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系列之李锦胜（上）

传统山水画的风格演变与审美意识

李锦胜

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教授

摘要：本文从历史文化发展的角度，探讨中国传统山水画风格演变的脉络与审美意识的关系，指出绘画作品均表现出特定的时代内容和审美思潮，蕴涵着画家的个性特征和艺术风格。

关键词：传统山水画 风格演变 审美意识

山水画是我们民族特有的传统绘画形式，约有千余年的发展历史。从流传下来的作品可见，每一历史时期，其绘画作品均表现出特定的时代内容和审美思潮，蕴涵着画家的个性特征和艺术风格。山水画风格的发展与演变，与其时代紧密相连，不同的社会条件，赋予其特定的人文精神和审美理念。艺术创作与审美活动的传承，是历史的重要内容，烙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本文试从此角度，探讨中国传统山水画风格演变的脉络与审美意识的关系，以表现其时代特征与社会风貌。

《云岭春晖》

一

初期的山水画为人物背景出现，多用于各种工艺品或建筑构件的装饰。据《楚辞·章句》记载战国时“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以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亊。”可见，战国时以宗教神话为题材的壁画中，已有以描绘山水为人物背景的绘画出现，但此时仅用简単抽象的线条，表现自然山水形态，尚未形成以山水为主体的绘画。著名画家潘天寿认为：“吾国山水画，虽由皇帝之《五岳真形图》，汉刘褒之《云汉图》、《北风图》，魏曹髦《黄河流势》等，已露其端倪。然略备格法，得见山水画之幼芽者，实在晋室东迁之后……。如晋明帝之《轻舟迅迈图》，顾恺之《云台山图》、《雪霁望五老峰图》，史道硕之《金谷园图》，戴逵之《吴中溪山邑居图》，戴勃《九州名山图》、《风云水月图》，皆系晋室东迁后山水题材之名作。然诸名作中，尚多以人物为主题，未完全脱离人物背景而独立，独顾恺之《云台山图》，顾从人物背景而稍进之，有吾国山水画祖之称”。①这段论述，概括了自然山水作为绘画主体内容的起源例证。虽然，此时的山水画，多作为人物背景出现，描绘自然山川的形象和技法尚显稚嫩，表现方法也较为单调，风格简单质朴，表现出当时人们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意识的质朴，不过人们已经开始对作为宗教和伦理人物画背景的自然山水，给予了较多地关注，注意到自然美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享受，这是人们审美思想的重大变化。

中国山水画价值的理论起点应该是南北朝时期宗炳的《画山水序》。他明确提出了 “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万趣融其神思”等理论，对山水画创作的规律和实践及审美意识，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做了精辟的概括和归纳，成为传统山水画创作的纲领。王微的《叙画》又把情感与自然融合，使人们对山川自然美，由欣赏而产生感情的共鸣，故而歌咏、描绘，出现了真正独立意义上的山水画。宗炳和王微的理论，将山水与人、山水画与自然、山水画与人的精神生活等相联系，提出人与自然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将自然美放在“仁智之乐”的重要位置，使山水画对人产生“怡悦性情”的作用。魏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定，人们难测其命运前途，受老庄、佛教或神仙思想之影响，为逃避现实，获得精神的自我慰藉，只能将眼光转向自然，企图通过对自然美的欣赏，获得平和清静。山水画“成了救济人们摆脱世俗的束缚，还归自由王国，享受到精神（魂）的‘真’的悦乐的唯一工具。”②这一审美观念的出现，是那个特殊的时代使然。绘画从伦理性转向悦乐性，以自然山水为美的对象, 将其产生的精神性的效果纳入对美的感受, 从而使美的感受向精神领域扩大、转移, 将劝善惩恶的伦理手段、鉴戒工具的绘画，转为人们精神享受的对象，这就很自然地促进了山水画的发展。

