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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恋两年,我们却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女友自尽后父亲也得到了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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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女法医手记之证词》,作者:刘真, 有删减,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2014年清明节。阴。

楚原市李陵园墓地。

每年的清明和母亲忌日,我和父亲都会去她的墓地祭扫。可是今年清明却遇到了一件怪事。

我和父亲在几米远处就看见母亲墓碑前摆放着一束别致的郁金香。说它别致,是因为它呈深蓝色,蓝得发黑,几乎让人怀疑它的颜色是涂上去的。

“这太过分了。”我嘟囔一句。

楚原是国内最大的郁金香产地,据说也是仅次于荷兰的世界第二大郁金香产地,这年头各种“之最”的排名太多,真假就不去追究了,姑且就当它是真的吧。不过,每年4月份这里的郁金香节却是货真价实的花的盛宴。从1994年开始,楚原的郁金香节已经20年了,近两千亩几百万株郁金香吸引了上百万来自世界各地的爱花人。大片的郁金香如跳动的音符,纵横交错,编织成了七彩乐谱,汇成了花的海洋。这个时候人人心欢喜,种花的人为又一个丰收年,赏花人为这场视觉盛宴。

但这种深蓝色郁金香,即使在最大的郁金香产地也极其罕见。我在此之前也仅仅见过一次。

上一次见到它也是清明节,也是在母亲的墓前。

我当时以为是有人放错了,并没有太介意。可是今年,同样的花又出现在这里,让人不得不怀疑。

我环顾四周,在母亲坟墓的左右两侧,都有人祭拜的痕迹。我忽然想起上山时在半山腰遇到的两个女人,当时我还打量了她们两眼,想着那个女孩长得很漂亮。

那两个女人貌似母女。母亲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恍惚觉得是一个气质华贵的女人。女孩子的样子倒记得很清楚。

那女孩穿着白外套和牛仔裤,清爽不施脂粉,海藻般浓密的长发让她有种纯真妩媚的气息。她的皮肤很白,是象牙色,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淡淡的。洁白的面容,淡色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红的双唇,她恬静的眼睛里恍如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感情,而眼珠却无比淡漠。

“是那两个女人放的花吗?”我说,“她们认识妈妈?”

“哪两个女人?”父亲不解。

“就是我们上山时遇到的那两个。”

父亲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怎么可能?素不相识的,怎么会在你母亲的坟前献花,别胡思乱想了。”

我自言自语地说:“索性等到明年的清明,一大早藏到这里如何?一定把献花的人找出来,无缘无故的,不应该这样啊。”

父亲用怀疑的眼光斜视着我。

我说:“我怀疑,这束花本来是供奉在相邻的两个墓前的。”

父亲没接话,摇摇头。

我说:“是来扫墓的那对母女移到妈妈的墓地前的。”

“怎么会呢,不会有这种事。”父亲压根儿不相信。

“会的,”我说,“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不管是善意恶意还是无意,这种事情都让人无法容忍。”

2014年5月8日。晴。

腾飞集团。

一个月后。

命案现场是一套极尽奢华的办公室。办公室内设卫生间、会议室,四周墙壁上悬挂着不少古今文人墨客的字画。在办公室的一侧墙壁上,虚掩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间装修精致的卧室。喷金的墙壁、大理石的台阶、名贵的地毯、玉制的石像、深紫色的沙发、折射着灿烂光华的水晶吊灯,办公桌前,一只硕大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

几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簇拥着一张硕大的檀木茶几,几面上有两只精致的玻璃茶杯,里面盛有喝剩一半的绿茶,似乎还在飘着氤氲的香气。

一具尸体俯卧在地上。

他曾经是这套豪华办公室的主人。

尸体的头发花白,身形臃肿,显然是一位老者。

沈恕的脸色非常严峻,见我进来,没有任何寒暄,直截了当地说:“已经证实死者是腾飞集团董事长董文鹏,技侦部门正在勘查现场取证,可以看见的致命外伤只有背部的这把匕首。尸体没有动过,等着你来检验。”

现在是凌晨3点45分,我急匆匆地从家里赶来,蓬头垢面,睡眼惺忪,一路上努力调整使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在技术员对尸体的面部、颈部、正面全身、背部全身、双手双足、头顶、足底进行一轮拍照以固定原始的尸体状态后,我开始尸表检验。尸表检验的目的是了解尸体表面的损伤情况,以及收集可能在尸体上残存的线索和痕迹。

尸体所受的外伤一目了然,检验工作并不繁复。

尸体背部的刀伤是锐器造成的,共有十七处,其中有十一处是致命伤。一般来说,长而尖的锐器刺入人体,就会形成刺创。这类锐器有刺刀、匕首、三棱刮刀、小刀、柳叶杀猪刀、剑等。刺创的特征是体表创口小,刺入组织深,破坏性大。刺创的刺入口形态,与锐器刺入部分横断面形态有密切关系。

我一边检验尸体,一边向沈恕口头汇报:“根据室温及尸僵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在五到八小时之内。凶器是有刃的锐器,刺入口呈三角形,创角一钝一锐,分析是单刃匕首。刺入口周围及创缘皮肤上伴有表皮剥脱,判断凶器表面粗糙,应为仿古式样的利器。刺入口附近有轻度的皮下出血带。十七处刺创均在死者的肩背部,可以确定是他杀。”

沈恕的眉头紧锁,不时回应一声以表示他在认真倾听。这具尸体的外伤明显,尸检结果不过是确认案情,对侦破并没有太大帮助。

死者的身份非常敏感。腾飞集团是一家民营性质的大型企业集团公司,专业生产针织成衣、网球衫、T恤、睡衣等商品,堪称楚原市纺织业标杆企业,也是楚原纺织业规模最大的企业,利税大户。董文鹏更是市内极具影响力的人物,三天两头在电视上亮相。这种身份的人在办公室遇害,势必会成为官商两界和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

2014年5月8日上午。晴。

楚原市刑警队。

上午11点30分,沈恕主持召开了案情分析讨论会。会议通报,董文鹏是在5月7日黄昏到深夜之间,在作为工作间使用的大南路酒店式公寓里被杀的。凶案现场的茶几上摆着两个玻璃杯子,均盛有喝了一半的绿茶,表示有客人来过。而这个来访的客人身份不明,具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发现董文鹏死亡的是他的女儿董卿。按惯例,董文鹏如果在公司加班或出外应酬,都会打电话回家告知。当晚董文鹏的妻子李文慧一直等他到午夜还没有消息,电话也打不通。李文慧心焦如焚,却知道董文鹏不喜欢她干涉工作,就央求女儿董卿去查看。董卿先到公司总部,发现已人去楼空,又赶往大南路酒店式公寓的工作间,发现了异常。那时,房间的门紧锁着,于是请管理人员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进入房间,目睹惨状后发出凄厉的惨叫。

我向参加案情研讨会的侦查员们出示了尸检报告:

楚原市公安局

刑事技术鉴定中心

2015年5月8日鉴(尸检)第×号

一、委托单位:楚原市公安局刑警支队。

二、委托日期:2015年5月8日。

三、委托事项:对送检的死者尸体和沾有血迹匕首进行分析。

四、鉴定对象:董文鹏,男,64岁,楚原市腾飞集团董事长。

五、送检材料:男性死者尸体。

六、鉴定日期:2015年5月8日。

七、鉴定地点:楚原市刑事技术司法鉴定中心;死者死亡现场。

八、案情概述:

2015年5月7日23时,董文鹏家属联系不上他,到办公室来找,发现他已遇害身亡。

九、检验过程:

尸检:死者左背部第四肋间有长3.0厘米创口,创角一钝一锐,心脏破裂,胸腔内有约2000毫升血液及凝血块。身体肩背部共有十七处锐器伤,刺入口呈三角形,刺入口周围及创缘皮肤上伴有表皮剥脱,判断凶器表面粗糙,刺入口附近有轻度的皮下出血带。

现场检验:死者地面现场处有血泊60厘米×4厘米,血泊厚0.2~0.5厘米不等。

十、鉴定结论:

董文鹏被他人用单刃匕首刺伤胸部,造成开放性胸部损伤,心脏破裂,急性大出血死亡。

检验报告人:淑心

楚原市局刑事技术支队司法鉴定中心

(司法鉴定检验报告章)

2015年 5月8日

沈恕向侦查员们读过尸检报告后,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知道董文鹏的第二个办公室的人并不多。董文鹏死亡时,房间处于密室状态,除了备用钥匙之外,董文鹏本人拿着一把钥匙,公司保险箱里还有一把,总共是三把。因为是电子门锁,凶手另配钥匙的可能性可以排除,而房门也没有撬压痕迹。所以,问题就在于——最后打开门的钥匙是三把中的哪一把?”

