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苏东坡《寒食帖》之艺术魅力

▼历史教科书苏轼画像

浅析苏东坡《寒食帖》之艺术魅力

作者：馨心斋主

前不久，笔者发表了《泰然处世，随缘自适———读“记承天寺夜游”窥苏轼之性情》一文，受到圈内外朋友们纷纷点赞和好评。从严格意义上讲，那是我的读书笔记，跟书法毫不沾边。而其中也提到了《寒食帖》。余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略知皮毛，雅兴不减。谨遵恩师苗培红先生的教诲，“试探写写名家与名帖。”今天，笔者不揣浅陋，初试文锋，特从书法的角度，以一个习书人的认知和语言，从以下五个方面与大家共同探讨苏东坡《寒食帖》之艺术魅力所在。

▼四川眉州苏东坡雕像

一、《寒食帖》诞生的背景

元丰二年（1079），令苏轼身陷囹圄的“乌台诗案”终于有了一个了结，他的命虽是保住了，但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

初来乍到黄州的苏轼为“黜官”，团练副使在宋朝是个闲差，连批示公文的权力都没有。他有志难伸，故而抑郁寡欢。一家人的生活也陷入困境，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人敢轻易接近，真是穷困潦倒。所幸有好友马梦得相助，让他得以在黄州城东觅得一片空地来建了个茅草棚。

苏轼在搭建草棚时，正逢天下大雪，看着棚外大雪纷飞，他画兴顿起，于是赶紧拿起画笔画下雪景，还给草棚起名为“雪堂”。翌年8月，苏轼为自己草棚中的书房提笔写下“东坡雪堂”四字匾额。此后，好友米芾等人成为了雪堂的座上宾，时常与他吟诗作对。

被贬之初的苏轼也如同大部分人一样，带着满腹的愤懑，与怀才不遇的悲壮，抑郁成疾。但是他毕竟是有情操之人，并没就此沉沦下去，而是重新振作，开始享受田园风光。于是他在住地东边开垦了一块坡地用作菜园，“东坡先生”由此而名。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颇有些田园居士之意，于是自诩“东坡居士”。也正是这样，苏轼慢慢走出了被贬的阴影，终日躬耕这片东坡地。苏轼是到了黄州之后，始有“东坡”这个称谓。所以，他的前半生与到了黄州之后的后半生，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寒食帖》墨迹全图

随着心态的转变，他不再关心庙堂之事，每天仿佛闲云野鹤，乐居山水，与古代隐士一般逍遥。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后来的苏轼盛名。如果苏轼始终为官，即便是官居宰相，最终不过在史书上记载一笔，也不会有隆誉盛名流传千年不朽。他的《赤壁赋》《念奴娇》《水调歌头》，等等，都是作于被贬黄州之后，也就是躬耕东坡期间，苏轼将精力都花费在文学上，这为文学界带来了极高的审美价值。

在黄州第三年的寒食节（清明节前一日），苏轼看着自己简陋的草屋，再想想自己被贬不受重视的遭遇，心生感慨，穷途末路，信笔写下了“寒食节诗二首”，于是诞生了《寒食帖》，又名《黄州寒食诗帖》或《黄州寒食帖》。《寒食帖》其实是一幅手札，是“寒食节诗二首”腹稿完成之后书写的手稿。可他又为书法界留下了广泛研究的审美课题。这件被称为“千年瑰宝”书法作品是苏轼随手即兴创作，还有错误修改之处，没有正式的落款和印章，如同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一样，都是有感而发的草稿。墨迹素笺纸本，横34.2厘米，纵18.9厘米，行书十七行，129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寒食帖》全卷图（手机横屏）

▼小荷女史画苏东坡像

▼《寒食帖》完整图（手机横屏）

▼宋• 黄庭坚卷尾题跋

▼宋•张縯卷尾题跋

▼明•董其昌卷尾题跋

▼清高宗乾隆题卷首“雪堂余韵”

▼清高宗乾隆卷尾题跋

▼颜韵伯卷尾题跋

▼王世杰卷尾题跋

▼日本收藏家内藤虎卷尾题跋

二、《寒食帖》的文字解读

苏轼的寒食节二首五言诗原文：“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苏东坡画像

▼宋代碑刻苏东坡像拓片

▼宋•李公麒画苏东坡像

▼宋•李公麒画苏东坡像

▼元•完颜宗浩临苏东坡像

用现代白话译出：自从我来到黄州，已经度过三个寒食节了。每年都惋惜着春花残落，却无奈春光离去并不需要人的哀惜。今年的春雨绵绵不绝，接连两个月如同秋风萧瑟的春寒，天气令人郁闷。在愁卧中听说海棠花谢了，雨后凋落的花瓣在污泥上显得残红狼藉。美丽的花经过雨水摧残凋谢，就像是被有力者在半夜背负而去，叫人无力可施。这和患病的少年，病后起来头发已经衰白又有何异呢？

