名;曾几何时,他不顾族人的反对和蔑视,执意迎娶一个寒门女人为妻,又武断地把他们的儿子带到这个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世界。他不断地追求自由,又不断地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最后就连求死,这件与旁人无关的事都不能自作主张了,以至于默念几个诸如坚强、顽强等虚拟的词汇和想象出来的幻境,完成着自己也说不清结果的等待。实质上,是日复一日地拖延生命的苦难……

我醒来的时候是个黎明,头天那一场绵绵细雨洗净了一个秋天,晨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硬邦邦的脑子里竟也干净得一片空无了,全身瘫软得像壕沟里的烂泥。我不知道昨夜今晨,我醒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持久地看着窗外,她看着窗外的景象,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多少年以后,我的下巴上长出了黑夜一样颜色的茸毛,却还是常常忆起笼罩在那个黎明里的背影,我曾在十年以后的相同季节去了那个村寨,站在母亲站过的窗前,重复母亲的样子,猜想着母亲的联想——

光秃秃的榆树莫非是兴旺留下的遗物,挂在颓檐下面的燕巢莫非是安宁留下的遗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对一切的念想。远处,一片灰色的广阔多像丈夫身上那件长袍:阡陌描出了补丁的形状,河汊撕开了破旧的模样,连绵起伏的瘦峰弱谷便是秋风打在长袍上的浪迹。这样想来,秋天便又是一场葬礼,一场毫不颓废的葬礼,即便赴死,也要穿上洗净的长袍。

窗外依旧传来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三五成群地聚拢在我家的门前,做着弹泥丸的游戏,嘁嘁喳喳像颓檐下面的雏燕。我每次听那声音就有想飞出去的冲动,可是少年的无忧和不羁似乎是我垂涎的物象,能听到也能看到却不是我的,母亲听到孩子们嬉笑的声音才转过头看我,她原本明亮的眼球,黯淡得像孩子们目标坑里的泥丸。她持久地看着我,把复杂的目光灰蒙蒙地撒在我的身上。这时候,晨光渐浓,黎明走了,秋天也渐渐地走向了漫长的冬日,孩子们的声音连同他们的无忧和不羁走向了一片灰色的广阔之中了。

村寨下了一场大雪,那是1968年的第一场雪。母亲把火盆端放到炕上,火盆扩散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不断地被一屋寒冷吸纳吞噬。母亲的手搭在火盆上,她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输液似地观察我的反应,一点一滴地把秋天里的“昨夜今晨”告诉了我——

那天,我搭藏爷的马车从父亲干活的麻场到家,萎缩在母亲的怀里不久便昏睡过去。母亲心里没底,就找来那个少妇陪伴,母亲与少妇用酒为我擦身,折腾了大半夜仍不见好转。凌晨时分,我的身体开始痉挛,情急之下,少妇从隔壁牵出一匹白马飞身上去,赶往三十公里以外的公社卫生院。在返回的路上,她心急火燎扬鞭过猛,那马嘶鸣一声忽地跃起,少妇跌落马下,摔断了左臂。当藏爷赶去时,少妇瑟缩在路边,右手依然紧紧握着衣袋里的两支“安痛定”和一包“安乃近”……

良久,母亲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窗外,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榆树身上挂满了冰清玉洁,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凄美,我甚至幻想,那一刻,树上也一定落上了母亲口中关于秋天的故事,不然,冰清玉洁的凄美,怎么在我的心头从未消融过呢。

母亲扯着我的手,带着我把两行脚印踩到了少妇的门口。少妇欠身坐起,右手拄炕撑着身子,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抽动,然后笑容就绽放得像迎春花开。我两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干娘!干娘收敛起笑容,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她伸手摩挲我的后脑勺,然后把我的头按得前倾,用她柔软的嘴唇亲我的额头,打那以后,我就成了干娘割舍不断的牵挂。

从干娘那里返回的时候,夜色渐浓。白天公鸡啄食窗纸上的糨糊留下的孔洞,射出几道光线,光线像屋子里伸出来的几根竹竿搭在榆树上,于是草屋与榆树就有了某种可以想象的关系,便觉榆树身上的冰清玉洁因染上了父亲的愁绪而不那么澄清了。灯下,父亲满脸烟尘,鼻孔里钻出的白毛被油灯熏成了黑色,好像包裹在黑暗里的雾凇。这样看来,冰清玉洁便是天地的呓语,这种与梦幻雷同的圣洁,经不起愁绪的舔舐,也经不起黑暗的贪婪,凄凉而美丽确是它的宿命。