“当然,可以认为凶手是这三把钥匙周围的人,或是有机会利用钥匙的人。这些人非常有限。可是,从案发到现在,我们调查了能够接触到钥匙的所有相关人员,他们都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

可欣接过话头说:“现场的绿茶杯上留有客人的指纹,我们以为据此找出怀疑对象会相当容易。从指纹的纤细手指形状来看,留下指纹的可能是女性。可是我和侦查员们搜集了董文鹏家人及与其有社会关系的人的指纹样式,根据这些指纹的调查结果,没有发现与茶杯上一致的指纹。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说能接触到房间钥匙的人中不存在凶手。这是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在进入现场不久,可欣就根据沈恕的指令提取了玻璃杯上的指纹,并展开了一系列调查工作,不过调查结果并不乐观。

侦查员老吕资格老,说话较少顾忌,率先发问:“所有关系人的指纹都采集了吗?”

问话流露出不信任情绪,但可欣并不在意:“是的,所有关系人的指纹都采集到了,包括董文鹏家所有亲戚的指纹,甚至出入公寓的维修人员也没漏掉。即使如此,也没有任何发现。”

沈恕补充说:“董文鹏的身份特殊,这间位于大南路酒店式公寓的办公室也具有隐蔽性,所以能够进入这间办公室并受到董文鹏招待的人,一定和他具有不一般的关系。此外,还有一个疑点,一般来说,来访客人用过的杯子,应该会留下唇印之类,尤其当这个客人很可能是个女人的时候。”

可欣补充说:“玻璃杯上没有唇印,好像有擦拭过的痕迹。这确实耐人寻味,凶手擦去了唇印,却没有擦去指纹。”

会议进行到午饭时分,沈恕让大家到食堂用餐。刑警队食堂的伙食还不错,虽然大师傅时不时地别出心裁,搞一些“暗黑料理”,诸如拔丝土豆、香蕉炒鸡蛋之类的菜肴,但总体来说口味还说得过去。

吃过饭,沈恕让我陪他到董文鹏家走一趟。

2014年 5月8日下午。

董文鹏家。

董文鹏家位于楚原市南郊,占地三亩有余,两幢别墅坐落在院子中央,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看上去像一座旧时代的庄园。事实上,我在心里暗想,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不是特希望回到旧社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炫耀和盘剥。

见到董文鹏的妻女后,我大吃一惊,她们竟然就是我于清明节那天,在母亲墓地前遇到的母女二人。原来她们竟是董文鹏的妻女,母亲名叫李文慧,女儿名叫董卿。

她们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也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而我能记得她们,一是由于职业关系,接受过人脸识别训练;一是由于那天场所特殊,加上发生了母亲坟前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束鲜花的事情,我在脑海里回忆过她们的样子;还有一个原因是董卿长得非常漂亮。

这时候我近距离打量她们,发现董卿和李文慧的五官几乎一模一样。李文慧本来也是一个美人,可惜她身材矮胖,又不怎么拾掇打扮,站在艳光照人的女儿旁边,就被人忽略了。

母女二人对我和沈恕的登门来访并不抵触,态度也很诚恳,虽然沉浸在丧夫丧父的悲痛中,不时哽咽难以出声,却仍然有问必答。听得出来她们和董文鹏之间的关系很和谐,夫妻情和父女情都很深厚,没有隔阂或生分的迹象。

她们娓娓讲述了董文鹏的创业史,语气中有怀念,有不舍,有悲伤。

李文慧说,三十几年前,董文鹏才从大学毕业,正赶上中国前所未有的变革时期。围城之内,愁肠坐困;围城之外,则是另一番景象。董文鹏和大学的同窗好友杨昭一拍即合,选择了自谋职业。其时的楚原,产业勃兴,一派生机盎然。最初,董、杨二人和几十位制衣工人同住在一间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白天、前半夜,他是一名辛劳的熨衣工,辗转于三家制衣厂;夜色黢黑方可回到蜗居,沉沉睡去。三年后,年轻的董、杨已经成为技艺不俗的制衣工人。这一年,他们盘下一家小小的制衣厂,继续将辛劳作为生活的主调。十年打拼后,腾飞集团成立,董文鹏出任董事长,杨昭任董事总经理。如今经过三十几年的发展,腾飞集团在制衣道路上日渐精进,终成大器,不仅被一些国际品牌选为代工厂,而且拥有了自己的零售品牌。两位好友分别娶妻生子。董文鹏娶妻李文慧,生女董卿。杨昭娶妻王朝霞,生子杨文颐,现已从欧洲留学归来,在集团财务部任部门经理。

董文鹏家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杨昭送给他的书法作品,大概可以诠释两兄弟的半生遭逢和一生情谊:成败与朝暮,隐忧与释然,安静与喧哗,都是内心超脱、顺之自然。

谁能想到,董文鹏打拼一世,却在功成名就、年过花甲时遭此横祸,令人不胜唏嘘。

李文慧讲过董文鹏的创业史,又取出几份发黄的报纸给我和沈恕看:“这些都是媒体在各个时期对我先生的报道,记载着他的奋斗历程。”

我翻看着那几张报纸,上面印有董文鹏和杨昭年轻时的照片。董文鹏那时候很消瘦,意气风发,杨昭的样子老成一些。我忽然怔了怔,这两人年轻时的样子如此熟悉,我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在快告辞的时候,我装作无意地提起:“董卿,你在清明节那天是不是去过李陵园墓地?”

董卿一怔,说:“啊——是的,和妈妈一起去的,你怎么会知道?”我说:“因为我在山脚下碰见了你们,我妈妈的墓在那里。说起来奇怪,已经连续两年了,她的墓前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束深蓝色的郁金香,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是恶作剧还是什么。”我一边说一边盯着董卿,观察她的反应。

董卿毫无防范地说:“啊,是我放在那里的,真是对不起。是因为看见您母亲的墓前没有鲜花,我顺手放的,没想到会给您造成困扰,非常抱歉。说起来真巧,您母亲的墓和我家人的墓竟然挨在一起。”看董卿的反应,没有任何心机,不像是说假话。

我故作大度地说:“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说到底是我们祭扫的时间太迟,让你误会我母亲的墓没有人照看。你家里的墓葬的是什么人?”

董卿神色黯然地说:“是我姐姐,她去世两年了,是自杀。”

“卿卿,”李文慧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和爸爸的案子无关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董卿居然还有个姐姐,而且在两年前自杀死了——这让我大脑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见李文慧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只好不再追问下去,以免刺激到她们伤痕累累的心灵。我想董文鹏的女儿自杀不是一件小事情,回到局里总能查到些眉目。

沈恕留下自己的名片,嘱咐她们如果想起什么人或事,及时和警方联络,双方合作才能早日抓到凶手,给董文鹏申冤。

2014年 5月11日晚10点。暴雨。

家里。

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仿佛在冲刷着一种幽怨,从头到尾冲刷着一种可耻的人间的丑恶。面对雨,总有许多感情,是喜欢,是依恋,也触碰到了它的冰冷和无情。一直,我都不喜欢下雨天。我喜欢晴天,有着暖暖阳光的晴天。可是,这样的天气,似乎在与我作对似的。雨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下,而我的心情也这样有完没完地闹着。

莫名其妙地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在干什么。

“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洗澡睡觉。”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在你的门外面。在朋友那下棋回来,顺路来看看你。”

我有些吃惊。父亲很少到我这里来,即使有事,也总是打电话把我叫过去。今天晚上冒雨登门,决不会是路过那么简单。

打开门,父亲在门口脱下雨衣,甩掉雨靴,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可他故作的笑容瞒不过我的眼睛,那里面分明隐藏着几分苦涩。

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父亲貌似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董文鹏的案子上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过问我经手的案子。他是公安战线的优秀工作者,能不懂得公安纪律?他特意登门来询问董文鹏的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其实您是专程为这个案子来我这儿的。”我直白地拆穿他。

父亲试图掩饰:“怎么会?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董文鹏遇害的消息,随便问问的。”

我苦笑。父亲已经六十四岁了,头发花白,岁月像一把利刃,无情地在他额头刻下一道道沧桑。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他是我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人。父亲的爱深沉,极少表达出来,须细细品味方有缕缕清香。

这一刻,父亲的不坦诚却让我有些迷茫。

忽然,如醍醐灌顶般,我脑海中亮光一闪,脱口而出:“其实你早就认识董文鹏和杨昭,不仅认识,你们的关系还相当不错,是不是这样?”