春天江水高涨将要浸入门内，雨势袭来没有停止的迹象，小屋子像一叶渔舟，飘流在苍茫烟水中，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好煮些蔬菜，在破灶里用湿芦苇烧着，本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看见乌鸦衔着冥纸，才想到今天是寒食节。想回去报效朝廷，无奈国君门深九重，可望而不可及。想回故乡，但是祖坟却远在万里之外，本来也想学阮籍作途穷之哭，但心却如死灰不能复燃。

这两首遣兴诗作，是苏轼被贬黄州后所发的人生感叹。诗中阴霾的意象如小屋、空庖、湿苇、乌衔纸、 坟墓……渲染出一种沉郁、凄怆的意境，表达了作者时运不济谪居黄州的灰暗烦闷的心境。 从诗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即可想像其生活的窘迫。

不恭敬地说，这两首诗放在苏轼三千多首诗词中，显得很一般，并非是上乘之作。而当作者换用另一种艺术形式———书法表达出来的时候，那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酿造出来的悲凉意境，遂使《黄州寒食诗帖》成为千古名作。诗以书生辉，书因诗流传。

▼元•赵孟頫画苏东坡像

▼元•赵孟頫画苏东坡像

▼明代碑刻苏东坡像拓片

▼明•曾鲸画苏东坡像

三、《寒食帖》的流传经历

《寒食帖》自诞生后，虽多次转手，屡遇劫难，险遭焚毁，但历经千载，终归流传有序，完好地保存下来了。据考证，此诗稿应于苏轼客死常州（1101年）且归葬于郏县之前（即其生前）已流出。最初几经周转，传到了河南永安县令张浩之手。由于张浩与“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熟识，元符三年（1100年）七月，张浩携诗稿到四川眉州青神县拜谒黄庭坚。黄庭坚一见诗稿，十分倾倒，又思及当时远谪海南的师友，北宋绍圣四年（1097年）被谪贬在惠州的苏轼责授琼州别驾。激动之情难以自禁，于是欣然命笔，题跋于诗稿：“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黄庭坚论语精当，书法妙绝，气酣而笔健，叹为观止，与苏诗苏字并列可谓珠联璧合。

▼清•余集画苏东坡像 伊秉绶题

▼苏东坡画像（佚名）

▼苏东坡画像

▼苏东坡画像

▼杨任翰画苏东坡像

后来又有多人题跋作评。其中，宋代张縯跋：伯祖永安大夫尝谒山谷於眉之青神。有携行书帖。山谷接跋其後。此诗其一也。老仙文高笔妙。粲若霄汉云霞之丽。山谷又发扬蹈厉之。可为绝代之珍矣。昔曾大父礼院官中秘书。与李常公择为僚。山谷母夫人。公择女弟也。山谷与永安帖自言。识先礼院於公择舅坐上。由是与永安游好。有先礼院所藏昭陵御飞白记及曾叔祖卢山府君志。名皆列山谷集。惟诸跋世不尽见。此跋尤恢奇。因详著卷後。永安为河南属邑。伯祖尝为之宰云。三晋张縯季长甫。懿文堂。东坡老仙三诗。先世旧所藏。

明代董其昌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馀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董其昌观并题。

清高宗在卷首题“雪堂余韵”。卷尾跋一：蘇轼黄州诗帖。长春书屋鉴赏珍藏。神品。跋二：东坡书。豪宕秀逸。为颜杨以後一人。此卷乃谪黄州日所书。後有山谷跋。倾倒已极。所谓无意於佳乃佳者。坡论书诗云。茍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云。读书万卷始通神。若区区於点画波磔间。求之则失之远矣。乾隆戊辰（1748）清和月上澣八日御识。

1918年12月19日收藏家颜韵伯题跋：东坡寒食帖，山谷跋尾，历元明清，迭经著录，咸推为苏书第一。乾隆间归内府，曾刻入三希堂集。咸丰庚申之变，圆明园焚，此卷劫余，流落人间，有烧痕印。其时也，嗣为吾乡冯展云所得。

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跋：东坡先生此帖。曾罹咸丰八年。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厄。尒後。沅入日本。後遇东京空前震火之劫。详见卷後颜世清。内藤虎两跋。二次世界战争期间。东京都区大半为我盟邦空军所毁。此帖依然无恙。战事甫结。予嘱友人踪购得之。乃购回中土。并记于此。後之人当必益加珍护也。十。民国纪元四十八年元旦王世杰识于台北。

