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的除夕夜，初恋女友回家了，工厂大嫂陪我过大年

口述：大吴（安徽阜阳人）

撰文：胖爷

我从未想过，我会独自在异乡过年。我更不会想到，平时没有交集的工厂大嫂，会主动邀请我去她家吃年夜饭。

我留守东莞，原本是想与初恋女友一起过除夕的。但她临时被迫离去。工厂大嫂留在厂里，则是为了三倍工资。

大年三十夜当晚，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我们以乡愁当酒，边饮边聊，喝完了一箱啤酒。出租屋里没有电视，吃完年夜饭，我们还借着酒劲，各自表演了几个节目，算是我们自己的独特春晚。

那是我第一次在东莞过年，其中有相思的煎熬，有相逢的温暖，也有想家的泪水，更有不可言传的欢乐。总而言之，那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个大年三十夜。那之后的除夕夜，或奢华或温馨，或情深意重或欢歌笑语，但都没有这一次的刻骨铭心。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来东莞，还不到一年。我从未想过，我会在异地他乡过年。只是，时势不由人。那时我正在热恋，与女友处于如胶似漆的地步，恨不得终日粘在一起。

临近年关，我们决定不回家，甚至在外面相中了一间房子，准备租下来，过二人世界。可事情变化太快，过年前三天，女友突然接到父母命令，原来，她母亲病重，她不得不踏上返乡的行程。

我那时已经和家人讲过不回家。此刻再回，有点抹不开面子。犹犹豫豫之下，便到了大年三十夜。

我所提到的工厂大嫂，人称英嫂子，虽是工友，但平素我们没有交集。我认识她，是因为她和女友是舍友。我那时经常去女友宿舍串门，去的次数多了，她宿舍里的工友全都认识了。

那个年代，人都很单纯友好，工友之间，相互开开玩笑，很正常。有时，我们还会彼此打趣。不过，唯有英嫂子，似乎一直是不苟言笑的。

有一回，我与工友又去女宿舍时，遇到英嫂子一人呆在宿舍里，工友想与她开个玩笑，似乎里面讲到了，她与老乡相隔千里，而漫漫长夜，她如何度过相思之类的事。

那样的玩笑，在纸箱厂其实大行其道。但英嫂子呢，有点呆板，或者说，有些过于传统了。她怒目相对，啐了工友一口，便将我们一起赶出了宿舍大门。自此，我再去女宿舍时，有意避着她。

甚至去女宿舍，不免有点胆颤心惊。后来，听说她去外面租了房子，才完全放下心来。而我与英嫂子之间，除了在女友宿舍的几次见面，此后便再无交集。

我们所在的这家纸箱厂虽然很小，但我们不在同一个车间，工作上没接触，偶尔在食堂或下班时，会远远看到，但我总是及时避而远之。

我是随同乡南下的，在他的照顾下，我顺利进了这家纸箱厂，工厂很小，两百来号人，大约正因为规模小，管理比较杂乱。

尤其员工宿舍，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倒也罢了。关键的问题是，女工前往男宿舍串门，像进自己家一样，无所顾忌，旁若无人。更有甚者，一些工友还公然将恋友留宿过夜。

我刚进宿舍那天，舍友冲完澡，穿条裤衩，光着膀子，不顾宿舍里有女工在场，他们来去自如，坦然自若。对于初出校门的我来讲，简直匪夷所思。甚至，刚到三天，我便心生退意。

只是，那时我已然十八岁，长大成人了，之后的江湖，要自己闯荡，就这样无功而返，实在没有脸面。于是，就这样将就下来。

不得不说，一个人不管之前在什么样的环境成长，到了另一个环境，处久了，他的行为方式，思想习惯，皆会被传染。

进厂三个月后，我成了初进厂时，自己厌恶的样子。不但女工再来我们宿舍时，可以不管不顾，也可以和她们谈笑风生。慢慢熟悉了，还跟着女工友，去她们宿舍串门，算是回访。来而不往非礼也。

那时，舍友女朋友在质检部，自然，我们去她们宿舍最多。那间宿舍，有个叫阿英的女孩。年龄与我相仿，披着一头秀发。有一次去，她正洗好头发，仰躺在上铺，一头如瀑秀发披散下来，我顿时惊为天人。

其实，现在想来，年轻女孩，无论是谁，有那么一头秀发，像瀑布倾下，都足以令人着迷。我开始对她发起爱情攻势。

那个年代，男孩追女孩真的不难，我们车间有好几个男同事，每隔半年，便会换一个新女友。毕竟，东莞工厂是年轻女工的世界。我初尝爱情的甜蜜，觉得这世界，除了爱情，再无其他。

两人情深意浓时，不免享了夏娃亚当之欢。留莞过年，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是，世事难料，我说服父母不回家过年，她却未能守住底线，要离我而去了。

那几天，我不免终日郁郁寡欢。女友的离开，本就让我失魂落魄。加之，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身边的工友陆续返家了。