父亲尴尬地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我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我发誓长这么大从未用这种语气和父亲说过话:“我在董文鹏家见到了他和杨昭年轻时的照片,看起来很熟悉,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刚才我突然想起来,咱家里有一张你和他俩的合影,是二十几岁时照的,夹在一本《雪莱诗集》里。爸爸,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父亲的表情浮现出沉痛的神色:“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办案到了什么程度,不过以前的那些事情和董文鹏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特意不提那些事,是因为说出来的话,反而会把事件弄得复杂。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冷淡地说。

父亲的目光交织着为难和不安,喃喃自语地说:“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还有,董文鹏家的墓地怎么会紧挨着你和妈妈的墓地,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不依不饶。

父亲叹口气:“我今天不该来找你问案子的事。我早应该想到,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瞒过你呢?现在太晚了,你先休息,改天,我一定把董文鹏和杨昭的往事讲给你听。”父亲没说完,顶着雨落荒而逃,全没有以往的谆谆长者风范。

留下我独自在房间里思来想去,辗转难眠。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疯了一样,噼噼啪啪地击打窗棂。

2014年 5月14日。多云。

和平区公安分局。

我查到了董文鹏大女儿的自杀事件。

是和平分局办的案子。董文鹏的大女儿名叫董倩,两年前初春时分投湖自杀,有十几个目击证人,情节简单明白,一目了然。

最让我瞠目的是,鉴定书里说董倩未婚,但自杀时已怀有六个月身孕。

一位超级富豪的女儿,就算未婚先孕,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她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呢?

我想起董卿欲言又止和李文慧讳莫如深的样子。

楚原市公安系统的电脑都是联网的,所以我很容易就取得了董倩的全部个人资料,包括她的血型、指纹和DNA鉴定结果。

我的多事差点儿把自己吓晕过去:董倩的指纹和董文鹏遇害现场的玻璃杯上的指纹完全吻合。

难道是鬼魂作的案?

我担心弄错,又仔细核对了两遍电脑档案里储存的董倩指纹和从董文鹏命案现场取回的指纹,千真万确,两者一模一样,可以确定是同一人的指纹。

我感觉浑身直冒冷汗。此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电脑屏幕上的两枚指纹在对我怪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的血液因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冷却了,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厉害。

我半晌才从不知所措中缓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拨通沈恕的电话,告诉他这一惊人的消息。

沈恕也非常震惊。我们查遍了董文鹏身边的人以寻找留在命案现场玻璃杯上的指纹的主人,却没有想到,那两枚指纹属于一个已经死去两年的女人,而且是被害人的女儿。

不是鬼魂作案的话,难道董倩没有死?

我必须要和董卿再深谈一次。

2014年 5月17日。小雨。

楚原市某商务酒店。

我在这起案子里卷入太深,做了许多不属于我的工作,而且有意避开沈恕,我知道是由于父亲的原因。我感觉他和董文鹏的渊源很深,可是我从小到大,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名字。在董文鹏遇害后,父亲的表现也很奇怪,而且明显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当我越来越感觉到父亲好像与董文鹏事件有某种关系时,我发现潜意识中自己正犹豫着是否接近事件的核心,我只不过是在好奇心的引导下探索谜底。但是探究父亲个人隐私的力量,很遗憾,我还不具备。也许,这就是有人说我“为人善良”的真实含义,或许是指我的优柔寡断。我有时确实很迂腐。明知对方错了,但是不会说“你不对”“你错了”,我以为说出来会伤害对方。我感到那种伤痛好像是自己的一样。我很讨厌自己的这种个性。这不是善良而是卑怯。

我试图联系董卿,却一直打不通她的电话。直到第三天上午,她主动联系到我。

“我是董文鹏的女儿,是董卿。”是个动听的、年轻的声音,“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听上去语气沉重。

我没有通知沈恕,私自和董卿见了面,这在我和沈恕合作的这些年里,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我和董卿在一家商务酒店面向庭院的休息室里见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瀑布飞流而下,窗边的椅子空着。

董卿是个名副其实的、肌肤雪白的女孩儿。我第一次见她就有惊艳的感觉。这时在灯光下看过去,她的脸除了下颚略宽,看上去让人觉得意志顽强之外,几乎完美无缺。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别人看上去可能觉得她有些厉害,可在我看来这正表现出她精力充沛、清高孤傲的内心世界。

“淑心姐,我就这样称呼你吧,你不是刑警,而是一名法医,是不是这样?”寒暄之后,董卿突然直接问道。

“是,其实——也许以我的身份,不该做这么多调查工作。”我忽然有点慌乱,我在干什么呢?名不正言不顺的。

“不,到目前为止,在接触到的警察里,我最信任的人是你,真心实意地想请您帮助我。”

“请我帮助?”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是。这两天家里很乱,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太杂,不过我一直在关注着父亲案子的进展。姐姐的指纹不是只有您发现了吗?其他警察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警察,不论谁都不会注意那种事。我和母亲听到父亲房间的茶杯上沾有姐姐指纹的时候,吃惊得差点儿摔倒在地上。母亲很害怕,这两天都没有睡好觉。”

董卿依然是一副迷惑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会有姐姐的指纹呢?而且您是怎么想到的呢?我问过几名高级警官,他们也说不清楚。我感觉他们不是保守秘密,是真的不知道。”董卿把装有橙汁的玻璃杯一动不动地拿在手上,眼睛瞪得溜圆。

看董卿外表应该只有二十来岁,比我年轻十几岁。不过,无论我在面对比自己年龄小的人,还是比自己年长的人,都能用同样的心态和姿态交往。心理学上把我这种类型称作适应性强或是缺乏主体性。

我不知道怎么向董卿解释:“其实我也没想到警方提取的会是你姐姐的指纹,只是好奇心驱使吧,潜意识里觉得只有你父亲身边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的物品,如果其他人都可以排除,那剩下的只有你姐姐。”我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都神经错乱了。

董卿一脸狐疑的神色:“真奇怪,淑心姐,你与一般人的思考方式不同。”

我有点尴尬,无言以对,只好转换话题,继续上次没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姐姐自杀的过程,可以讲一讲吗?”

董卿的脸色瞬间黯淡下来,长长的睫毛上亮闪闪的:“姐姐比我大四岁,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一个幸福的妈妈了。她之所以自杀,是由于爸爸不同意她的婚事,而她的男朋友也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那时候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感情打击太大,她才走上了不归路。”董卿说着,嗓音有些哽咽。

我听得有些迷糊,只好帮她捋顺思路:“你姐姐的男朋友是谁?现在在哪儿?”

董卿用餐巾纸拭去眼泪:“上次并不是妈妈有意隐瞒,实在是不愿意回忆起那么多的伤心事。姐姐的前男友名叫李健,曾经是楚原大学有名的体育健将。他大学毕业后应聘到腾飞集团,不知怎样认识了姐姐,两个人开始交往。那时,姐姐在上大学,但是两个人感情很好,已经谈婚论嫁了。”

“但是这段感情并没有得到家人的同意和祝福。我父亲母亲的态度含含糊糊,杨昭却坚决反对我姐姐和李健交往,他的理由是李健出身贫寒,配不上我姐姐,并拼命说服我父母拆散他们两个。我那时很讨厌杨昭这种唯身份论的势利眼,现在这个时代,不流行这种迂腐传统的家长作风。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态度也变得坚决起来,很粗暴地反对姐姐和李健继续交往。后来姐姐怀了李健的孩子,父亲更是暴跳如雷,不仅开除了李健,而且威逼姐姐把孩子打掉。后来,李健被开除后不久,姐姐就投河自杀了,当时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自杀——”虽然已经知道这段往事,但听到董卿亲口说出这个词,我还是感到震惊,“为什么走上这条路呢?如果连死的决心都有,为什么不干脆和李健私奔呢?”

