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的主要特点之一,是抒写奇人、奇事、奇情、奇志。能够出“奇”者,一般总是与普通人生活经验之外的人、事、景相关联。江湖的刀光剑影,人迹罕至的大漠边塞和与世隔绝的深山海岛,以及宫禁森严的大内皇宫等等,都是常人难得一见的奇景秘地,由此可以演绎出无数奇事怪事,塑造出形形色色的奇人异人。唯有这样,才能构建出一部部可歌可泣的英雄传奇。
倘若离开了这一个“奇”字,武侠小说或许就不会引起读者们的兴趣了。金庸这一代新派武侠小说家,深谙当时读者猎奇探秘的心理需求,他们穷尽自己的想象力,笔走龙蛇,所描绘的“奇”,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恐怕也是在金庸这些新派武侠小说家封笔之后相当长的一个时间里,武侠小说的成就就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之一。
奇人之奇,有多种因素构成。
就出身而论:
或是名门之后,祖辈曾有显赫的地位;
或是名师高徒,掌握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武功秘籍;
或是烈士遗孤,一出生即负有继承父志、报仇雪恨的重大责任等等。
就地位而论:
或是混迹市井的引车卖浆者;
或是血统高贵的天潢贵胄;
或是身居要位的达官贵人;
或是胸怀大志的恂恂儒生;
或是身出家而心在江湖的佛徒道流;
或是浪迹天涯、纵横驰骋的风尘侠土等等。
就职业而论:
医卜星相、术士方家、农工商贾、屠夫小贩、显官隐士等等应有尽有。
他们都掌握了神奇的中国功夫,一个个都是飞檐走壁的奇才异士,演出了一幕幕奇异的人间悲喜剧。
稍稍留心一下,就可以发现:金庸在武侠小说中还写了一大群孤儿,甚至多数男主角都是孤儿。
如《飞狐外传》中的胡斐、圆性、程灵素,《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仪琳,《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倚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小龙女、程英与陆无双,《天龙八部》中的乔峰、虚竹,《连城诀》中的狄云,《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碧血剑》中的袁承志,《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侠客行》中的石破天……可以说,他的重要作品中的重要正面人物,多是孤儿出身。
这应该不是偶然,而是金庸有意为之或不得不为之。
说金庸是“有意为之或不得不为之”,是因为孤儿者,一出生就失去父母的呵护关爱,孤苦伶仃,其身世就备受人们的同情怜惜,能够得到善良人们的帮助与支持,如袁承志、郭靖、张无忌的一生中,都格外受到前辈的怜惜与栽培;
其次,因为是孤儿,所处的生活环境多半比一般人更加艰难,如杨过、石破天当过乞丐、长期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养成了坚毅、吃苦、忍耐的品性,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
再则,孤儿从小没有兄弟戚友相伴,在心理上更渴望与性情相投的同龄人结成朋友,可以发生出更多的故事;
第四,孤儿没有家庭的牵挂与拘束,不必承担养家活口的责任,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天涯海角、深山大漠想去就去,用不着得到长辈的批准,所历奇事必多,所见奇闻必广,更便于作者构思出形形色色的故事情节。
假如说这些人物不是孤儿,恐怕就没有办法上天入地,家中的父母兄弟早就把他们看管得死死的,束缚在眼皮底下的方寸之地。决不能容他们不务正业、随心所欲地四处乱走,如此一来作家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没有办法为他们设计出光怪陆离的奇情异事了,那还谈什么武侠,谈什么快意江湖,那金庸还怎么写?
人到中年再读金庸小说,才明白这个问题。
著名金庸小说研究学者陈墨先生认为金庸小说写了一大群孤儿,所以其人物身上带有深刻的孤独感,以此说明金庸小说的现代性。
他说金庸的“孤独之侠,失恋之侠,茫然人生”是“不自觉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或诈才是更真实、更深刻、更独特的人生感受”“之所以如此,想来半是创作的需要--因为一个人武艺越精,境界越高,便越是会孤独。……另外一半,只怕还是出于作者的下意识’或"无意识’而这,则或许恰恰是作者的真实人生境界及感受的极为自然的流露。”
这个观点然也不然。金庸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新武侠小说作家,他不满足仅仅提供给读者好看的故事,还力图在这种通俗小说中透露出他对人性、历史、社会、政治、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等等的独特思考,从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文化品格,他笔下的许多人物具有现代人文意识,许多人物关系、人物命运的设计包含着哲学的意味。他的小说是一部比一部好,如果说前期的作品较为传统或肤浅,那么,越到后期,他的小说越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和深刻的哲理。
他小说中的“孤儿”形象也是如此,有一个发展、丰富、深化的过程。
“孤儿”形象并不是金庸小说独有的,在梁羽生、古龙等其他新武侠小说代表作家的作品中,主人公为孤儿这一现象也较普遍。金庸小说中孤儿的“孤独感”,在他前期的小说中,是不清晰的。也就是说在他的前期作品如《碧血剑》《飞狐外传》等小说里、主人公虽为孤儿,但并不具有“孤独”的特征。“孤儿”的身份只表示了他们有特殊的、不幸的身世和特殊的人生际遇。他们都有很明确的人生目标,也有很多朋友,他们的思考与求索并不比同时代的人们更具深度。
比如袁承志,他的人生目标很明确:他父亲袁崇焕是明末的大将,文韬武略都非同一般,是清灭明战争中最大的障碍。为了打除这个障碍,清人设离间计,诬指袁崇焕通清卖明,崇祯皇帝中计误杀袁崇焕,自毁抗清保国的长城。作为烈上遗孤,袁承志苦练武功,就是要报这杀父之仇。
而胡斐是大侠胡一刀的遗孤,他的人生目标一是报复父仇,二是继承父志,行侠仗义。当然也尽量不错过他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人对美妙的爱情的追求。
金庸在小说中将主人公安排成孤儿,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了对故事情节设置的考虑,是为了方便在小说中放纵自己天才的想象力,使其构筑人物的大起大落的奇特命运时具有最充分的自由度。
在金庸后期的小说中,他显然对孤儿这一特殊的人物形象有了进一步的形而上的思考,是有意从“孤独感”这一角度切入,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认识与感悟。
从这个角度来看,孤儿并不等于“孤独”,反之,孤独的人并不必须是孤儿。唯有那种找不到人生坐标,并由此产生了难以摆脱的精神痛苦的人,才可能是孤独的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追求的是什么一不明白自己生存的意义,不一定就会产生孤独感。
因为,人是一种群体动物,他可以从邻居、朋友的生活中得到参照,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模仿邻居或朋友的生活,并尽量与他们保持一致,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会感到“孤独”。只有那种苦苦寻找自己特有的人生目标,却又屡找不着的人,才会有异于常人的孤独感。也就是说,他既不认同常人的生活理想,却又找不到非常的生活理想,他既不满足于自己现有的生活状态,又不羡慕邻居朋友的生活状态,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可能产生举世无侣、遗世独立的寂寞,才会感到人生的茫然难测,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小说中具有孤独感的,往往是那种武学成就极高的成年人,而不是孤儿出身的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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