父亲的“交代”材料总是通不过,他无法回答“造反派”提出来的“你为什么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的问题。往常,他以荒唐的回答应对荒唐的问题而蒙混过关。这次,造反派把荒唐弄到了极致,没给他留有蒙混过关的余地。或许,父亲穷尽了生物学、胚胎学以及社会学原理之后,在油灯下书写了比荒唐更荒唐的“交代”材料:

假定我可以选择出生的家庭,那人类在坐胎之前一定有生命体以外的精神存在,如果抛开这个条件,选择就不会成立。如果认可这个条件,那就等于否定了“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第一性的”这个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你们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就等于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你们把我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惜用否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为棍棒,其用心昭然若揭,何其毒也!……

父亲熬出来的交代材料,完全是自语、是宣泄、是痛苦的呻吟。他并没有胆量把交代材料交给造反派,他完全明白,道理和真理,自然规律和四时明法都可以创造和杜撰,评判罪与功、对与错完全是魔杖的游戏。于是他默念到,真他妈的是一个傻子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无法回答!这样一想,还真就豁然开朗起来了,聪明人怎么能跟傻子较劲呢?显然,父亲被造反派折腾成了阿Q。

夜深了,狂风骤起,狂风掀起尚未板结的雪沫,打得门窗沙沙地响,极冷的风从窗纸上的孔洞钻了进来,吹得灯苗翩然起舞,那舞姿飘忽若仙,父亲眯起眼睛,他是在看她身姿婀娜纤足轻点,还是在看她仪态万千美目流盼呢?冷风把他手中的交代材料吹到了地上,像怒摔在天子脚下的奏折。

长夜狂风翻开了一个童话世界,太阳透过云霞穿过轻霭,点亮了世间万象,被狂风洗劫的雾凇,稀稀落落用残留的圣洁,顽强地在光芒下斑斓陆离,轻摇着竟看不出一丁点短命的脆弱与忧伤。窝风的土丘和山岗,堆垒出一溜一溜的雪岭,以没有尽头的绵延把没有尽头的思绪领进了漫长的无忧与烂漫。能搬动土块石子的风却扫不净生灵的踪迹——狼的,兔子的,鹿的,狍子的……在寂寞的山路上写下了热闹的消息。

藏爷的马车把山路碾得吱嘎吱嘎地响,那或许是山路的沉吟,古老的山路似乎驮不动人世间的复杂,用人世间听不懂的沉吟倾诉着幽怨。藏爷回头冲着领头的造反派说:

我说头人,你还是坐到车板上吧,这冰天雪地山陡路滑,你站着不稳,一头折下去让车轱辘碾碎了脑袋可咋整啊!

什么?你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们革命人不怕死吗?……你这老灯,你以为这挂马车拉的是地瓜土豆葫芦瓢吗?头人瞄了一眼父亲,回头又对着藏爷说:我郑重地告诉你,这挂马车拉的是两个阶级,这块阵地无产阶级不占领,剥削阶级就必然会去占领,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那个头人看上去三十出头,他成熟的脸上张扬着一种难以克服的神圣与威严,而那种圣神与威严又显得那么懵懂与稚嫩。藏爷听得一头雾水,这个年轻时唱过二人转,在斗嘴上从没甘败下风的车把式,居然如骨梗喉,遭遇了不常有的应对困难。他擤了一把鼻涕抹到马的屁股上,下意识地掩饰着汹涌在脸上的怒火,然后甩了两声响鞭,马车扬起一溜烟尘……不想那头人把坐在车板上的两个“战友”拽起,三人勾肩搭背,竟迎着钢针飞溅一样的冷风,匪夷所思地喊叫: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裆火烧云……可没过多久,三个造反派冻得打起了哆嗦,他们相互挽着的臂膀,像暴晒在太阳底下的瓜秧,脱水一般耷拉下来,他们的喊叫由高亢渐渐低沉,由低沉渐渐衰弱。渐渐,他们站立的身体趴架似的栽倒在车板上。那匹老马也没了力气,马头上翘起的两只耳朵附着了一层白霜,看上去像只素鸟的翅膀,给人一种想要飞走的感觉,的确想要飞走,与世间的复杂打上了交道,不想飞走才怪呢。