董卿摇摇头说:“这是我最憎恨李健的原因——他被开除以后,就再不和姐姐联系了,像人间蒸发一样,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我知道他还在这座城市里面,只是绝情而已,狠心抛弃了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段时间,姐姐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终于在某一天偷偷溜出家门,投河自杀了。”

我感到舌头麻木,心情十分压抑,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李健还在楚原?”

董卿长舒一口气,平静下激动的情绪才说:“我放在您母亲墓前的那束蓝色郁金香,就是李健带去的。”

“你看到他了?”

“没有,不需要看到。姐姐活着时最喜欢的花就是蓝色郁金香,李健经常送给她。楚原市没有那种花,李健是托人从平湖市农科院买来的。我在去年清明节给姐姐祭扫的时候看见她的墓前有一束蓝色郁金香,就知道是白眼狼李健送来的。他去得早,我没见到他,否则我一定把花摔到他脸上。我不想把花留在姐姐墓前,又觉得丢了怪可惜的,见旁边的墓没有人祭扫,就随手放在那里。没想到那是您母亲的墓地,而且给您造成了困扰,真的很抱歉。”董卿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歉意。

“不必,”我说,“一束花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还是感到奇怪,李健既然还对你姐姐有感情,当时为什么又要绝情离去呢?难道他是出于愧疚才去给你姐姐上坟的?”

“这个,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董卿临告辞前给我鞠了一躬,“请您务必早日抓到杀害父亲的凶手,让他在九泉下瞑目。”

2014年5月18日。晴转多云。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见到沈恕,我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在这起案子里,我有太多的事情瞒着他。毕竟,事关我父亲,而且暂时看不出他的这段往事和董文鹏的命案有关,我想保留一点隐私。

沈恕似乎对我的反常表现毫无察觉,又似乎什么都知道,和我扯了几句,和案子都不相干。直到可欣过来通知我:“淑心姐,刚才尔亮亮他们打电话来找你,说有个案子想让你帮忙看看。”沈恕接过话头说:“我已经派其他技侦人员过去了。这几天让淑心专心办董文鹏的案子,除非有必要,不再给她派别的任务。”

沈恕的话完全是公事公办,语气轻描淡写,但我听在耳朵里,感觉意味深长,让人禁不住琢磨。

2014年5月20日。小雨。

蓝房子西餐厅。

又是雨天。心里有种失落的感觉,心情也随之下沉,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世界。

楚原市的郁金香已经开了不少了,黄色、红色、白色、紫色,还有橙色——郁金香是一株、一茎、一花,花茎都笔直生长,亭亭玉立,很像荷花,花叶、花茎、花瓣都向上生长,看上去是刚劲有力,意气风发。郁金香不像其他花那样大开大放,而是半开半放。从远处看,它像花蕾,含苞欲放;走近了看,它确实开放着,还能看到被花粉紧紧包着的花蕊。

父亲突然打过电话来:“在家吗?”

“没呢,在队里。”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有话要说。

“还没吃晚饭吧?”

“嗯,不饿,不想吃东西。”

“望湖路蓝房子餐厅的蓝莓派和巧克力慕斯,想去吃吗?”

一股温暖的感觉弥漫在我心头:“好啊,现在就去吗?”

“现在就去。”

蓝房子餐厅位于闹中取静的望湖路,法国梧桐的点缀让餐厅更显典雅,也更富有异国情调;餐厅里每一个角落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有漂亮的灯具、温暖的抱枕。餐厅的灯光是蓝色,餐具是蓝色,桌椅是蓝色,让人恍惚之间有到了爱琴海边的错觉。

父亲看上去比几天前又消瘦了些,即使见到我露出笑容,仍然无法冰释眉宇间的不开心。

食物上来了。确实有些饿了,又被美食诱惑,我大口吃起来。父亲这时才露出由衷的笑容。

“关于董文鹏和杨昭的事情,并不是有意要瞒你,实在是年深日久,说起来都是你不懂事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而且是爸爸的私人恩怨,所以才没向你提起过。不过既然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管是破案需要,还是私人感情,我都有必要向你说清楚。”

我往嘴里塞一块巧克力慕斯,心不在焉地咀嚼,耳朵却竖起来听着。

“咱家和董文鹏家是世交,从你爷爷那辈两家就是邻居,感情深厚,我和董文鹏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小学和中学,好得就跟亲兄弟一样。大学时期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仍然经常泡在一起。杨昭是董文鹏的大学同窗,我们三个人关系非常密切。”

“毕业后,我们各自分配了工作,我进了公安系统,他们两个在地方工作。董文鹏是个有野心的人,从小就想做一番大事业,不安于工厂里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活,正赶上改革开放的东风,国家鼓励自主创业,他就辞职下海,开始倒卖服装,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做生意的人。”

“他确实很有经商天赋,不到两年时间,就开了两家门市,一天的收入差不多相当于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他很快就把杨昭也拉进来,两兄弟一起在商海里打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们曾经游说我加盟,说三个人不分大小,平分股份。我当时也年轻气盛,何况处于那样一个人心思变的大环境下,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是毕竟公安工作是我的专业,也是我从小的理想,我狠不下心丢开它。考虑了三天后,我回复董文鹏和杨昭,我决定一辈子留在公安战线,钱留给他们去赚吧。”

我插话说:“我支持您的选择,理想是无价的。爸爸,我为您感到自豪。”

父亲的脸上露出微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我工作后认识了你妈妈,结婚后就有了你。可是董文鹏和杨昭却正是春风得意时,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每天出入花天酒地的场所,不肯早早进入婚姻的藩篱。”

“由于生活环境、话题、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分歧,我们三个人渐行渐远,虽然仍保持联系,但是内心已经产生隔阂,当年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是再也回不去了。在你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颠覆了我和他俩之间的友谊。”

“那年,一位大学女同学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助她找一份工作。那个女同学名叫李琳,在大学时期担任学校的文艺部长,品貌优秀,是许多男生倾慕的对象。可惜她命运不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大型国营工厂,没两年工厂破产,兼并重组,她被划到下岗分流的队伍里。她的丈夫又因工伤事故,瘫痪在床。由于我在大学里也是学生会干部,和李琳接触比较多,同学情谊很好,她在困境中第一个想到了我,鼓足勇气来找我帮忙。”

“没想到,我的这个举动把李琳送进了虎口。董文鹏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他的人品,本质上不坏。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经商的那几年里,竟然堕落成一个奸诈又充满邪气的人。董文鹏见到李琳后,满口答应帮她找一份工作,或者在他的公司,或者在他合作伙伴的公司,保证李琳进入管理层,而且薪水达到一定水准。他的承诺让我很欣慰,以为他毕竟还念着旧情,没有因为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忘记同学情谊。”

“可是董文鹏的情深义重的外表下,竟然包藏着一颗罪恶的心。他以介绍工作为条件,李琳经不住他和杨昭一唱一和的威逼利诱,终于失身给董文鹏,而且——怀了他的孩子。”

我早想到父亲对他和董文鹏的过去讳莫如深,一定有难以启齿的内幕,却怎么也想不到楚原市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董文鹏竟然人品如此卑劣,威胁利诱昔日的女同学。这种乘人之危的做法,连最卑鄙的小人都不如。

父亲摇摇头,神情里包含着无穷忏悔,无尽内疚:“李琳怀孕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生孩子的过程中又遭遇医疗事故,因庸医误诊,导致大出血而死,孩子倒是命大,活了下来。”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我给董文鹏引荐李琳造成的。可是董文鹏的做法虽然卑劣,毕竟没有犯法,我也奈何他不了。从那以后,我与董文鹏和杨昭断绝了来往,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说不上内心的滋味,只感觉愤怒、酸楚、痛惜充斥胸中。到现在,我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回顾那段往事,又为什么主动过问董文鹏的案子。我勉强在脑海里搜索词句,安慰父亲说:“您没必要把这件事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您当初是出于好心,董文鹏和杨昭的所作所为,不能怪您。”

父亲长叹一口气,神情沮丧而落寞。

沉寂半晌,我问道:“李琳生的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

父亲说:“董文鹏不肯认那个孩子,更不愿领回家去抚养。最后只好由李琳的父母把孩子带回老家去养。这么多年,他现在也应该有三十来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慕斯推到一边,实在没有心情下咽。

2014年5月21日。小雨。

楚原市刑警支队。

在办公桌前坐了半晌,脑里翻江倒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沈恕。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证据表明董文鹏和杨昭在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和此案有关,但是,这些情况不向沈恕通报,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何况,也未必真的能瞒过他。

沈恕听我诉说后,很诚恳地说:“淑心,谢谢你的信任。这些牵涉到你父亲的往事,和本案并没有多少关联,你本来可以不告诉我。”

我说:“不跟你讲,心里总感觉不踏实,好像破坏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不过,通过对董文鹏家往事的了解,我倒想起一个嫌疑人来,我们调查的嫌疑人范围并没有把他包括进来。”

沈恕说:“你说的是董倩的旧情人李健?”

