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奚染是在监控室里看到那场斗殴的。
管监控的大爷请病假了。综合办就要求他们这些年轻人，轮流下班后在监控室值班，直到人走净了，才能锁上公司大门回家。美其名曰，多锻炼锻炼。
今天轮到奚染，她提前在u盘里下了几集电视剧，把u盘插到监控室电脑上，津津有味地看到六点，估么着人都走了，打算再扫眼监控就关门走人。
谁知她竟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画面，综合办主任李诺和市场部部长邓宏吵了起来。李诺在公司多年，颇有人望，可惜邓宏生性张扬，不买他的帐，两人素有矛盾。最近副总空出个位子，据说邓宏大有希望，更助长了他的气焰。
他一手掐腰，一手点着李诺的脸，不知在嚷什么，口水都能喷到李诺脸上。
李诺歪头躲着他的手，背对着监控，身板有些佝偻。奚染的心揪了起来。
突然，李诺一拳轮了过去。邓宏没想到他会动手，被轮了个正着。李诺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起来，邓宏挣扎着还了几下手，无奈失了先机，只能乖乖挨揍。
李诺打够了，吐了口唾沫，转身走了。
邓宏费力地爬起来，好面子的他捂着脸，一瘸一拐毫不停顿地出了大楼。
奚染手心汗湿了，在鼠标上留下些水印。监控门开了，李诺看着她，“今天你的班啊？你刚才都看见了？”
奚染点点头，李诺碰了下眼角，那里有道伤口，“你陪我去医院看看吧，然后咱们去吃饭，我有心里话跟你说。对了，你把刚才的监控删了吧。”
李诺还是这个习惯，把最重要的事儿放到最后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他不知道自己刚提了个不合理的要求。
奚染不动，李诺的目光染上了委屈，一贯整整齐齐的头发蓬乱着，看上去小了好几岁，“快点吧，我疼得厉害呢。”
奚染滑动着鼠标，按了删除键。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2
大夫帮李诺擦了药，告诉他别碰水，几天就好了。李诺对奚染说，“饿了吧？走，去吃你最爱吃的火锅。”
两人到店里相对而坐，李诺一边刷肉一边对奚染倾诉着苦闷。他这综合办主任像个管家，事多压力大，老总还嫌他不出业绩。他为了团结一直容让邓宏，可邓宏却咄咄逼人，今天他也是实在忍不了了，才动了手。
火锅是个好东西，在那股热乎气儿里，肉、菜、丸子、粉丝都下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奚染恍惚中有种错觉，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下了班，老公跟老婆抱怨难处，寻求安慰和包容。他们是俗世中最紧要的依靠。
李诺说，“染染，我最近正在办离婚，心情不好才失控的。你，你能不能说监控坏了，你什么都没看到。这样我们就是互殴，我刚才又让大夫写了病历，咱们公司一向注重影响，提邓宏当副总的事儿就泡汤了。不然他本来就看我不顺眼，等他上位，我更没好日子过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知道公司要派人去开辟新市场，上面正在考虑你。我肯定不会让你去的。我离婚之后，身边也是要有人的。”
奚染吃了一惊，李诺很少在公司提家里的事儿，没想到他正在办离婚，怪不得刚才那么冲动。
还有公司要开辟新市场的事儿早传得沸沸扬扬，可没人想去。总经理过于乐观，选的地点偏僻，条件艰苦，万一新公司业绩不好，还会背黑锅。有个说法是要派奚染他们这些年轻，在公司没有枝枝蔓蔓关系的人去，现在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李诺从桌下探过来，轻轻拉住奚染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奚染红了脸，慢慢反扣住李诺的手。
她是一定会帮李诺的。
3
奚染家在外县，应聘到公司的时候，她先请这个城市的亲戚帮她在公司附近租了房，然后去报道。来接她的人就是李诺。
亲戚久未联系，对奚染也不尽心。李诺到她出租屋打量一圈，小声说，“这房东看着不好说话，另外几个租客也不地道。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千万要保护好自己，你要是放心我，我帮你再找房子。”
他声音平缓笃定，奚染刚到陌生环境绷着的弦儿，被他一安抚，踏实了不少。
没几天，李诺帮她找了个一室一厅，离公司也挺近。奚染千恩万谢，她住进来这几天，那几个房客半夜吆五喝六的喝酒，还对她吹口哨，把她吓得不轻。
她搬走时，房东也果然作了妖，嚷着奚染亲戚来租房时说明了要长租，现在才不到一个月就要走，必须交违约金。
奚染刚出校门，对胡搅蛮缠的行为束手无策，还是李诺出面，刚柔并济、舌灿莲花，才让她顺利的搬了家。
奚染像个刚破壳的雏鸟，对李诺产生了依赖。而李诺三十多岁，五官周正，又会照顾人，依赖变成好感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对她的亲近，李诺乐见其成，办公室里应该多栽培几个苗子的。他会不漏痕迹的帮奚染说话，也不吝惜传授经验。首要一条就是凡事留好证据，才能保护好自己。这是李诺在这家人事复杂、牵扯众多的大公司里悟出的保命法则。奚染学了去，也确实靠它躲开了不少纠纷。
不过，他们也就止步于这种亦兄亦师的关系了。毕竟，李诺有家庭，奚染也不是破坏别人感情的人。
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扯断了他们刻意画好的、保持安全距离的那根线。
4
第二天，总经理叫奚染去一趟。一进门，李诺和气哼哼的邓宏已经坐在那里了。
总经理问她昨天事情的经过，奚染一口咬定监控坏了，还反问发生什么事了。
邓宏气得拍桌子，“怎么那么巧，我挨打了监控就坏了，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
