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为什么难产「下一个周杰伦」？

大家好，这里是SOOZY。最近，周杰伦宣布在7月15日发布新专辑《最伟大的作品》，毫无意外「破圈」成为了华人文化圈的最热门话题，即便已经被「鸽」了好多次，大家依然乐此不疲通过各类小道消息对新专辑进行大量分析与展望——除了周杰伦，华语乐坛恐怕再无人能有这样的影响力了。

新专辑纪录片

不过你是否有想过，为什么直到今天，华语乐坛都没有出现第二个如周杰伦一般巨大影响力的歌手？难道是当今的音乐人都没有周杰伦一般的才华？陷入到了集体的平庸与沉沦之中？除去周杰伦的个人才华，以及我们的感情因素以外，这个时代所谓「万马齐喑」的现象，是否在有着更多深层的原因呢？今天咱们就来聊聊。

「唱片工业」最后的辉煌

音乐能从庙堂之中走入寻常百姓的生活，以及分离出「流行音乐」这一门类并兴盛至今，唱片无疑是最重要的传播介质与载体。随着技术不断迭新、音乐产业发展壮大，唱片工业在1990年代达到巅峰。可以说，现代流行音乐完全由唱片工业主导，唱片公司们包揽了从歌曲创作、发掘歌手、录音编曲，到复刻母带、推广宣传、发行售卖等一整套流程，以巨大的投入塑造了流行音乐的「专业」标准——它们要求的回报也很简单：销量变现。

黑胶唱片、磁带、CD等都可以归类为「唱片」

1980-90年代，也正是华语唱片工业的黄金时代。滚石、飞碟和宝丽金，是当时的前三大唱片公司，坐拥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张信哲等歌星的滚石成为华语流行乐坛的「大家长」，中国香港的宝丽金捧红了邓丽君、谭咏麟、张学友和王菲等人，飞碟唱片亦有王杰、蔡琴、张雨生等巨星坐镇……除去这三巨头，大大小小的本土唱片公司也像野草一样疯长，大量我们口中的「华语金曲」被制作出来并广为传唱。

1982年，滚石为一个名叫罗大佑的放射科医生发行了首张专辑《之乎者也》

当时的大众在接受流行音乐时有两个特点：第一，音乐本身由最专业的唱片公司制作，再经由电台、电视台等「权威」媒体进行宣传，选择音乐的主导权并非在大众手中，而是完全遵循「精英审美逻辑」（这里插个眼，一会儿要用）。

第二，跟唱片公司着力打造的「歌星」相比，听众们并不关心歌曲背后的创作者、编曲、制作人到底是谁，有巨型的唱片工业带来可靠的品质保证，歌手本身的「才华」其实没那么重要——直到周杰伦的出现。

直到2020年，「李荣浩一个人包揽一首歌」这种话题才会被人们议论——更别提20多年前了

2000年11月，被吴宗宪从选秀节目发掘至阿尔法唱片公司的周杰伦终于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Jay》，即使我们不谈周杰伦的个人才华只讨论唱片工业，这张专辑也是对于上世纪华语流行乐的颠覆：

拜刚刚到来的计算机时代所赐，唱片公司可以拿「周杰伦本人为整张专辑作曲、制作监制」这件事大做文章，「创作型歌手」这个词第一次进入大众视野；在1990年代隔壁日本的巅峰J-POP影响之下，阿尔法公司为这张专辑带来相对顶尖的制作水准和多样的音乐风格，人们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娘子》、《印地安老斑鸠》这样新鲜有趣的歌曲，情歌也不再哀怨矫揉，可以如《星晴》、《可爱女人》般清新明快。

周杰伦与方文山、林迈可合影。除了方文山成功出圈之外，林迈可、洪敬尧、钟兴民等鬼才混音师们的幕后功劳往往被大家忽视

在押宝大获全胜的情况下，阿尔法唱片公司帮助周杰伦以一年一张的频率接连发布《范特西》、《八度空间》、《叶惠美》、《七里香》、《十一月的萧邦》、《依然范特西》6张专辑，并且把创作型歌手和多样音乐风格的金字招牌传承下来，以现代唱片工业的「回光返照」之力将周杰伦送上了华语流行乐天王的宝座——但与此同时，辉煌正在暗流涌动之中悄然失色。