他一说即中,像是能读懂我心理似的。我说:“对,而且罪案现场的水杯上留有董倩的指纹,也许凶手想借此表达他是想通过董倩之手来为她复仇。”

沈恕说:“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过有几个疑点解释不通,李健怎么会有董文鹏办公室的钥匙?或者说,董文鹏怎么可能毫无戒备地让他进入办公室,而且独自和他面对面?现在距董倩自杀已经过去两年多,为什么李健当年没有付诸行动,却时隔这么久才实施复仇计划?如果这些疑点都能解释清楚,我们就要把李健当成第一嫌疑人来侦查。”

我说:“这几个问题我也没考虑好,看来有必要和李健正面接触一次。”

沈恕说:“除李健外,还有一个嫌疑人也正在浮出水面,就是杨昭的儿子杨文颐。我们目前的工作重点在他身上。”

“怎么会怀疑到他?”我记得杨文颐的名字。

“腾飞集团的一些高层管理人员向我们透露,这几年杨昭和董文鹏在经营管理方面分歧很多。杨文颐为了把自己的父亲推到董事长的位子上,或者让腾飞集团完全按照杨家人的意志来经营,都可能成为他的杀人动机。”

“有证据吗?”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有高层怀疑杨文颐盗用董文鹏的名义支出了大笔用途不明的资金,而这些亏空的资金不可能得到填补。如果这个事实成立的话,可以构成杨文颐杀人的直接动机。但是作为刑警支队,我们没有权力调查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状况,协调各个部门展开调查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只能另辟蹊径,寻找其他证据。”

“听说董文鹏死后,在公司内部的人事变动中,杨昭代理董事长行使管理公司的权力,而杨文颐已经被破格提拔为财务董事。”

沈恕说:“他们父子的行动很快。现在,企业的代表权掌握在杨昭手中,杨文颐本人也处于财务董事职位,所以可以阻止消息外流。如果企业内部不告发他渎职的话,我们很难把它列为刑事案件而介入调查。”

我说:“如果真是杨文颐作的案,杨昭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

沈恕赞同说:“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如果杨文颐真的涉案,我认为杨昭至少有包庇嫌疑,甚至有相当一部分犯罪计划都是杨昭策划的。”

我转念一想,说:“如果是杨文颐作案,为什么命案现场的茶杯上有董倩的指纹呢?这不仅多此一举,而且不合情理。”

沈恕皱眉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这起案子的枝节太多,如果不能铲除枝节,案子就无法继续下去。”

“董文鹏被杀当晚,杨文颐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

沈恕说:“他和家人在一起,他的父母可以为他作证。”

“这种亲属的证词有证明力吗?”

“简单地说,有。但如果能证明两人是共犯关系的话,则另当别论。”

沈恕的表情很无奈。

法律在惩罚犯罪的同时,也有保护犯人的功能。从防止冤假错案的角度看虽然是必要的,但对于恶行严重和狡猾的罪犯来讲,法律也是最可信赖的防御武器。

有人说要尊重罪犯的人权、反对死刑。不管犯了多么凶恶罪行的人都可以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因此应该废除死刑。每当我听到这种情绪性的言论时,我都感到忍受不了。主张“人的生命比任何东西都要贵重”的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绝对多数。可以说每当发生战争或者不幸事件的时候,那些被称作有识之士的人以及新闻媒体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来。或许因为谁也不会对此唱反调,所以这已成为真理。可是,我不得不认为这句话仅仅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现实中,到昨天为止还声称“人的生命无比珍贵”的人,明天也许就会在战场上毫无顾忌地杀死敌人。

接触过太多罪恶滔天的恶人,我不认为除了死刑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惩罚那些犯人。即使那些犯人悔改,并且将来有可能为了人类幸福做出杰出贡献,但是如果我们要靠他们才能过上幸福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2014年 5月23日。小雨。

长岛咖啡厅。

连绵不断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此时的楚原,潮湿、阴郁。

一整天都是灰蒙蒙的,那雨就像刚入梅雨季节时那样淅淅沥沥一刻不停地下着。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沉浸在莫名的感伤的情绪中。

人生是循环往复的悲剧。二十几年前,董文鹏害死李琳;两年前,他自己的女儿因感情问题自杀身亡;现在,他又横死于自己的办公室里。是报应吗?还是巧合?

父亲内心深处那个埋藏着遥远记忆的秘密小盒子,被我亲手挖掘出来。如果是宝箱还好,但这简直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带来太多的变动和不幸。

董卿忽然打来电话:“如果有空的话,您现在到长岛咖啡屋来一下好吗?有很多事想问您。”

我正想着再和她谈一次,她既然主动邀约,我立刻答应下来。

雨一直下个不停,又赶上下班时间的交通高峰期,楚原市中心严重塞车,我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才到。

董卿已经买好了饮品,正在座位上等我:“真不好意思,事先没预约就把你找出来。”

“没关系,我一个人住,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我想,董卿已经来了,却反过来向迟到的我道歉,这说明她并不是一味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这在大富之家的千金小姐里并不多见。董卿真的很美,特别是今天晚上,打扮得好像要参加晚会似的,还在原本雪白的肌肤上化了淡妆。脸部的轮廓更加鲜明,映着灯光,愈发美艳照人。

“你父亲的案子已经有进展了,不过还没有实质证据,希望能尽快找出眉目来。”我虽然不是主要办案人员,但是说这些话时还是有些赧颜,毕竟,董卿对我非常信任。

董卿咧开嘴角苦笑着:“案子办得快慢都无所谓,父亲毕竟不能再活过来了。”说完这句话,董卿的脸色黯淡下来,目光投向了远方。但是从总体语调来看,似乎有些烦躁。我感觉是因为她父亲案子以外的什么事情让她心烦。

“是杨昭父子让你烦心吗?”我小心翼翼地猜测。

“啊?您怎么知道——”董卿非常吃惊。

“你们这种豪门的事情终归都差不多吧。”我说,“你父亲去世后,不管案子侦破得怎么样,其他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而你父亲占用公司的大部分股份——这是我根据常理猜测的,为了维持公司的稳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股权旁落。如果我是杨昭或杨文颐,现在考虑的就是董杨两家联姻以保证公司的完整性。”我说这番话时,活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奸商。

“啊?”董卿充满疑惑的眼睛差点儿从眼眶中飞出来,瞪着我,“您怎么能猜得这么准?其实他家早在两个月前就向我父亲提亲了,我父亲没有给出明确答复。这两天公司里的纠纷很多,他家又提起这件事,我说等父亲的案子侦破后再考虑,他家却说希望我和杨文颐早日订婚,这样有利于公司稳定和有序发展,否则的话,股权一天不明晰,公司的危机就更加严重。我也不懂生意的事,我妈更是门外汉,他们这样一说,我也有些担心,我爸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可别毁在我手里才好。”

“哦,”我说,“听起来,你们这是——利益联姻?你对杨文颐有好感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董卿瞪大眼睛,用力摇摇头,“我和杨文颐没见过几次面,印象就是他长得尖嘴猴腮的,有点阴险。听别人说他很好色,玩弄过的女人数不过来。”

我诧异地说:“原来是这样的人?那你还犹豫什么,一口回绝就好了。难道你真的要和一个色鬼过一辈子?”