“你别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打得我，我还想调监控呢。我可有病历，你说你挨打了，你去医院了吗？”
“你……”
“行了，你们都住嘴吧。”总经理喝止了他俩，看来确实挺恼火，眼袋都大了一圈。他说不管怎么说，打架就是不对，让他们回去等结果。
邓宏率先出去，把门甩得山响。奚染跟在李诺后面，指望他偷偷对自己说点什么，可李诺只是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对她微微点头，回去上班了。
事情的结果就是和稀泥，李诺和邓宏各打五十大板，奚染全公司通报批评，因为监控坏了没有及时上报，极大可能造成公司财产损失。
这些都在李诺意料之中，总经理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没有调查的心思。邓宏不服，闹过几次，反而被总经理骂他“破坏团结”。他提副总的事儿，也没影了，李诺成了真正的赢家。
奚染冷眼旁观，不禁感叹邓宏做业务是把好手，可论起揣摩人的心理，他比李诺差多了。可那天之后，李诺再没联系过奚染，好像火锅儿那股蒸腾的热气，都是奚染的幻觉。奚染沉不住气，微信给李诺发了“在吗”，石沉大海。奚染咬着下唇扣过手机，年轻女孩子的骄傲只允许她让步到这里。内心再怎么翻腾，表面也得若无其事。
好在李诺也没让她翻腾多久。接下来又是她值班，李诺留到最后一个走，帮她锁好大门，低声对她说，“最近先别联系我，邓宏那小子很贼，可能盯着咱们呢。我已经跟我老婆提出离婚了，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让他们抓住任何把柄。”
原来如此，奚染乖巧地点头。
5
为避嫌，李诺没送她。奚染眼看走到家了，忽然停住脚步，坏了，她忘关电暖气了。
监控室很冷，坐一会儿寒气就顺着人裤脚爬上来。所以，公司给配了个电暖气，还规定不用时一定要关了，不然属于安全隐患，容易引起火灾。
奚染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刚才李诺一叫她，她拎起包就走了，忘了关电暖气的事。
大门钥匙被李诺拿走了，最近他为了表现，每天来得最早给大家开门。奚染顾不上避嫌，直接拨了李诺的电话，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向他承认了错误，麻烦他再来公司一趟。
李诺居高临下地批评她几句，让她到公司等着。
一见面奚染就迎上去，李诺亲昵地把钥匙递给她。
就是一按开关的事儿，奚染关好电暖气快步回来，四目相对，都忍不住笑开了。李诺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子，“笨丫头。”
这回天有些晚了，李诺可以名正言顺地送她。到了楼下，奚染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
李诺愣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还没离婚呢，不能坑了你。”
也对，他们，来日方长。
6
过几天，奚染到综合办送文件，没进屋就听见嬉笑声。综合办的小姑娘看见奚染，过来挽住她，“奚染，李主任的爱人怀二胎了。我们缠着他请客呢，你也一起来吧。告诉你，我跟李主任住一个小区，人家两口子可恩爱了，羡慕死我了。”
屋里的空调开得太大，奚染冷得想打哆嗦，她望着李诺的背影，那人从刚才就背对着门口，听见她来了也没回头，后背僵硬得有些滑稽。
奚染搪塞几句回了工位，心神未定，接到电话说总经理要见她。奚染想了想，揣上了U盘，上楼了。
总经理一脸愠怒加惋惜，“奚染啊，公司把你招进来，是打算重点培养你的。可你也太不上心了，先是监控，后是电暖气忘了关。幸亏李主任心细，提醒你一声，不然你得给公司造成多大损失！”
奚染愣了，然后笑出了声，“李主任这么说的？他提醒的我？”
“对呀，你想不承认？再说不管是不是他提醒你，你最近犯的错也太多了。公司本来打算开除你的，可我愿意多给年轻人机会，你去参加开辟新市场吧，这两天就收拾东西。年轻人别怕吃苦，多干点儿活是好事。”
总经理又拿起了腔调，奚染打断了他，掏出u盘，“不用了，犯错我承担。我辞职，现在就可以办手续。另外，这是那天的监控，我拷了出来。抱歉，我之前受李主任所托，对您撒谎了。您现在可以看看那天的真相。”
奚染不顾总经理愣愣的眼神，把u盘推了过去，走出门，一阵诡异的轻松。
她不愧是李诺的徒弟，她学得很好，所以那天她第一反应就是复制了一份监控录像，没告诉任何人。
她当时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才明白，是李诺的教导已经刻在了她骨子里，凡事先要保护好自己，也就是要留这么一手。也是，一个总想着优先保全自己的人，怎么值得人依靠呢？
现在想来，李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婚，只是利用自己打击邓宏罢了。
之后，他最忧心的就是怎么踢开奚染了，偏偏奚染这时傻傻地送来了把柄。不愧是谨慎小心的人，他和奚染的来往，没留下任何证据，甚至奚染要他到住处坐坐，这么明显的暗示他都能硬下心忍住。要不是奚染复制了监控录像，还真是只能吃哑巴亏。
奚染长出口气，是时候离开了，她早就不喜欢这个暮气沉沉的所谓“大公司”。她的几个同学在南方创业，一直叫她去呢。她很动心，只是舍不下李诺，现在当然没有任何留恋了。
不过走之前，还是去找邓宏道个歉吧。自己做了伪证，实在对不起他。邓宏以后也不会让李诺好过吧，不过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奚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朝邓宏办公室走去，脚步声轻快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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