谁是唱片工业「掘墓人」？

2007年11月，周杰伦发布了离开阿尔法、自立门户的第一张专辑《我很忙》，同样是由他本人包揽作词及监制，这张收录了《彩虹》、《青花瓷》等全民传唱歌曲的专辑却在销量上遭遇了滑铁卢，与之前的作品相比大幅下跌。「周杰伦江郎才尽」、「新公司水准不够」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其实背后更加深层的原因，则是音乐数字化对于实体唱片的巨大冲击。

将时钟拨回1995年7月14日，「MP3」作为一种文件拓展名正式诞生，它采取心理声学（Psychoacoustics）原理，将音频原始数据压缩到10%大小，丢弃掉人类听觉不易感受到的部分，从而易于复制和分享。4年后，时年20岁的大学生Sean Parker创办了一家叫Napster的音乐网站，用户可以通过检索音乐名，以P2P技术免费快捷分享和下载到MP3音乐。虽然该网站在美国唱片工业协会的起诉下被关停收购，但MP3这种易于分享传播的数字音乐格式终究在黑客们的嘻笑声中飞向了全世界。

电影《社交网络》中贾老板所饰演的Sean Parker作为重要角色出场，他也是Facebook第一任总裁

而真正让唱片工业元气大伤的，则是数字音乐播放器的出现。2001年，刚刚开发出iTunes商店的乔布斯希望能做出一个与其配套的音乐播放器，于是第一代iPod便应运而生。相比于明抢的Napster网站，乔布斯给唱片公司们开出的条件似乎还不错：iPod用户只能在 iTunes商店中购买和下载音乐，价格0.99美元一首，音乐文件被加密所以不可复制和传播，而唱片公司可以从中分得七成收入。

2001年的苹果发布会上，乔布斯自豪地展示第一代iPod，这个笑容却成了唱片工业的噩梦

但以为谈成了躺着赚钱买卖的唱片公司们不会想到，仅仅3年时间，iPod就统治了美国的数字音乐播放器市场，而他们无法从卖iPod机子上获得一分钱收入；而与此同时，廉价又方便的iTunes商店成了诱发全球盗版的「温床」，这很快就击垮了现代唱片工业体系，1999年的美国音乐产业规模有146 亿美元，但到2009年这个数字便下滑到仅剩63亿美元，唱片公司们肠子都悔青了。

1999年-2009年，美国音乐产业规模走势图

在iTunes商店没有入驻的中国，唱片公司们的日子反而更加难熬——2004年，百度上线了与Napster如出一辙的「MP3搜索」服务，海量不花一分钱的MP3文件被灌进广东产的廉价播放器当中，唱片再也不是中国人听音乐的必需品。这对于以巨大投入进行制作只为销量变现的唱片公司们无疑是毁灭性打击，再加上先前华纳、环球等国际公司的登陆挤压，大量本土唱片公司倒闭或被收购，连最牛的滚石也欠下了巨额债务，直到2012年才还清。

这是一张暴露年龄的截图

如果说盗版和数字播放器是对于唱片工业的致命打击，那么继而诞生的「音乐流媒体」则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2008年Spotify上线，它开创了一个薅唱片公司羊毛的新玩法：订阅式商业模式，用户可以选择按月付费、或者看广告免费使用，这两种途径都会给Spotify 带来收入，用以向唱片公司购买版权。这种模式也很快传到国内，诞生了酷狗、酷我、QQ音乐、网易云等音乐流媒体。

QQ音乐中周杰伦歌曲累计播放量超过100亿次，被网友们戏称「一群免费的干不过一个VIP收费的」

时至今日，数字播放器已经被全能的手机所取代，音乐流媒体成为我们听音乐的最主要途径，侥幸存活下来的唱片公司们有的靠卖版权度日，有的撬经纪公司的行，有的回归到唱片被发明出来之前的「原始时代」，转战现场和音乐节——当然还有一些顺应了时代，改做「神曲」。总之，没有了唱片工业标准作为衡量规范，写歌做歌可以下沉到每一个个体，在野生的状态之下，谁都会觉得「我上我也行」。