疾风梦一样散尽了,弥漫在空中的冷雪沉于坡岭、谷底和山路,天地还原了常态,只是那小风好像生怕人忘掉它似的,丝毫不减锐利。太阳照得万物消沉,那挂马车越来越慢了。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响,鞭声也一声紧似一声的清脆,余音在寂寞的山谷间重了又轻了,浓了又淡了。是幻听吧!父亲这样想。要不是,谁还能往这雪窖冰天里闯呢?飘忽间,一匹高头大马真实地横挡在马车的前面,马背上的壮汉浑身冒着热气,两只军帽的耳朵后翻,那张脸像裸露在山路上的石头有棱有角,冷峻、刚硬。

给老子站住!壮汉大吼一声。谁要把沈医生带走,谁他娘个X的就是日本鬼,国民党,老子范四平的刺刀可没长眼睛!干爹怒气冲天,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拍了两下别在腰间上的刺刀。

当年老子打上海的时候,国军的子弹穿骨走肉,是沈医生救了老子的命,谁他娘的胆敢祸害他,老子的枪口绝不抬高半寸!顿时,干爹的脸红得像一碗盟誓的鸡血。

那三个造反派用尽最后的坚强,艰难地挺起瘫软的脖颈。那个头人魔法附体一般从衣袋里掏出批判稿,凭他的“革命斗争经验”,知道对付眼前这个远近闻名的人民功臣死磕不行,必得旁敲侧击,檄文攻之,使其主动从灵魂深处闹革命,跟“牛鬼蛇神”划清界限。不想还没容他吐出半字,干爹身子跃起,忽地落到车板上。干爹一只手拎鸡似的抓住那头人的领子,另一只手刀尖似的指着他的鼻子:你他娘个X的敢跟老子玩这个。就你?还他娘的问沈医生“为什么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你爹造你那天喝了什么迷魂散,咋弄出你这么个疯子。干爹把他的脑袋扭了一圈,接着说:那老子问你,你娘下你的时候,跟你商量了吗?你倒是想生在老子这个“人民功臣”家庭,老子得稀罕跟你娘睡觉!

说罢,干爹一脚把那头人踹到雪地上。从此,那一片圣洁的雪地除了有动物的踪迹,还有了人的身形和脚印。我想,那大概是圣洁上的疤痕,它风吹不净,日晒不干,即便是到了草木葳蕤,鲜花盛开的时节,也不会冰消雪释,因为那是画在人心上的图景。

干爹背着父亲回到草屋的时候,仿佛是从一片空无中迈进了人世间的门槛,让人觉得那间草屋就是祖母的产房。祖母要是在场,看到父亲让人祸害成那副样子,一定会后悔当初把父亲带到这人世间来。这人世间,来时由不得自己,想走,也还是由不得自己。干爹若知道祖母后悔了,还会不会把他抢回来呢?我想还是会的,即使是他厌倦了这人世间的苦难,不打算在熬下去了,干爹也会固执地把他抢回来的,况且他对这人世间已经怀有很多的念想,不想回到那一片空无当中去了。父亲知道他活在别人的需求里,他来到人世间那么多年,种下了那么多需求的种子。别人?自然有他的母亲,还有我的母亲和我,当然,还有其他的别人,比如,我的干爹干娘。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父亲像干爹堆出来的雪人,他嘴上叼着香烟,手却捏不到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嬉雪的学童路过那儿,笑嘻嘻地在雪人的嘴巴上插了一支铅笔,只不过铅笔的端头冒着青烟,青烟把他冰球一样的眼睛熏化了,淌出水来,这时候,你才知道他是活的。

见到父亲的眼睛里淌出水来,干爹紧绷着的脸才松弛下来。母亲还在用冷雪揉搓父亲那两只贝壳一样的耳朵。那一刻,母亲也许在想,这生与死,简单得就是软和硬这两个字眼儿,要是他的整个身子都冻成了贝壳一样的硬,这人就走了。走了?走进了一片空无,然后白骨化为黑泥,即使在梦境里去了那个地方,也难见他的身影了。我确信母亲是这么想的,不然她不会流那种无声的眼泪,她害怕那个与空无有关的字眼儿变成一句谶语。干娘发现父亲的眼球咕噜一转,便脸上蓦地一喜,张开合十的双手,顷刻间搂住母亲的脖子,两个女人哭得感天动地,哭声在草屋里飘荡。干爹的目光从父亲的身上转移到我的脸上,那么久那么久地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眼神里扩散着我看不懂的迷茫……