董卿叹口气说:“我的命运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姐姐怎么样?她抗争过,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何况,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有钱有权的人都不把男女的事看得太重,夫妻只是利益共同体,各自在外面都有情人,只要物质利益不受损,决不会因为男女关系的事反目。我要想在这个圈子里找一个不乱来的人,根本不可能。要是想找一个李健那样的穷小子,所有人都不会同意。何况,像李健那样的穷小子,也是靠不住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董卿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大人物”的生活,其实也挺可悲可叹的。

我想了想,还是建议说:“你还是拖一拖吧。你父亲的案子也许这几天就有眉目了,到时候你再做决定不迟。生意的事情我也不懂,不过想来也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样,几天时间就能决定一个大公司的生死存亡。”

董卿说:“嗯,我听您的,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杨昭父子两个让人琢磨不透,真要和杨文颐结婚的话,苦日子在后头呢,我不想过早跳入火坑。”董卿的外表天真无邪,其实她内心的复杂程度,远超出她的同龄人。

我说:“自从上次你跟我说了李健和你姐的事情,我这几天怎么想也想不通。你姐当时怀了李健的孩子,就算他对你姐绝情,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总不该无情无义,即使你爸开除了他,他也不至于一去不回头吧?你姐怎么会看上这种人的?”

董卿说:“我也说不清楚。刚开始接触李健时,感觉他这人挺靠谱的,工作踏实,谈吐幽默,长得不错,而且他骨子里有一股劲和我父亲特别像,怎么形容呢?就是一股野心勃勃又百折不挠的劲头。反正他这人优点挺多的,不然我姐也不会喜欢上他。不过后来他处理我姐的事情时,确实是太无情无义了,说他狼心狗肺也不过分。可能这就是男人吧,翻脸无情。”

我想董卿才二十出头,就经历了这么多普通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人间悲剧,难怪她有时候说出话来老气横秋、意冷心灰,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常见的对生活的憧憬。我说:“李健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董卿说:“我听人说他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侍弄一个苗圃,靠种花卖花为生。那个地方不难找,以前李健还带姐姐和我去过。”

我说:“你把那地方的地址给我,回头我去见见他。”

我把去见李健的想法向沈恕做了汇报,沈恕想一想说:“去见见也好,不过要注意人身安全。不然我派可欣和你一起去?”

我说:“我一个人就行。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2014年 5月26日。阴。

楚原市陈相镇。

李健居住在陈相镇,据说这个只有两三万居民的小镇子曾经出过一个姓陈的名相,陈相镇因此而得名。

陈相镇的居民有十分之一靠养花和栽种盆景为生,所以镇子虽然小而且偏僻,却非常雅致。淡淡的疏离的薄烟笼罩在小镇的上空,白墙黑瓦的简朴楼房就像未经装束的少女,婷婷窈窕立在河畔。淡墨色的天空与一座座参差的石拱小桥晕染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郁金香的清香味道。

见到李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年董倩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他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的年纪二十七八岁,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外表看起来好像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在说明他的精明和干练。他披着一头长发,寻常青年男子披头散发,总免不了要带几分疏狂的味道,可是他这样反而散发出清雅的气质,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我向他说明了身份和来意。李健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态度冷冷的,看样子就差直接下逐客令了。

直到我说出董文鹏的死讯,他才倏地变了脸色,露出震惊的表情:“董文鹏死了?怎么死的?”

“是被人用利器杀死的。”我说。

李健长吁一口气,眼睛合起来,长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有泪光闪烁。

这让我感觉奇怪,难道他会为董文鹏的离世感觉悲伤?

李健拭去眼角的泪水,问道:“凶手抓住了吗?”

“没有,”我说,“不过已经有些眉目了。”我边说边观察他的反应。

李健依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良久才说:“我帮不上你什么。”

我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案子,或者说不完全是为了案子。”我向他诉说了父亲和董文鹏、杨昭两人的友情与恩怨,以及李琳的故事。

李健的双眼充盈着泪水,我诉说结束时,他终于失声痛哭,以至于几度嗓音嘶哑。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如果不是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心事,怎么可能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如此失态?

我想起父亲的沮丧而失望的脸,想起自己这些天的愁苦郁闷,想起人世间的悲悲喜喜、聚聚散散和死死生生,也禁不住泫然欲泣。

半晌,李健才止住哭泣,说:“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往事,我到今天才知道我妈妈和董文鹏的故事的真相。”

现在轮到我大惊失色:“你是说——李琳——是你的妈妈?”

李健没有回答,用沉默和凄苦的表情表示承认。

难以形容我当时的震撼。

“造化弄人,命运的诡异和善变,你永远意料不到。”李健苦笑说,“我竟然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谈了两年恋爱,而且——而且还有了孩子。”

我感觉嘴里发苦,眼前像是有许多亮闪闪的蚊子在飞。许多困惑我的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可是,这答案——

李健独居于一套农房内,宽敞明亮,而且对于一个独身的男人来说,家中整理得还是相当井井有条。在稍稍嫌大的托盘上摆着几个漂亮的西式茶杯。李健却随手拿起一个粗瓷杯,用一个毫无特色的茶壶笨拙地给我冲了杯茶,太过浓酽,不怎么好喝。

我端起茶杯,忽然,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竟然和出现在董文鹏命案现场的那两个一模一样。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定定心神,问道:“你在这里居住几年了?”

李健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两年多吧,这是我长大的地方,中间离开过几年,又回来了。”他的冷淡态度,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董倩以前到这里来过?”我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这句话。

“是的,她来过,来过很多次,她喜欢这个地方。她每次来都带好多东西,插花呀,往墙上挂装饰画什么的——现在房间还保持当时的样子。”

李健用忧伤的眼神环视室内。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难怪这室内的布置有些过于细致,让人觉得日常用品是按照女性的喜好来摆放的。但不知是因为李健本身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因为他不想触及对董倩的思念,花瓶里没有花,装饰画也倾斜着,屋里散发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空虚气氛。

我正对面墙上的一幅蓝色郁金香的画倾斜得厉害,实在看不下去,就走上前,一边说“好画啊!”一边将它扶正。

“董倩要是看到画歪成那样,一定会说我的。她是个一丝不苟的女孩子。所以她整理过的东西要保持原样,尽可能不去碰。”李健的脸上浮现出寂寞的微笑。

“你不是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吗?”

“他们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相继去世了。”李健顿了顿,说,“这镇子里的乡亲都很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上大学的学费也多亏他们资助。我去腾飞集团应聘时,并不知道董文鹏这个人,他也不知道我是他的私生子,一切真相都是和董倩恋爱后才慢慢揭开的。杨昭那时候希望董倩能嫁给杨文颐,所以拼命阻挠我们的婚事。他派人暗中调查,终于知晓了我的身世。杨昭为拆散我和董倩,把真相告诉了董文鹏。”

“董文鹏原来对我和董倩的恋情并没有表态,不支持,也不明确反对,可能当时他也觉得杨文颐是个纨绔子弟,我比他更值得相信吧。可是他的态度一夜之间就变了,坚决反对我和董倩的恋情,甚至把董倩关在家里,不让她见我。”

“那时董倩已经有孕在身,我怎么能舍得放开她?尽管董文鹏对我用了许多手段,开除、派人围殴、威逼利诱,都不能让我死心,他又不能真的杀了我。终于,董文鹏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认了我这个私生子,他有DNA检验报告,证据确凿,让我没法不信。”

“董文鹏这么做的目的是拆散我和董倩,他做到了。你可以想象我知晓这个秘密时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过分。我整个人都蒙了,行走坐卧,都是下意识的,别人和我说话,我听在耳朵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饭菜在嘴里,完全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双腿机械性地行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无法面对董倩,这个除我外公外婆外,我最爱的女人,我准备和她共度一生的女人,竟然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李健欲哭无泪。

