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吴越」湖州与吴江有何关系？（吴江建县小考）

作者：横山岛主，首发于公众号“两个岛主的画坊”，已获授权。

江浙史未解之谜——

吴江是怎么来的？

前 言

1987年，中国社科院首次编制《中国语言地图集》，其将吴江西部、西山岛划入苏沪嘉小片，却和民间认知偏差较大。网络兴起之后，不少人表示，这两个地方，特别是吴江西部的七都八都方言和湖州东乡高度接近。而西山话又类似庙港、震泽方言。苏州闲话网（博客http://blog.sina.com.cn/clocky）在调研西山话时坦言，西山话有湖州口音和苏州口音。这就暴露了方言区与现代区划的不重合性。

2010年代后，随着古籍数字化进程进入加速模式，古代的方言志已唾手可得，越来越多南太湖地区网友反映，吴江西部的行政史较为复杂，曾经太湖水域的一半和太湖东南岸可能都属于湖州。

吴江 同里古镇

既然方言区可能反映了古代的区划，那么古代吴江县和湖州到底是怎么样的边界呢？

一、江浙行政史的罗生门

吴江建县堪称古代江浙行政史的罗生门，各方记载龉龃不清，甚至看似完全矛盾。相关记载的主要有苏州、湖州、嘉兴方面的地方志。

首先网上的信息相当乱。搜索关键词几乎查不到真实的方志记载，全都是三手甚至四手的，无法作为参考。见下图。

错误的、单方面的信息太多了，为避免以讹传讹，此处不赘述。

二、寻求古籍原文

那么只能找地方志原本。经查，真实的地方志记载如下：

【1】[明]《嘉靖·吴江县志》：“五代梁太祖开平元年，属苏州。三年，吴越王钱镠请割吴县松陵镇置吴江县。”

【2】1994年版《吴江县志》：“后梁 开平三年（909年），吴江建县。宋《吴地记后集》载，辖澄源、震泽、感化、久泳、范隅五乡。”见下图。

问题来了，1994年版《吴江县志》尚知道《吴地记后集》是宋人作品，那么画蛇添足说“宋《吴地记后集》载，辖澄源、震泽、感化、久泳、范隅五乡”是表达什么？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吗。

【3】所幸本人手头就有《江苏地方文献丛书》的《吴地记后集》，找到了类似原话：“吴江县五乡：源澄、震泽、感化、久詠、范隅。”不过正如笔者上文所写，宋朝的划分不能说明唐朝情况。

【4】1991年版《盛泽镇志》：“后梁开平三年(909) ，割嘉兴北境之平望、震泽等六乡为吴江县。”见下图。

这里的六乡应指感化、范隅、久咏、澄源、震泽、平望。但根据史料，平望在唐末时属于湖州澄源乡宜阳里，所以此处记载很可能不符合史实。况且震泽远在太湖岸，独提震泽却不提离嘉兴更近的澄源乡、久咏乡，似乎不符合逻辑。

见上图，至于有些资料把嘉兴北境的六乡说成含有绮川乡，其实违反常识。

绮川乡区域大致在今吴中区越溪镇，怎么可能松陵属于吴县，而更北的绮川（越溪）却属于嘉兴县？见下图。

另有东太湖论坛网友说：“澄源乡的《盛泽镇志》记载澄源原属湖州”，见上图。笔者翻遍《盛泽镇志》没有找到类似记载，反倒是找到了截然相反的文字。

这告诫我们，在看到真实文本之前，不要相信网上二道贩子“翻译”后的信息。

不过，《盛泽镇志》的措辞也是“盛泽当为嘉兴之澄源乡地”，意思是推测。那么唐末吴江建县时，盛泽也未必确实属于嘉兴澄源乡。

【5】本人手头正好有《盛湖志》，同样，没有在原书中找到支持《盛泽镇志》认为盛泽在唐朝时属于澄源乡的文字（这条考据链很有意思，每个环节都衔接不上）。不过《盛湖志》在注释部分说：“晋时，盛泽黄家溪一带俱名青草滩，唐改为合路邨，言江、浙交界也。今县志以青草滩、合路俱属黄家溪，误。”见下图。

黄家溪位于今盛泽镇北界，见下图。这两段话指今盛泽镇的北部的黄家溪才叫合路邨，为江、浙分界，而青草滩是一个泛指。所谓的“江、浙分界”自然是清朝人眼光，反映的是唐朝吴县的南界。那么唐朝时盛泽可能确实属于嘉兴县。（但不能证明盛泽之地属于澄源乡，也不能证明澄源乡就属于嘉兴县。《盛泽镇志》就犯了这个错误。）

*需再次明确的是，“合路邨”在今盛泽地界北部的黄家溪，并非盛泽镇中心地带。且今盛泽镇政府驻地在原坛丘镇，亦不在盛泽老镇区。

那么震泽乡、澄源乡在吴江建县时是否属于嘉兴？

【6】[清]《同治·湖州府志》：“太平兴国三年……七年……割又乌程东境澄源、震泽等乡五十七里隶苏州吴江县。”