同时，魏晋南北朝山水文化的风行，也加速了山水画的发展。山水诗和山水画的出现，歌咏、描绘自然美，将自然作为审美对象，反映出时人对自然美的认识程度的提高和成熟。为此，以自然山川为题材的山水画，从人物画背景的从属地位中解放出来，独立成科，也就决非偶然了。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山水画，为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图》。该图描绘官贵士人在风和日丽、春风宜人的季节到郊外踏青的游乐情景。画面“以青绿勾填法描绘山川、人物、树石，并直接用青绿赭石涂染，不加皴斫，因而使画面达到了轻重有致，粗细自然，明暗间出的艺术效果，显示出富丽堂皇的古拙美。”③这幅画以自然景物为主，点景人物为辅，从透视上，已注意到远近、高低、大小的比例关系。它标志着山水画的稚拙阶段的结束，以“青绿重彩、工整巧细”为特点的山水画創作已经开始。

二

唐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繁荣强盛的唐王朝实行较为开明的政治文化政策，促使文学艺术等上层建筑，呈现出辉煌灿烂的局面。诗歌、绘画、书法、音乐等艺术领域，流派纷呈，名家辈出。山水画坛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有以李思训、李昭道为代表的工细巧整的“青緑重彩山水”；以吴道子为代表注重线描的疏体－格的“简笔山水”；以张璪、王墨为代表的笔墨洒脫的“泼墨破墨山水”；以王维为代表的墨色清润的“水墨山水”；真是风格众多，精彩纷呈，不过，仍以青绿山水和水墨山水对后世山水画的发展影响最大。

“青绿山水” 或称“金碧山水”，以浓艳的色彩表现山川景物, 画面形成了强烈的装饰性风格，表现自然景物的秩序美。“水墨山水”借生动的笔法和浓淡变化的墨韵，使意境、笔墨和线条得到高度统一，寓情于图，从自然美中创造出艺术美。“青绿山水”的代表画家为李思训，他出身贵胄，师法展子虔，取材多为宫苑景物。在大青绿山石上采用金泥勾勒，以青绿为质，金碧为纹，线条挺拔硬朗，直折刚劲，画面效果金碧辉映。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将其作品列为神品，称为“国朝山水第一。”其代表作《江帆楼阁图》，画面江天浩渺，风帆泝流，展现了千里之遥的纵目境界；左下长松秀岭，碧殿朱廊，在翠竹茂林的掩映下，山径蜿蜒曲折，满山古树苍枝，杈槎交纵，状如屈铁；全图峰峦连绵，境界雄远。无论是青绿着色，还是朱墨皴染，都使画面有“工细巧整，古雅厚实”之感，达到了状山水之貌而气势无穷，发景外之趣而余味不尽的审美效果。

“水墨山水”的代表画家为王维。他既是诗人又是画家，所画山水能使诗与画有机结合，宋代苏东坡评其画：“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开创了诗情画意的水墨山水画风。王维作为佛家信徒，在作品的审美趣味上，追求“古穆淡雅，笔意清润”。他认为：“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或咫尺之图写百千里之景，东西南北宛尔目前，春夏秋冬生于笔底。” ④《唐朝名画录》称王维“书画特妙，笔踪措思，参与造化，而创意经图，即有所缺，如山水平远，绝迹天机，非绘画者之所及也。”如王维的《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雪溪图》用劲爽且又有柔性的线条勾出物象轮廓，再以“水墨渲淡”法，表现自然界的阴阳、明暗。这种方法对水墨山水画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

王维不但以“水墨渲淡”法的水墨山水影响后世，而且他线条的劲爽，以及画中有詩的平远构图，“几乎影响着中唐以后的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全部历史, 至少説，占据中国古代山水画主流的文人画，都接受了王维的影响。由苏东坡首先提出的，至董其昌而大成的文人画理论，把文人画的内涵，全部具体化于王维。”⑤

李思训与王维所生活的唐代，山水画在技法、图式、笔墨手段、意境生发等方面，经过长期的实践探索，已逐渐趋于成熟。由于唐代后期的政治动乱，战争频繁，自然山水成了战乱年代中，部分对政治失望的文人精神的寄托。失意文人多隐居山林，对自然山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专事山水画，通过对自然的审美冲动来表现山川景物，技巧的积练，人格修养的提髙等，促使了山水画的迅猛发展。因此，山水画成了文人隐士抒发性情、宣泄精神的工具。当时专攻山水画的荆浩，受宗炳、王微山水画“传神论”的理论影响，在《笔法记》中第一次提出了山水画的艺术标准，即“六要”法则。并将“神、妙、奇、巧”四个品第，作为山水画的创作要诀，对山水画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总之，无论青绿还是水墨，唐代山水画审美的主要倾向：是从一定的主观感情出发，接触自然，探索主观情感与自然美的融合，通过借景抒情，实现‘物我为一’的境界，达到‘畅神’的目的。从山水画的审美与风格中看出，以李思训巧整的富贵之体或以王维的尚自然野逸之风，都能抓住山水的无限生命，究其自然对象的美的本原，“原天地之美，达万物之理，”使精神得到净化。