虽然工厂也有几十来号人不回家，但那些人，只是面孔相熟，并无深知，更不可能把酒言欢。如此一来，在各种情绪的交织之下，我感觉自己成了被遗弃的孤儿。

纸箱厂食堂很小，员工都放假了，因此不提供食宿，自然没有年夜饭。不过，工厂为留莞过年的员工，发了一百块钱补助金。

大年三十这天早上，我决定出去转转。过年需要仪式感，年夜饭或许可以去外面的饭店吃。但年初一初二呢？小店不开门，怎么办？我得做些什么，准备一些东西，放在宿舍里。

走出厂门，来到对面的士多店，选来选去，不知选些啥。胡乱挑了几个苹果，又选了几盒泡面，便结账返厂。

刚走到厂门口，便碰到英嫂子。我想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想不到，她主动打起了招呼，脸上含着笑。大约因为要过年了，摆出这样的姿态吧。我想。走到近处，她停下脚步，问我准备怎么过年。

我举了举手上的东西，算作回答。英嫂子说，过年怎么能吃泡面啊。顿了一下，英嫂子又说，晚上来我家过年吧。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终于挤出几个字：这样给你麻烦了。

英嫂子说，麻烦什么，年夜饭一个人吃，多没滋味。两个人有说有笑，欢歌笑语，才是过年。就这样说好了，对了，你还没去过我的出租房，我现在去买菜，你也去吧，正好帮我拎回家，也帮我打打下手。

英嫂子讲完，不管我手上还有一袋东西，便拉我离开。古人说，佳节倍思亲。人在异乡，到了年关，大家也格外害怕孤单。

英嫂子与此前判若两人，主动邀请我去吃年夜饭，大约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吧。不过后来，把酒言欢时，倾听了英嫂子的心里话，才明白我之前对她多有误解。

我跟在英嫂子后面，陪她采买过年的食品。因为我的到来，她在食材上准备得更丰富了一些。我几次想主动交钱，都被她拦了回去。最后，还声色俱厉地正告我，如果我再这样，她就收回邀请了。

英嫂子的热情和真诚让我感动，但心里呢又越觉得，应该做点什么。等到采买完毕，我随英嫂子去了她家。那个年代，东莞的城中村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出租屋虽也有，但多是老破小。

说是出租房，其实是一个铁皮屋。屋里昏暗，即使白天，也要开灯。不过，屋里明显做过一番装饰。墙上贴满了一些海报，各类物件井井有条，尤其屋里还摆着一盆鲜花，让屋里一下子有了生机。

英嫂子让我坐下，又端来一杯水。安顿了我，她便在角落里掏出灶具，说做碗粉条当早餐。吃完粉，时间还早，我又寻思着，不能白吃白喝，待会再来时，得带点什么还礼。于是，便告辞而去。

英嫂子送我出门，讲好下午三时再见。走路回去，到厂门口，这时离与女友约定的时间到了，我跑到士多店，给她打电话。

电话是镇上商店的，她早就守在那里。我们说了许多相思的话，末了，她问我怎么过除夕。我本想告诉她，英嫂子的邀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害怕她担心。只讲了句，晚上我们隔空碰杯。

待到下午两点半，我再次出厂。径直去了士多店，选了一瓶红酒，外加苹果、香蕉若干。苹果代表吉祥平安，香蕉寓意事事顺利，而红酒则表示越喝越有的意思。带红酒其实是我心里的一个执念，更是一种仪式感。

女友回家之前，我原本在大年夜，与她共饮一杯的。但她离开了，这个念想却在我心里扎下根来。虽然无法与当面她共饮，至少，也算是一种仪式。再说，我在英嫂子的出租屋里看出来了，她是个讲究人，红酒营造的温暖气氛，应该是她所喜欢的。

到了出租房，敲开门，英嫂子像换了一个人，她穿了件大红呢子衣。看到我的疑惑，她解释道，新年了，弄点气氛。迎我进屋，见我手上的物品，斥责道，讲好了不要带东西，偏不听话。

话虽如此讲，但我感觉英嫂子是欢喜的。毕竟，大过年的，这也只是一种喜庆的气氛。像她所穿的大红衣，也是如此。英嫂子是江西人，江西人吃辣，与湖南四川有得一拼。可她知道我来自安徽，刻意在菜里降低了辣的程度。

待我进屋后，英嫂子披上围裙，正式准备起年夜饭来。其实，许多菜，她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此刻需要重新蒸熟罢了。而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则忙着当帮厨。

人与人的关系，在特定环境下，极短的时间就会变得融洽。大年三十，我与英嫂子忙着年夜饭。虽然时间不长，但感觉像是早就熟悉了的朋友。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了。我跑出去给爸妈打了一个电话，再回来时，英嫂子已经摊开桌子，摆上桌布，将鱼、鸡、牛肉等各式菜品一一端上来。虽只我们两人，但菜却很丰盛。