记载清晰明了，可信度较高。文中注释有更有用的信息，指出唐朝开元二十九年湖州刺史在今吴江的震泽设置震泽馆，直接否定了湖州东部在开元二十八年割给苏州之事。而明清时期东山半岛南部、湖州东北部、吴江西北部都有震泽乡，根据命名规则，这三块震泽乡原本应该都为同一乡，这与吴江震泽乡在唐末时属于湖州互相印证。文中提到了《湖州天宁寺石幢》，内容详实，不赘述。笔者再找到了《四库全书》中收录的《湖州天宁寺尊胜陀罗尼石幢》跋：“平望芮文琛立。后题乾符六年四月，盖平望驿时属乌程澄源乡宜阳里，故张承吉诗云：“一派吴兴水，西来此驿分。”斯其证矣。”见下图，竖排从右往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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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乾隆·震泽县志》：“旧吴江县，后梁吴县南地，而古之松陵、平望也。”但是后面又说：“自秦至唐初，松陵地属吴，平望地属乌程。”平望到底属于哪里。如果这里是自洽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可能是吴江县建县前，平望之地属于乌程，建县后属于吴江。这也与上面《同治·湖州府志》写割湖州东乡入吴江县，却不提平望驿的措辞兼容。

后面：“梁开平三年，从吴越王钱镠请，割吴县南地置吴江县。”又注释：“本《吴越备史》。按《嘉兴府志》亦载此事，而又云分嘉兴之北境与焉，但不详其村。潘柽章《松陵献集》云：'严墓旧属秀州’，则严墓以南地当即嘉兴北境分入吴江者也。”

乾隆的《震泽县志》记载《嘉兴府志》内容，那么这份《嘉兴府志》应该为乾隆及之前年代的版本。查康熙《嘉兴府志》，有对应内容。

【8】[清]《康熙·嘉兴府志》：“梁 太祖开平三年割吴县为吴江，分嘉兴之北境与焉。”

【9】1997版《嘉兴市志》：“根清光绪《嘉兴府志》的记载，嘉兴共划出绮川、平望、澄源、震泽、范隅、久泳6乡，即今吴江县平望、盛泽、震泽、黎里及周庄一带地区。”

绮川乡曾属于嘉兴县违反常识，上文已指出。另外，震泽乡很大可能本属于湖州乌程县，涵盖今湖州漾西、太湖上、吴江震泽、七都、 庙港、横扇、吴中东山南部，可能还包含今织里镇（宋朝属常乐乡，不过“常乐”这一教化性质的乡名，应该始设于宋朝）等广大地区，而平望此时设乡也不见于古代方志记载。《嘉兴市志》说根据《光绪·嘉兴府志》记载了这6个乡，那么继续查古籍。

【10】[清]《光绪·嘉兴府志》，笔者又没有在原书中找到类似文字。《光绪·嘉兴府志》原文为“析嘉兴北境置吴江县，今平望、震泽地古嘉兴西北两乡也。”不知1997版《嘉兴市志》如何看来的这6个乡名字？

此版中，竟没了割吴县南之事，又直言震泽古属嘉兴（上文已分析，今吴江震泽大概率曾经属湖州）。而且从史源学角度看，这个版本成书最晚，缺乏参考价值。

【11】[明]《万历·嘉兴府志》：“梁太祖开平三年，割吴县为吴江县，分嘉兴之北境与焉。”

此版本嘉兴府志的描述就和其他材料兼容，且从史源学角度来说，比光绪嘉兴府志靠谱。

【12】[宋]范坰《吴越备志》：“秋闰八月……是月，敕置苏州吴江县。”

【13】[清]《乾隆·吴江县志》：“今吴江县，旧吴江县之半也。旧吴江县，后梁吴县南地而古之松陵、平望也……自秦至唐初松陵地属吴，平望地属乌程。开元末吴乃割太湖洞庭三乡易乌程之平望……而平望亦属吴。”

且不论划割年份，《乾隆·吴江县志》这段描述与《乾隆·震泽县志》其实相当吻合，体现了平望先于震泽、澄源2乡划入吴（吴江）县的情况。再看上图后半部分：“自青草滩筑塞至野和溪是也。曰松陵者，汉置松陵镇……”“野和溪”是黄家溪的古名，意思是从青草滩到野和溪（黄家溪）是松陵地界。再根据文献【5】，那么盛泽显然是在合路邨以南了，在嘉兴县一侧。

又查贴吧有人说吴江通网站里《吴江旧志》里的《黄溪志》记载黄溪（黄家溪）本属乌程澄源乡。见上图（都转了三手了，到我这里算四手。。。）那么我就要考究一下了，又顺利找到了《黄溪志》原本。

【14】[清]《黄溪志》：“吴赤乌三年……至野和溪，时属吴兴郡。今滩在溪东，与寨湖相属，吴越时始属吴江县。”又没有找到上面截图中说黄家溪（野和溪）属于乌程澄源乡的句子。本人不知道是转手的哪个环节出了错，或是某平台创新了史料，亦或是网友理解错了吴江通的原话，反正《黄溪志》并没有这样说。