两宋时期，由于北南地区自然环境的不同，其山水画风格亦各具特点。北方多山峦奇峭，雄浑苍润的自然景色，南方则山明水秀、云烟飘渺的阔远之境。北方山水继荆浩之后，李成、范宽、关同，形成“三家鼎跱，百代标程”的局面。《图画见闻志》称“李成的山水画是道地的北方画风。”其画山林泽薮，平远险易，萦带曲折，画面有纵深变化。如《读碑窠石图》“枯树如虬龙，石用云头皴。”范宽的画，则峰峦浑厚，势状雄强，笔力老健。善为山传神，能得山之骨。关同的画更是石体坚凝，杂木丰茂，台阁古雅，人物幽闲。三家均见北方山水画风的雄强浑厚之势。

南方山水则以董源为代表，后人称之为江南画派。米芾在《画史》中评其画：“平淡天真…，近世神品”。其画面“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 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董源的代表作《潇湘图》，江天渺远，云树苍郁，笔墨秀润，浑然天造，表现了南方山水阔远秀润的特点，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在风格上，董源与巨然一体，李成与范宽相近，是宋初山水画派的两大体系，至米氏父子出现，又形成一个流派，并各有家法。北方山水风骨奇峭，雄浑凝重；南方山水温润清刚，平淡天真。这时的山水画家众多，风格多样，内容丰富，题材广泛。他们对山川自然淋漓尽致地描绘，反映其师法自然，观察自然的细致入微。他们将对自然山水的认识感受与思想情感相联系，借景抒情，借景言志，表达画家的审美情操。

两宋绘画虽然地域不同，风格各异，但在延续前代山水画风的同时，形成了两种不同风格的画派。一派为院体画，代表人物为李唐。此派画家多为待诏供奉，受皇家贵族审美思想的制约，重规格法，谨严合度，画面常用金线勾勒，青绿施染，表現皇家的富贵威仪。另一派为文人画, 代表人物为苏轼。此派画家重视传神，抒情写趣，追求画中有诗，画中有我的精神面貌和个性特征。

院体画中主要表现出“青绿巧整”和“水墨苍劲”两种风格，而以后者在山水画坛的影响和贡献较大，李唐即为此派。其《万壑松风图》万壑深山，气势磅礴，冈峦郁盘，峭壁悬崖，苍松叠翠，摇拽风声，飞瀑幽涧，白云缭绕，曲尽其妙，为“水墨苍劲”派的典型画风。其后有马远、夏圭、刘松年，他们运用大斧劈皴法创作水墨山水，风格雄奇简练，峭拔方硬，气势纵横，水墨苍劲。此期的水墨山水强调对人的性情的陶冶，主张将生活感受与自然山川融为一体，借景抒情，以表达作者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情操，具有丰富的精神内涵。

宋代文人画的出现，使绘画从理论到实践都有了转折性的变革。文人画家多能写文咏诗，兼通书法。绘画修养多体现于意境与趣味，倡导“神似”，主张“以抒情寄兴取代描摹物象”。他们认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于是画中有诗的境界，画中有我的生命脉搏，画中有我的精神面貌，个性特征，乃是绘画艺术的最高造诣。”⑥北宋画家欧阳修主张画要能写出“萧条淡泊”之意，与“闲和严静”之趣。苏轼赞赏文人画，强调“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轼多才多艺，诗书画俱工。其绘画作品《枯木图》，图中作一枯树，一顽石，石后露出一二稀疏小竹，树下三两细草。该画重意趣而弱造型，画面萧条淡泊而意境精妙，为其文人画审美思想的代表作。此外，宋代具有代表性的文人画家还有文同、李公麟、米芾等。米氏父子擅长画烟云掩映中的山峦树木，画面水墨淋漓，透过蒙蒙的烟云水气，显露远山村落，他们用模糊的笔墨作不模糊的表现，反映朦胧的景色，号称“米氏云山”，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卷》是其代表性作品。

