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志怪故事：路引

清朝时，开封相国寺的僧人慧空决心做一番事业。他自思没有鉴真和尚的财力，无法渡海，听说朝鲜佛道衰落，就想去朝鲜宣扬佛法。

他向官府申请了出关凭证，带上度牒，一路化缘，两个月后走到辽东地界。算算已经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但前方山高路远，还是险阻重重。

一天傍晚，他来到一座山村，已经行人稀少，倦鸟归林。在村口，有个人影背对着他，踮着脚向村里张望，模模糊糊好像是读书人的打扮。慧空走上前弯腰稽首道：“阿弥陀佛，小僧因为传法路过此地，不知去哪住宿，请施主指点。”

那个人回头，大约五十多岁，面带忧郁，什么也没说，一溜烟走进村里的巷道不见了。慧空经常吃闭门羹，倒也不在意，自己进了村，向灯火最亮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个富裕农户，门墙高大，院子里灯火通明，似乎有很多人在忙碌，但说话的声音都很低。

慧空上前敲门，出来一个老者，听了慧空路过此地的缘由，以及要化缘借宿，老者摇摇手说：“实在抱歉，这里的主人是我亲家公，他家老太爷今天去世，实在无法招待大师。”慧空说：“我正好给亡者念经超度，只要一碗斋饭即可。”老者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有人去世，必须当夜下葬，所有的礼仪程序全部免掉。”

慧空有些奇怪，老者看来并不忙，拉他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慢慢解释：“我们这的风俗本来不是这样，有老人去世，总要停放三天，在门口挂上碎头纸，逝者多少岁，就挂多少张。还要雇喇叭吹奏哀乐。晚上有专门的人唱‘七关’，乡亲们都来这里守夜，半夜，东家再安排一次酒饭，人声喧哗，老远就听得到。可是从三十年前开始，我们这几个村子中，如果按照老风俗办丧事，就会有鬼作怪，掀翻酒席，打碎灯盏，连棺材都被推倒在地，吹鼓手更被打得鼻青脸肿。所以，如今我们都是当天下葬，一切从简，只要一口棺材，几个近亲属抬到墓地下葬即可，连酒席都不安排。这样虽然省了好多钱财，但是孝子贤孙总觉得对不住先人。”

慧空说道：“鬼怪作祟或求纸钱酒食，或求色欲，或抱怨仇。死者为大，从没听说过骚扰葬礼的鬼怪。我游历天下宣扬佛法，普度众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鬼怪，它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您和主人说说，先不要下葬，让我守护灵柩一晚如何？”

老者迟疑片刻，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主人出来，把慧空请进院子里。主人说道：“听说您是得道高僧，要到外国去传法，如果能帮我们驱除鬼怪，也是不朽的功德！”

于是，主人带着亲属们躲到别处，慧空盘腿坐下，对着棺材念经。到了三更时分，一阵阴风，吹得棺材头上的油灯变成绿色。一个黑影闪进来，对着慧空看了看，似乎有些畏惧。慧空睁开眼睛，发现这个鬼正是村口看到的老学究。

慧空慢慢说道：“老先生既然做了鬼，就应当四大皆空，去往该去的地方。为什么在这作怪？是不是有未了的执着心事？如果不嫌弃，可以和我说说。也许会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老学究迟疑了片刻，走到慧空身边说道：“说来话长，求大师超脱。我本是这个村子的老秀才，科考受挫，中年后给人写路引为生。

路引又叫马票，有人去世后，出殡的头一天晚上，要把纸糊的东西抬到路口烧掉。一般来说，逝者是男人，就是纸马，女人就是纸牛。有一些人家还要烧些纸做的房子，马车，衣物，仆从等等。路引其实是死者去往阴间的通关凭证，书写后念诵，然后和这些东西一起烧掉。我们这读书的人很少，偶尔有些青年才俊，即使没中举，也都到城市中去谋前程了。而路引是不能由少年来写的。

我生活所迫接下了这个差事，一干就是二十年。越到后来，我对这个活计就越厌恶，你不会想到，一个人会对某种活计厌恶到这个程度。只要一听到村子里响起喇叭，我就心悸气短，到了办丧礼的人家，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或哭或笑，或真情流露，或假作悲伤，听着嘈杂的声音，闻着纸灰夹杂饭菜的香气，我就头晕目眩，想赶快逃离。

但是我不能，我要靠这个养家糊口，而且，你给李家写了，就得给王家写，我得在这里生存，要和乡亲们每天面对。

到了最后，我只要一到这种场合，就要疯了。但是只能忍耐。终于，我在六十岁的时候去世了。人的魂灵如果没有太深的执着，就会烟消云散，我被这个活计折磨了三十年，积累的闷气最终凝聚成形，留在了这里。只要某家的葬礼还是那么繁琐铺张，我一定来破坏，出一口闷气。”

慧空有些吃惊，说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却不得，爱却别离，厌恶却要面对，还有五阴炽盛。我听说爱和恨会生成执念，没想到厌恶也会达到这种程度。你破坏灵堂，是生前不得不面对，死后就不想再看到那一套程序。你首先要再次面对，能说说路引是怎么写的吗？”

老学究踌躇起来，慧空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老学究说道：“其实就是介绍逝者的姓名住址，开篇一般都说几句颂扬的话。比如：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今某地某人不幸去世，呜呼哀哉！其一生光明磊落，急公好义，享年某某岁。现孝子孝女送上白马一匹，华车一辆，金童玉女各一名，银钱若干……各路关卡敬请放行，强神恶鬼不得抢夺，幽冥有凭，立票为证。”

慧空听完点点头说道：“你重新温习了路引的写法，心里感觉怎么样呢？时隔三十年，是不是没有当初那么厌恶？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厌恶的到底是什么，你厌恶的也许是落魄的生活，是你那不如意的人生。好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色不是美色，指的是物质，大概意思是说思想和物质是互通的，本质都是虚无的），既然已经逃脱，为什么还要往这个火圈里跳呢？坐下来，跟我读几遍《般若波罗蜜心经》，或许能帮到你。”

读过几遍心经后，老学究的脸色舒缓了许多，他说道：“我以前没接触过佛法，初读心经，的确让人耳目一新。”慧空说：“《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虽然二百多字，却是六百卷般若经的精髓、宗旨。你回去慢慢研读，总会超脱的。”老学究点点头说：“谨遵大师教导，听大师在门口说要去朝鲜传法，其实，万象皆空，这也是一种执念吧？祝大师也放下烦恼，开心快乐！我走了。”

老学究消失后，慧空愣了好一会儿，他暗想：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跋涉几千里，千辛万苦为了什么呢？如来都说，他要普度众生，其实没有众生可以普度，我如恒河中的一粒尘沙，何必这么执着呢！岂不是违背了佛法本意？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看来我修行尚浅，度己尚且不能，如何度人?

于是，慧空开始往回走，决定继续修习佛经，弄清楚有关执着的问题，然后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