看了《黄溪志》，可能有读者会认为至野和溪（黄家溪）属于吴兴郡，和其他资料似乎冲突，在笔者看来其实不然。由上文我们基本确定，野和溪后为合路邨，很可能古为吴县、嘉兴县分界，但同时并不排除它也可以是苏州吴县和湖州乌程县的分界。而如果看地图也能明白，黄家溪确实紧靠平望驿（今平望汽车客运站），见下图。并且同时，黄家溪的东北方向就是以黎里为中心的范隅乡，对应《黄溪志》上文的位于“溪东”的青草滩。就本文而言，暂且认为野和溪位于苏州吴县、嘉兴县、湖州乌程县的分界交汇点。

三、整理与分析

目前综合十几本原始古代方志记载，可以初步判读出以下信息：

a.后梁开平三年割吴县南为吴江县，嘉兴北境极有可能也划入。

b.松陵镇原属吴县，所以在松陵镇以北的绮川乡自然只能属于吴县而不属于嘉兴县。

c.盛泽有可能原属嘉兴县，但没有任何古代资料证实它在吴江建县前属于澄源乡。

d.平望驿可能先于南浔以东划入吴江县。

就这几份方志来说，古代方志大多较为考究，不作无端联想和发明历史。反而是今人的材料，要么是对方志无中生有，要么是做了黑白颠倒的解读。笔者认为，后世方志编纂者误以为唐朝时澄源乡原属嘉兴县，是因为认定盛泽之地原属嘉兴为事实，而宋朝之后盛泽确实属于澄源乡，导致以今律古，对史料做了错误解读。当然，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四、细化与实现

根据唐宋的设乡资料进一步梳理，笔者认为，后梁开平三年（909年），从苏州吴县划入吴江县的乡为绮川（宋时废）、范隅、感化（宋时废）。从苏州嘉兴县划入吴江县的乡为久咏，再加一直被记载属于嘉兴，但不属于湖州澄源乡的盛泽，它只可能属于当时嘉兴县的思贤乡。由于未整乡划割，便没必要提思贤乡，却导致后来地方志志误以为澄源乡也属于嘉兴县。

吴江 横扇老街

至于绮川乡（范隅乡）在太湖岸的西南界在哪。根据多份史料提到平望驿以西原属湖州，那么平望驿应该是湖州东界伸出的区域。再看《乾隆·震泽县志》记载震泽县有镇：震泽镇、平望镇；市：县市、双杨市、严墓市、檀邱市、梅堰市；村：乌步、黄墓、朴泽、盛墩、横扇、邱洚、儒林、叶溇、吴溇、丁溇、薛步、因渎、汤渎、东半洚、曹村、北马赋、黄家、东杨汇、蠡泽、后连、南马赋 等，清朝震泽县与吴江县的分界线大致如下图。原吴江建县后至宋太平兴国划地，湖州部分和苏州部分可参考此分界，并且平望应当也属古吴江县。而横扇镇东北分界细节，根据太浦河为1958年才挖通，原横扇东北的湖州、苏州的自然分界很可能为今横扇戗港-蚂蚁漾一线。一并见下图。

此外我们还可以根据南太湖盛行的《太湖溇港歌》佐证今吴江西部很可能曾经属于湖州：

大白诸沈安，罗大新泾潘。
潘幻金金许杨谢，义陈濮伍蒋钱新。
石汤晟宋乔胡戴，薛埠丁丁一点吴。

结 论

综合以上原始资料与对比分析，能得出后梁开平三年（909年），吴越国王钱镠奏请割入吴江县的区域为吴县南地与嘉兴县北境。宋时设乡与唐末有一定差距，唐末时苏州吴县入吴江县的乡应为绮川乡、感化乡、范隅乡；嘉兴县入吴江县的乡应为久詠乡，另有思贤乡的一部分（今盛泽老镇区）；湖州乌程县没整乡入吴江县，但澄源乡东北部的平望之地应已入吴江县。

后梁吴越国吴江建县图

*詠与咏为异体字关系，非繁简区别。本文依照《吴地记后集》的刻本，用传承字“詠”对应的简化写法，力求原汁原味。

余 论

一、现在国内网络上的信息，若没有贴出真实原文，在找到真正的一手资料之前，是不太能相信的。很可能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已经被帖子作者、自媒体改得面目全非。不论歪曲解读地方志是无意还是恶意的，这种现象都对地方文史研究造成了不良影响。

这文章也是篇假文章，上传者把自己的想法和地方志混在一起

二、即便是现代官修地方志，也存在擅改古籍内容的情况。这就要求文史爱好者必须重视原本，回归第一手资料。一桐乡文史爱好者说，这种不良现象在网络、地方史比较多见。

三、回到吴江建县，吴江的发展其实经历了①后梁时割吴县南、嘉兴北置吴江县；②宋太平兴国时划乌程东部入苏州吴江县；③20世纪越溪、青浦西部、周庄相继划出的过程。

方志检索：横山岛主

地图绘制：横山岛主

文本：横山岛主

排版：横山岛主

地图与资料核对：太湖上辰晓、神样胡桃、一位不愿透露称呼的吴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