灯光透过门缝,一堵虚幻的墙似的把我和干娘隔开。那光影几次亮起又几次熄灭,几次堆起又几次坍塌。卿儿,人迟早会死,娘总不能陪你一辈子,娘有那一天的时候,你千万别想娘……干娘的话总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我到底推开了上屋的门,不想干娘她端坐在炕沿上,她的眼圈湿润润的,于是我猜想她也许和我一样,受不了往事的折磨。

干娘似乎想到我必会过来,便不慌不忙地打开包裹:卿儿,你明天就要回城里了,不知道啥时还来。她说这话时有些哽咽。这是娘给你做的圆口布鞋,一晃你也不年轻了,这往后啊,就可以脱下板脚的皮鞋,接着穿娘给你做的布鞋了,娘给你做了二十五双。虽说不耐看,可穿在脚上轻快又舒坦,走路也踏实。随后,干娘不紧不慢地系上包裹,像自语又像对我说:这人啊,穿完了土的穿洋的,回头看还是土的好;吃完了粗的吃细的,回头看还是粗的好;碰完了露水抹胭脂,回头看还是露水好。这田地也一样,上完了大粪上化肥,回头看还是大粪好……

干娘抬起右手摩挲了几下我的鬓角:唉,人这一辈子啊,就像一支烟卷,点着了,吧嗒几口,那烟灰就到嘴边了。一想你小时候的事儿,就像在眼前似的,这一眨巴眼睛,你都当爷爷了!你小时候啊,娘一唤你,你就像只小狗儿似的一蹿一蹿地蹿到娘的怀里,如今娘抱不动你了哟!

干娘的话,似乎把我带到了从前,带回了那个春天。那个春天,我在干娘家结识了一个姑娘,我在那个姑娘的眼睛里看到了能看懂的内容,回到城里以后便开始跟她鱼雁往返,似乎有一种情绪开始躁动,常常趴在被窝里读她的情书,体味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潮荡漾。想不到干娘知道了这事,竟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我家,我头一回在她和善的脸上看到愠怒:卿儿,你找媳妇娘心里乐,可是你找她?干娘迟疑了片刻接着说:娘心里乐不起来。你以为这找媳妇是看大戏吗?不能看长相啊,别看她长得像天仙儿似的,她就是西施貂蝉,娘也不乐意,让她跟我的卿儿过日子,娘心里没着落!

两年以后,我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干娘握住新娘的手,她的眼神像刀片一样在新娘的身上游移,似乎那眼神非要划破新娘的衣服,再划破皮肉,看看她的心,她的眼神把新娘弄得毛炽炽的。当干娘的眼神移到我身上的时候,她竟失控般地大哭。我的干娘啊,她对她卿儿的未来怀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又怀有多少祈盼和期待啊!她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卿儿,咱黎民百姓的日子啊,也不怎么难过,穷过富过啊都不碍事儿,心里舒坦就行。可这找媳妇的事比天大……你收工不打怵回家,黑天不打怵白天,在外头憋屈了,看看她的笑脸,听听她热乎的话,心就敞亮了,那你这辈子就好活啊!……

天亮了。干娘锅里的米香味在草屋里弥漫开来,我推开屋门,凉风扑了进来,屋子里一团热气,燃起的柴火,把干娘苍白的脸照得通红。热气渐渐散尽,干娘的脸依然苍白。草屋的棚上,墙上,到处都挂满了水珠,那是干娘的眼泪还是我内心渗出的悲凉呢?

火车把我带进了城市,可脑子里依然是那个村寨的景象,便觉这座我熟悉的城市忽然陌生起来。明明是到家了,却有一种背井离乡的酸楚。想这几十年,想我白昼画地为牢,蹒跚在烂熟于心的街巷,夜晚就囚于四壁,身体成为四壁的困兽,惟有我的思绪在四壁的外面自由地行走。安慰与欢喜,愤懑与沮丧都是一个人的游戏与戕害。外面?外面有谁知道我的存在?我常常像个导游,努力把思绪领到干娘的草屋,思绪到了那草屋,愤懑与沮丧便飘然逝去。我怀想那草屋,那是我灵魂的屋宇,这个时辰,我的干娘一定躺在草屋的热炕上,她看了一眼座钟,扒拉一下干爹,悄声说:咱的卿儿到家了……