我起身取出红酒，却想起没买开瓶器，打不开酒。我尴尬极了，想要出门去士多店，英嫂子拦住了我，指着角落里那箱啤酒说，我这里还有半箱啤酒，现在士多店怕也关门了，我们就喝这个吧。

我只好返身坐下，心里仍不自在。英嫂子倒不介意，我们举杯饮酒，共祝新年。三杯下肚，我才安下心来，彻底放开。吃着饭，开始时，气氛是热烈的。过了片刻，周围陆续有礼炮响起。大约我们都想家了，不免陷于沉默。

英嫂子有一个孩子，在老家，她已经两年没回家过年了。说到动情处，不免伤心伤怀。我只好举怀，以酒相劝。不过，英嫂子比我年长好几岁，早就经历了人间欢喜，不像我正年轻，容易伤怀春秋。她的情绪，很快自洽了。

英嫂子独自在外，喜欢喝点酒，但从不多喝。那箱啤酒，也是过年前她买的，原本想着，过年时自己喝。但没想到遇上我，刚好叫我来吃年夜饭。

不知不觉间，我们便各自喝完了一瓶。酒是调节气氛最好的润滑剂，因为酒的原因，英嫂子不免讲了些她家中之事。我也才懂得，一个女人，在异地他乡的艰难。也开始明白，为何当初，工友在宿舍打趣她时，她为何动怒。

无非因为她想到她老公，在上海建筑工地干活的一位汉子。他原来是个志向远大的男人，却在婚后，被庸常的俗世折磨，变得越来越没有梦想。而英嫂子呢，是有心气之人。她懂得情调，喜欢温馨和浪漫，对未来有远景规划。

她离开宿舍，在外租房，隐藏着危险，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她是高考落榜生，却对大学念念不忘，想着学一门技术，才能站稳脚跟。

她的出租屋里，摆了许多设计类书籍，即可作见证之一。而她之所以邀请我去吃年夜饭，因为我也是高考落榜生，与她多少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那时，我虽常去女宿舍逛，但我言行举止上，与一般工友不同，多少显示出一定的认知水准。她因此认为，我是一个有理想有目标的人。

必须承认，我后来之所以拼命学习，想要离开工厂，很大程度受了英嫂子这番话的影响。当然，这是后话了。

年夜饭吃到一半，我将随身带去了收音机取出来。打开，里面正在播放一首音乐。那个年代，在工厂打工，我们喜欢用声音的温暖，来驱赶进异乡的寂寞。

在英嫂子的出租屋里，音乐流淌了一地，忧伤也流淌了一地。好在有酒，酒有时真是好东西，可以排解忧伤。借着酒劲，我还主动唱了一首歌。

我上学时，就喜欢唱歌，虽不敢自称多好，但同学时有夸赞。唱给英嫂子听，我是有些自信的。果然，我的嗓子一亮，便赢得了她的赞美。她不断鼓掌。

曲尽处，我提议英嫂子也来唱一首。她推却再三，讲她五音不全，但她愿意跳支舞。于是，在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英嫂子缓缓起步，站在屋子中央，跳出了一支让我称喜的舞蹈。

那支舞蹈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至今还记得，她扭转身体里的曼妙身材，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还有那般的身姿，真心不容易。而在舞尽处，她的柔媚一笑，不但照亮了那个夜晚，更照亮我在纸箱厂打工的日日夜夜。

后来，我又接着唱了几首歌，而大嫂也连续唱了几次舞。我们称之为，出租屋里两个异乡人的春晚。唱累了，跳累了，便坐下来，继续宴饮。菜凉了，英嫂子又去热一次。

几番下来，我们竟然喝完了半箱啤酒，也终于成功守岁，等到了新年的到来。那一刻，我们手拉着手，欢跳起来，互相送上最好的祝福。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我仍时时想起那一次的年夜饭，想起英嫂子甜美的笑，想起她起舞时旋转的红色身影。

那次相聚之后，大约三个月，我又去了一次英嫂子家里，那天是她的生日。起初，她脸上含笑，但到了最后，却逐渐露出愁容来。原来，她要离开东莞了，回老家。我问原因，几次三番，她都不答。

再之后，我便没见过英嫂子，她什么时候辞职的，我也不知道。她不讲给我听，大约也怕我难过吧。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她寄来的信。信中没有留地址，只有祝福的话。她相信我能有所成，甚至希望我能去设计，也算帮她圆梦吧。

我曾的确有过学设计的念头，甚至还去报了电脑班。但我志不在此，实在学不进去。于是，放弃了。后来，我离开了东莞，阴差阳错，从事了另一项职业，也算是小有所成。

每逢过年时，这次独特的年夜饭，和别有意味的两个人的春晚，便会浮上脑际。我更想感谢英嫂子，在我最迷茫无助时，她给了我温暖的指引。正因此，我才能从工厂脱身而出，看见更大的世界。

那些年，我曾数度尝试寻找她，但一无所获。不知她过得怎么样，希望她梦有所成，一切如意。又是大年三十夜了，但愿她能感知到，此刻我正举杯，与她隔空相饮。（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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