从「销量」到「流量」

听什么？听众说了算

好，足足铺垫了2500字的背景，终于要回到这个问题了：除去周杰伦的个人才华、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回忆」滤镜等因素，仅仅从音乐产业角度来看，为什么足足20多年华语乐坛也没有出现第二个周杰伦一样的「国民级」歌手？

首先，周杰伦出道之时，正是中国唱片工业最后的辉煌时刻。作为一个颠覆了上世纪华语乐坛的超强新人，周杰伦在音乐制作、打造形象、媒体宣发等方面都可以得到唱片公司最高水准和不计成本的投入，因为公司很清楚，这些成本都可以从卖到脱销的唱片中得到回报。

《浪姐2》中的阿兰曾经是日本avex公司按照J-POP模式投入大量资源打造的人气偶像歌手，在日本和中国都曾红极一时

但音乐数字化时代可就不一样了，唱片公司坐拥最顶尖的制作团队，斥资七八位数所打造的歌曲，在被「先进」的音频压缩技术剥掉混响灌进播放器之后，听起来并不会比几百块钱的录音棚作品高级多少。现代唱片工业的所谓「专业标准」荡然无存，所追求的「销量」也转变为「流量」——换句话说，即使再出现如周杰伦般才华横溢的好苗子，也很难有唱片公司愿意倾力相助了。

如今花费2000块左右就可以在自己家里打造一套较为专业的录音混音设备了

其次，TP回我们在上面插的那个眼，我们当年听什么歌都是电台、电视台等权威媒体说了算，而在音乐流媒体和短视频时代，用户对于音乐的选择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其实听众一直都是分层的，有人喜欢高山流水，有人喜欢下里巴人，只是以前喜欢俗歌的人没机会为自己的品味投票罢了——那些洗脑的抖音神曲，其实无限接近于这个社会真实的平均审美水平。

即使刘耕宏这样卖力，周杰伦在抖音上依然没有一首歌的热度能超过《学猫叫》

在音乐流媒体和短视频以「用户行为逻辑」带来神曲的同时，信息过载也让人们的注意力被极具分散，难以发现自己熟知范围以外的优秀新人与歌曲。即使是很多人寄予厚望的「日推」、「电台」功能，也是建立在你的诸多数字化轨迹之上，很难遇到与自己的视角、认知、口味完全不同的作品。

不过，这些也都不是华语流行音乐独自面对的问题。Billboard榜单上，一些粗制滥造、不明所以的神曲同样可以占据高位——中国没出现第二个周杰伦，他漂亮国也没出第二个MJ不是吗。

5月15日，在2022年Billboard颁奖礼上，歌手Maxwell演绎MJ经典曲目《Lady In My Life》

华语音乐真在倒退吗？

我们总会看到有人在各类社交媒体上提出这个问题，没有了唱片工业的制作标准来领航，野生的华语音乐似乎已经倒退到了「原始」状态。但事实上，华语原创音乐不仅没有在倒退，反而是在稳步发展——

在并不为许多人所知晓的「独立音乐」领域，中国的年轻一代音乐人正在以欧美的规则打败他们，成功实现了从模仿到原创再到超越的不凡跨度；国内公众音乐版权意识逐渐加强，人们开始乐于为在线音乐买单；无论是流媒体平台还是听众都对于歌曲质量更加重视，无疑是对用心的音乐创作和制作者们的巨大激励；随着人们视野不断拓宽，大众对于音乐的平均水平也将逐渐提升……

来自中国台湾的年轻乐团「大象体操」，早已完成了世界巡回演出，亮相于全球众多知名音乐舞台

4月，王嘉尔成为首个登上Coachella主舞台SOLO表演的中国歌手

我们可能没办法见证下一个「国民级」歌手，但可以打开另一只眼，激活自己另一边耳朵，去重新认识和聆听那些凭借作品可以贯穿世界舞台的新生力量——即使没有第二个周杰伦，这样的场景依然值得我们满怀信心地去期待。

撰文 / 孙奕然、

虎子（资深音乐人，著有《摇滚乐全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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