文人画的审美风格在于能够把画的主题、意境表现的更鲜明、更深刻，以充分地表达作者的个性、情感以及艺术思想和人生理想，这是文人画家追求的目标，也是将宋以前的水墨画转变为水墨写意画风格的原因所在。总之，无论是院体画还是文人画，应该说,两宋时期的山水画,达到了中国绘画艺术精神的极致境界。山水画苑的姹紫嫣红，是鼎盛期的中国封建政治经济文化的产物，文学史上著名的“唐诗宋词”为之酿造了肥沃的土壤，没有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映衬，难有宋代画苑的百花盛开！

元代文人山水画占居主流，其影响延续后世数百年。限于当时严酷的社会现实，知识分子被迫断绝了他们的荣身出仕机缘，转而追求恬淡的生活，山水画就成为他们表达隐逸的恰当方式。面对静寂、空灵的天地宇宙，抒发幽幽情思；在对天地自然的清静观望中，领悟生命的真谛。在追求虚明的精神存在的同时，寄心抒情于山水之间。他们画山水以表达政治态度，抒发性情以表现个性，水墨写意画的表现风格能够抒情达意，反映思想，所以比较盛行。此外，此时的文人画家多为僧道隐逸者，为饱学之士，诗文书画皆通。又使得山水画溶诗、书、画、印于一炉，成为艺术之林中的奇葩。

元代山水画坛的代表人的物为“元四家”，即黄公望、吴镇、倪云林和王蒙等，他们往往以隐居江湖、逃避现实和统治者对抗；以洁身自好寄精于笔墨挥洒胸中‘逸气’而自娱，以描绘林泉隐居的生活图画，或萧索寂静的幽深景致为主要内容，充分表达了画家孤独寂寞的伤感和无可奈何的内心精神。这个时期的山水画，由侧重于再现艺术美的特征，潜变为侧重于表现艺术美的特色。注重意境美的创造和情感的渲泄，成为元代山水画的主要审美特征。

元代文人画家的最高审美境界是“高逸”。他们求“简”“雅” “拙” “淡”，“偶然”“纵恣”，“奇倔”“古朴”等，从文人尚意出发，重意趣、重抒情，以表现“天真平淡”的艺术风格。画家倪云林的《春山图》“淡而有力，淡而能厚，淡、简、雅混为一体，而且还有生拙之趣，在元人山水画中最为突出。”⑦

纵恣奇倔与简雅淡拙,为两种不同的审美情感和精神境界，反映出不同的性格与气质，前者敛约，后者放逸，但最终均为畅神达意,表现了山水画“ 化浑厚为潇洒, 变劲健为和柔”的风格和特点。

这一时期山水画审美感受，既非单纯心理满足，更非原始感性快乐，“而是净化了各种尘俗之心，具有使人超尘脫俗，走向自由的精神世界的美的享受。使享受者扩大其本性，使其活力、生命感昂扬充实，以致于升华到‘物我两忘，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地’。”⑧

（转载《中国国家美术》2010年第一期，未完待续。）

李锦胜

李锦胜，1986年中国画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历任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资深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绘画作品数次参加国内外美术大展。2015年随安徽省政府参事室、文史研究馆赴加拿大举办画展。2018年随团赴意大利参加中意文化艺术节活动。曾为安徽省政府新大楼、合肥稻香楼国宾馆等创作巨幅山水画作品。受安徽省政府参事室、文史馆委托，作为创作组组长，领衔主创《大美皖江》60米中国画长卷，时任省长李斌赋诗一首盛赞。

《美术观察》、《美术》、《国画家》等权威刊物曾发表、评介其从艺文章，并刊发作品等。

多篇专业学术论文在《中国国家美术》、《美术观察》、《美术》、《文艺理论研究》、《国画家》等国家核心期刊上发表。多篇发表的论文被人大《造型艺术》刊物转载。主编高校十二五规划教材《中国画•山水》。出版《李锦胜画集》、《李锦胜水墨艺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