“为了让董倩离开我,彻底忘记我,我只能不告而别,冷酷绝情到底。我也想过做得委婉一些,不那么坚决,不让董倩过于伤心。可是你知道,感情这种事,聚就是聚,散就是散,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我找什么样的借口,都难免一场痛彻心脾的伤心。只是我没想到,董倩竟然走上了绝路。”李健说到这里,又掩面痛哭。

我只有无言叹息。李健现在的状态,活着和死去也没有太大分别。一次孽恋,毁了三个人的一生。

“董倩临死前知道了事情真相吗?”我狠狠心,继续问道。

李健摇摇头:“我不确定。”

李健紧紧咬住嘴唇。我非常明白他的心情。很难想象董倩仅仅因为父母反对婚事就会寻死,她多半也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她和李健所面对的窘境,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已经六个月大的胎儿。除去一死了之,无论她怎么做,都是一生伤心。

长时间的沉默。我啜了一口那非常难喝的茶,话题又回到案子上。

“就你对腾飞集团的了解,董文鹏死后,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呢?”我试着问。

“从常识上来看是杨文颐。因为无论杨昭是否继任董事长,再下一任董事长目前来看只可能是杨文颐。如果杨文颐和董卿结婚,腾飞集团就全部控制在杨家父子手里了。”李健分析问题的头脑倒很冷静。

“但是,”我故意提出反面意见,以试探李健的反应——毕竟,无论我俩怎样推心置腹地对话,李健目前仍是最大的嫌疑人,而且他家托盘里的那几个茶杯——也让我满腹疑窦,我试探说,“杨昭那个人是很难让人想象会做出杀人这种事的。我也曾见过他,看起来人品很温良敦厚。而且,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和董文鹏是朋友了。”

“不能说是朋友就没有杀害的理由。”李健冷淡地说。

我突然感到背上打了个冷战,不是因为从窗户外吹进来的风,而是因为我感觉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隐藏的扭曲的性格,有种令人讨厌的东西。

私生子,一出生即丧母,在别人的同情中长大,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和幸运,又以不伦之恋和恋人的死告终。

他所经历的人生的辛酸是我这种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与此同时,他还在他人面前维持作为社会成员必须具备的勤勉、认真的形象。

想来从懂事的那天起,李健一直过着忍从和屈辱的日子,因而才养成这种习性。但这种习性如果稍稍过头,就会产生反作用,例如突然产生刚才那种冷酷的表情。我虽然能够对此表示同情,但是心里不舒服。

也许李健现在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这种远方来客,他甚至连基本的待客礼节都没有。他如此地封闭自己,怎么会有人接近他呢。

“恕我冒昧,董倩去世后,你有没有来往频繁些的异性朋友?”

“没有,”李健摇摇头,“别说女性朋友,我连普通同性朋友都没有交往。”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心情十分黯淡:“那么说,没有人来过你这里了?”

“是的,谁也没有来。我也不想让人来。你是我在今年接待的第一个客人。”

“那么,腾飞集团有没有什么人知道你这个地方?”

“啊,杨文颐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我总觉得李健说话的语气和用词让人泄气,听着听着心情就变得忧郁。

“你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茶杯嘛。”我转换了话题,“如果用这样的杯子喝茶,应该很享受的,看起来你很懂生活。”

我本想挖苦他用粗劣的茶杯和茶水来招待我,但李健好像毫无反应。

“啊,那是董倩在比利时还是什么地方买的高级茶杯,她喜欢那类样式的。我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老实说,我对这些所谓精致生活的东西没有感觉,不喜欢也不想碰它们。”他的措辞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一般人要是过着这种寂寞的生活,怎么也会想办法改变现状的。可是我感觉这种生活倒正好适合这个男人。

“你的杯子有没有曾经借给或者送给别人?”我终于把话题转到正轨上,尽量不露痕迹。

“没有。这是董倩买来的杯子,怎么可能送给别人呢?不过,杯子数量像是少了,具体有几个我也不大清楚。”李健的表情有些迷惑。

“那么,”我说着站起了身,“打扰你了。”

“你要回去了吗?”李健坐在原位,没有要送我的意思。

“临走前,带我看看你种的蓝色郁金香吧。”我提议说。

“好啊。”李健说,“既然你对郁金香感兴趣,我就带你去看看。自从董倩去世后,我的生命里只剩下蓝色郁金香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他一边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反复叨咕着这句话,一边把我领到院子里。

院子很大,目测种了上万株郁金香,有粉色、红色、白色,最多的是深蓝色。空气中飘着郁金香的清香,是城市里闻不到的清爽味道,让人感觉连精神都得到了净化。

“你看,花已经开了。这里的郁金香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一个月。”李健说这句话时,表情中有了一点鲜活的东西。

我欣赏着那些可爱的花朵,心情同时莫名地伤感起来。一个生活支离破碎的男人种着清香的郁金香,孤独、寂静地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对于生活中满是雾霾的城市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值得羡慕,但毕竟还是太悲伤了。

我的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有人想进你家,是不是一定要经过这片郁金香花圃?”

“是啊。”李健说,“不然还能飞过去吗?不过话说回来,谁想进我的房间呢?没有值钱的东西,连小偷都不愿意光顾。”

2014年 5月27日。阴。

楚原市刑警支队。

回到警队,我对沈恕说:“我想董文鹏的案子已经破了。凶手虽然安排得很巧妙,却人算不如天算,他不仅没能误导我们,反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关键证据。”

我向沈恕详细讲述了我与李健见面的过程。

“目前只有一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说,“一般来讲,凶手犯过罪行后都会擦去指纹,可是这个案件中却检查出指纹来,而且是去世两年多的董倩的指纹。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奇怪,我难以捕捉到犯人的意图——”

“凶手误以为那个咖啡杯上沾的不是董倩的指纹,而是——”沈恕微笑说。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在刹那间豁然开朗,打断沈恕的话,“他想嫁祸给李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后面这句话有些对沈恕不满的语气。

沈恕说:“不,我是在一分钟前才想通的,正由于你和李健的这次会面,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如你所说,董倩和李健热恋的时候,梦想着和他开始新的生活,并到李健的乡下住宅去过好多次,买了各种各样的日用器具,其中也有很多她搜集来的茶杯,那些茶杯现在还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李健的住所里,由于只有董倩碰触过,所以留有她的指纹。而李健本人对于代表着精致生活的茶具之类的物品并不感兴趣,仅出于思念心上人的缘故,他才没有撤走茶杯。董倩死后,他一次也没有使用过,那些咖啡杯也一直摆在托盘上。凶手去过李健的老家,也知道他的房间里有许多董倩搜集的茶杯,却还没有达到完全了解李健性格和心理的程度,因此想当然地以为茶杯上沾有李健的指纹,就把它偷走,作为杀害董文鹏一案中的道具了。如果茶杯果真如凶手设想的那样沾有李健指纹的话,警察最后肯定要追究李健的罪行。即使不这样,从杀人动机考虑,也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不过,凶手机关算尽,最后却把自己暴露出来。”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嫁祸给李健呢?这样安排反而暴露了他自己?”

“别忘了李健是董文鹏的私生子,虽然他现在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具有法定继承权,随时可以回来要求他的一份财产。这对凶手来说是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完整犯罪计划中的重大隐患。所以,为了免留后患,他筹划了这起一箭双雕的犯罪。”

我由衷地赞叹说:“怪不得你可以做刑警队长,我只能做法医,这样缜密的思路,我再过二十年也修炼不出来。”

沈恕笑笑:“你言过其实了。这起案子,你一个人破了百分之八十。接下来的关键证据,还要你运用专业知识来获取。”

2014年 6月1日。晴。

楚原市金上会馆。

庆祝杨昭出任腾飞集团董事长及六十六岁大寿的晚宴在楚原市良马村的金上会馆举行。金上会馆是楚原市最豪华、门槛最高的私人会馆,年会费就高达五十万元,出入会馆的非富商即贵客,普通百姓连会馆大门都不能靠近,否则会遭到保安辱骂甚至殴打。

此时距离董文鹏遇害已过去一个月,据说杨昭是众望所归、众情难却而勉强出任董事长的,让人感到他过于谦虚、低调。由于董文鹏遇害事件尚未尘埃落定,所以晚会的气氛显得很克制。举办人本着节制、不张扬的原则控制客人的数量和规模。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到若干名政界、金融界显赫的人物。

在董卿的极力邀请下,我也作为嘉宾出席。董卿母亲李文慧和她本人都穿一身深色套装,言谈举止中难掩悲痛心情。我则穿着一身职业化的套装。三个人和这个豪华的晚宴很不协调。

刚走出电梯,一名年轻男子飞也似的跑过来贴在董卿母女旁边,殷勤招呼。

“是杨文颐。”我在心里默念。不用介绍,我也猜得到。

“你们总算来了,我刚才还担心你们来不了呢。”杨文颐的声音很尖锐,像是金属刮在玻璃表面的声音,让人非常不舒服。他朝我瞟了一眼问,“这位是?”