我这样想着便推开了家门,母亲在等我,不如说她是在等那些逝去的往事。那一刻,在母亲的眼里,我一定是那个村寨的标签或者符号。母亲没说什么,她缓慢地打开包裹,双手颤颤巍巍地捧出一双布鞋,先是把布鞋贴在脸上,移动嘴边吻了一下,然后放在胸口。她放下布鞋的时候,眼睛里尽是我能看懂,但又说不明白的泪光。她到底还是注意到我在她的身边,于是回头对我说:卿儿,你干娘打的嘎渣厚实,她做的布鞋,还是五层底,你小的时候,两年才能穿破一双。

两年?二十五双?我顿觉像被电击了一样,忽悠一下,一种热辣麻的感觉向全身扩散。干娘送我的二十五双布鞋,恰好能穿五十年啊!我懂了,那是我七十一岁的干娘,把她的祈愿细针密线地缝在布鞋上了,她多么希望她五十岁的义子长命百岁啊!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的哭声囚于四壁,局促而卑微,微不足道。

现在让我想想:人总是对已知的评判安排未知的将来;总是以谨慎的设计提防未知的苦难;总是以虚无的希望完成现实的体验。当一切被强大的神秘推向不随人愿的时候,便以命的无常信任神的永恒,把一切归于命定。

就这样想吧,这样想心里能好受一些。当年,我患败血症的时候,干娘对着神龛泪流满面,长跪不起。如今,干娘患了肺癌瞒着我,我这个粗心的义子竟然毫无察觉。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化作一团浓烟,剩下一捧白骨。我捡拾她骨殖的时候没有眼泪,眼泪被骨殖的炙热烫干了。

午后,我扶着干爹走出村口,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他的脚步很犹豫,就好像他当年的敌人,害怕踩到他布下地雷。但还是趔趔趄趄地挪到了他和干娘结婚那天站过的草地,我头一回看到他的眼睛那么黯淡而惶恐。他在想什么,想他身边的新娘?那时候他的新娘才二十岁。于是我想,那时候干娘的一生就已经在草地上写好了,从绿到黄,一路风雨,沿着草地上的甬道写好了。二十岁的少女有着怎样的梦想?二十岁的新娘有着怎样的祈盼?梦想和祈盼又与她何干?她提着裙裾,或急切或缓步绕过院子里的果树,闪过屋檐上掉下的露滴,迈进那间草屋的门槛,然后驻足回头看那甬道,甬道早就有了她无法更改的平坦与坎坷,温馨与悲凉。那平坦与坎坷,温馨与悲凉消磨在四季里,草地繁茂它在那儿,草地衰败它也依然在那儿。

眼前那棵老榆树蓦然垂泪,仅剩下的几片叶子也啪嗒啪嗒地掉到枯草上,等到掉完最后一片叶子,它依恋的那个季节就远去了。我猜想,干娘为少女的时候,就爬过这棵老榆树,她骑在树杈上,眯着眼睛扫过草地,抬眼把目光送到极远处的山口,看山口豁开湛蓝的天,想天边没有尽头的苍茫。然后,从树上下来,倚在树身上,再看路过树前那几个俊朗少年,走近了又走远了的身影。太阳把她的脸照得通红,她是不是有很多朦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但是,从打干爹把他的歌声送给了她,她朦胧的幻想和成熟的渴望就成了干爹歌声里的节奏,唉,这一唱就是五十三年。

从干娘爬到树上,到如今我和干爹站在树下,这中间发生了多少关于生命的事件啊!她不会想到,往后,有那么一天,她宿命般地有了她的义子,她把她的义子装在心里,这一装就是四十七年。我分明看到,焚尸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消失在没有尽头的苍茫,把所有的牵挂托付于长天。

辅仁和辅义过来唤我和干爹回家,我迈进草屋的门槛,看见洗得褪色的铺盖,磨得铮亮的井把,碰秃了棱角的锅铲……顷刻间,一切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油彩抹出来的静物,我的心顿时像干爹的眼睛一样黯淡而惶恐。我疾步迈出门槛,逃到院外,躲避那些我熟悉的静物。我把我的目光送到远处,远处的道路就走进了我的眼睛,我看那道路,或寂寞地躺在野地上,或吃力地绕在山腰间,曲曲折折地向前又没了踪影,百转千回地升起又落到无名的山脚。不由得让我想起满岁的孙儿抓周的时候,随意在纸上画出来的乱线。我不知道那道路到底通往何方,但我知道都通往与生命有关的地方:比如村寨,比如粮田,比如洞房,比如坟墓。当我踅回草屋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在那一刻沿着固定的路途,走向了没完没了的未来,走进了无穷无尽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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