“她是我的朋友,淑心。”董卿没有过多介绍我的身份。

很会逢场作戏的杨文颐马上堆出笑脸冲向我,然后从礼服的内口袋中掏出非常时髦雅致的名片。我也把手插进口袋,取出名片。

杨文颐厚实的名片上印有“腾飞集团财务董事”的头衔,字体过于庞大,有种嚣张跋扈的感觉。比较起来,我的边角已经破损的名片上什么头衔也没有。

“您从事什么工作?”杨文颐似乎很诧异地问。

“我是法医。”我不想撒谎骗他。

“很酷的职业啊,是吧,卿卿。”他转过头对着董卿说,语调里透着轻慢。

“是,非常了不起。我很喜欢这个职业。”董卿的眼睛很夸张地闪烁着光彩。

就在我对杨文颐心生厌恶、想找借口离开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沸腾的掌声,杨昭出场了。

接下来是计划好的祝贺晚宴。杨昭被一大帮富商贵客围绕着,自始至终开心快活。晚宴进入后半段的时候,大部分人陆续告辞,剩下来的是亲属和公司里的人员。

我一个人待在会场的角落,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仔细地观察现场情况。

虽然有些客人也与前任董事长夫人李文慧和女儿董卿打招呼,但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敷衍感觉。董卿母女俩像是不太喜欢现场的人声鼎沸,提前离开会场。临走前问我:“一起回去吗?”我因为另有目的,想等到晚宴结束再走,就让她们母女俩先回去。

等到杨昭把最后的宾客送到出口后,他才注意到我靠着墙边站着。在调查董文鹏遇害案时,我和他曾简短地见过两次,面熟而已。

他笑呵呵地走过来。仔细打量,从他的风貌、身形和动作上看,让人怎么也不相信他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

“没注意到淑心女士在这里,怠慢了你,真对不起。”杨昭的记忆力很好,脱口而出我的名字。他说话很谦虚,比起杨文颐来,内敛而有涵养。

“是董卿邀请我来的,她先离开了,我有些话想和您谈,所以留了下来。”

“等等。”杨昭伸手制止我说话,向左右和背后环视了一下。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像是秘书的男子,不过听不到我们的交谈。“我们去那边。”杨昭抬起下颚,示意厅内靠窗摆放椅子的地方。

杨昭把那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支开后,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爽快的姿态对我说:“你要和我谈什么?”

“警队在查案过程中,发现腾飞集团的账目不清,有人涉嫌渎职和侵吞公司资产。”我先抛出一个较轻的罪名,试探杨昭的反应。

杨昭听到渎职和侵吞这两个词,干涸的眼皮痉挛一下。他的眼珠朝上翻着注视着我,用一种狡猾和猜疑的语气说:“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什么。”

“我希望你带犯罪嫌疑人去警队自首。”

杨昭的脸上掠过愤怒的神色,又瞬间褪去,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脸上甚至浮现出笑容。但是,他的秘书好像注意到杨昭的异常。从后面担心地窥视我们这边的情况。

杨昭向前弯着身子,一扫刚才内敛的倨傲:“警方掌握到什么程度?”

“可以说全部情况吧。”我进一步推进。

“全部,是指公司财务的问题吗?”

“不仅这些,”我说,“董文鹏遇害案的盖子也已经揭开。有人从李健的住处偷出茶杯放到董文鹏的桌子上,试图栽赃嫁祸给李健。”

杨昭的脸色变了:“是公司内部的人?是谁?”

我讨厌他的装腔作势,冷笑说:“我想您对嫌疑人的罪行掌握得不比警方少,包庇毫无意义。即使您抱定信念,坚决和警方对峙到底也于事无补。”这句话说得非常直白,等于说杨昭对杀人犯了如指掌,却故意隐瞒。我的用意是激怒他,于公于私,我都非常讨厌他。他的一生坏事做尽、罪恶累累,可惜现行的法律不能制裁他。

杨昭到底是老奸巨猾,他盯着我的脸瞧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你是——的女儿。”他说出了父亲的名字。

“父亲已经把你们过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了。”我这句话等于承认他的猜测,也进一步给他施加压力。

杨昭的嘴唇颤抖着,正想说话,这时我看到杨文颐从门口走了过来。

“你儿子来了。”我连忙提醒他。杨昭朝入口方向瞟了一眼后,马上靠他那坚韧的精神力量伪装得相当平静。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杨文颐面向杨昭说,“爸,公安的人来找你,应该还是为董文鹏的案子。”

他话音未落,沈恕带着几名刑警走进来。

这是我们事先商议好的时机。

我知道杨昭父子的末路就在眼前,心里百感交集,为那些不幸死去的人们,也为父亲那些心酸的往事。

我脚步沉重地走出了这座奢华的会馆。

身后响起咔嗒一声,杨文颐手铐加身。错愕的杨昭父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竟然毁在李健种植的蓝色郁金香上。

这起案子成为警方通过花粉破案的经典案例。

花粉在刑事案件中正在扮演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花粉粒的外壁十分坚固,在自然界能长期保存。而犯罪嫌疑人或案件中的被害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将花粉黏附在身体或衣服上,对这些花粉进行鉴定,其结果会泄漏出人们户外活动的空间地域,为缩小和圈定侦查范围提供依据。

通过分析疑犯身上花粉的比例、可能的出处和所属作物的品种,了解花粉的分布以及它离源头的距离,技侦人员就能描绘出某个特定区域特有的花粉“指纹”,然后与疑犯身上发现的花粉“指纹”进行对照,从而找出疑犯到过犯罪现场的证据。

在董文鹏遇害案中,随着调查工作的推进,杨文颐的犯罪行为已经昭然若揭。但是警方苦于没有证据,暂时不能将杨文颐抓捕归案。

那天我从李健的住处归来,醒悟到犯罪嫌疑人既然曾经到过他的家里偷盗茶杯,那么不可避免地会在身上沾有蓝色郁金香的花粉。在楚原市甚至松江省,只有李健的院子里种着蓝色郁金香,这成为凶手的独特“花粉指纹”。而凶手身上的蓝色郁金香花粉又留在了董文鹏的遇害现场。他虽然小心翼翼地擦去自己的指纹,并处心积虑地留下茶杯以嫁祸李健,却人算不如天算,“花粉指纹”成为给他定罪的关键证据。

那天我走出豪华的金上会馆,百感交集。

那天的月亮与往常不同,刚一出现就显得格外明亮,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纱。这座城市里是没有黑夜的,车辆喧哗,路灯耀眼,把关于城市黑夜的回忆遗忘在了狂奔不止的时光里。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和地面上霓虹散发出的光遥相呼应,互诉着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繁华。天幕灰蒙蒙的,严严实实地罩着大地,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一阵风吹来,透过树丛,顺着远处的公路望去,霓虹一闪一闪的,像儿时母亲深夜为我缝衣点燃的烛火,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怀念和难过。

父亲、董文鹏、杨昭,三个兄弟走过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原来,人究竟将选择哪条道路,只可能由自己的人生哲学、勇气和价值观来决定。时光好像是巨流河,波涛汹涌,水势有急有缓,但掌舵的终究是自己。

杨文颐的经济犯罪和故意杀人罪的审理,是一个较长期的过程。我也许不会出庭去亲眼看一看他认罪伏法的样子。因为这起案子一了,我要休个长假,和父亲回老家生活一段时间。那没受污染的蓝天,浓翠欲滴的树木,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野花,会抚平我们心中的惆怅。也许父亲会给我讲讲他年少时和伙伴们漫山遍野地疯跑,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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