日本收藏家内藤虎也附跋于后（略）。

▼苏东坡墨迹之一

▼苏东坡墨迹之二

▼苏东坡墨迹之三

▼苏东坡墨迹之四

▼苏东坡墨迹之五

据传，此法帖流传还有以下轶事。延至近代，《寒食帖》的命运多舛。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寒食帖》险遭焚毁，旋即流落民间。清同治年间（1862~1874 ）为广东人冯展云所得收藏，因遭遇火灾，所以下端留下火灼痕迹。冯死后为盛伯羲密藏，盛死后被完颜朴孙购得，曾于1917年在北京书画展览会上展出过，受到书画收藏界的密切关注。1918年转传到颜韵伯手中。当年12月19日为苏轼生日，颜韵伯作跋记录此事本末。1922年，颜韵伯游览日本东京时，将《寒食帖》高价出售给日本收藏家菊池惺堂。1923年9月，日本东京大地震，菊池家遭灾，所藏古代名人字画几乎被毁一空，当时菊池惺堂冒着生命危险，从烈火中将《寒食帖》抢救出来，一时传为佳话。震灾过后，菊池惺堂将《寒食帖》寄藏于友人内藤虎斋中年有余。1924年4月，内藤虎应菊池惺堂之请，作跋以记《寒食帖》从中国辗转递藏至日本之大概情形。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东京屡遭美国空军轰炸，《寒食帖》幸而无恙。

《寒食帖》流失海外一直使华夏子孙耿耿于怀。第二次世界大战刚一结束，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私嘱友人在日本访觅《寒食帖》，当知其下落后，即以重金购回，并题跋于帖后，略述其流失日本以及从日本回归中国的大致过程。千年国宝赖王世杰先生之力回归祖国，约1949年归台北收藏家。1987年由台北故宫博物院购回，至今仍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东坡游赤壁图

▼东坡观云图

▼东坡玩砚图

▼东坡赏梅图

四、《寒食帖》的艺术探源

初看此帖，似乎觉得颠倒随意，大小不一，粗率而不经意。但是，深研书法的人都懂得，那欹侧顿挫中有妩媚宛转，收放自如，化规矩于无形，无意于精且精，通篇起伏跌宕，光彩照人，气势奔放，而无荒率之笔。《寒食帖》彰显动势，洋溢着起伏的情绪。诗写得苍凉惆怅，书法也正是在这种心情和境况下，有感而出的。通篇起伏跌宕，迅疾而稳健，痛快淋漓，一气呵成。苏轼将诗句心境情感的变化，寓于点画线条的变化中，或正锋，或侧锋，转换多变，顺手断联，浑然天成。其结字亦奇，或大或小，或疏或密，有轻有重，有长有扁，参差错落，恣肆奇崛，变化万千。难怪黄庭坚为之折腰叹服曰“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董其昌赞之“以此为甲观”。

《寒食帖》是苏轼书法中的上乘之作，在中国书法史上影响巨大。元朝鲜于枢把它称为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如果非要给这三幅书法作品拟定一个书法风格的话，毫无疑问，“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属于雅逸超人的风格，“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属于贤明圣哲的风格，“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属于霸悍学士的风格，同时这三幅经典的书法作品之间又相互媲美，甚至可以说这三幅书法作品在中国书法行书史上均是里程碑式的存在，各领风骚上千年。

▼湖北黄冈《寒食帖》石壁

▼湖北黄冈苏东坡纪念馆

▼湖北黄冈苏东坡纪念馆匾

▼湖北黄冈苏东坡纪念馆蜡像

▼湖北黄冈苏东坡雕像

《寒食帖》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感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诗意的苦涩，是遭大难后的心灰意冷，书法却稚拙天真，猛一看，仿佛有点故似童拙，一洗娴熟灵巧的刻画之美，而以拙涩的面目出现。饱经生死忧患的苏轼，忽然从美的刻意坚持中了悟通达了———原来艺术上的刻意经营造作，只是为了有一日，在生死的分际上可以一起勘破，了无牵挂；而艺术之美的极境，竟是纷华剥蚀殆尽之后，那毫无伪饰的一个赤裸裸的自己！

▼湖北黄冈赤壁公园苏东坡雕像

▼湖北黄冈苏东坡游赤壁浮雕

▼湖北黄冈遗爱湖景点

▼湖北黄冈赤壁公园

▼传为“东坡砚”

▼东坡肉

苏轼一生屡次遭迁谪流放，黄州之后更苦，远至蛮瘴闭塞的岭南惠州、海南岛。黄州的贬谪，只是他一生流放文人之旅的起始而已，却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黄州的被贬，肇因于小人构陷的“文字狱”，以苏轼诗文对朝政、皇帝有所嘲讽，即欲置他一个“谤讪君上”的死罪。苏轼自元丰二年（1079）七月在湖州被捕，押解入京（汴京，今开封），经过四个多月的囚禁勘问，诗文逐字逐句加以究诘，牵连附会，威吓诟辱交加，这名满天下的朝官，自称“魂惊汤火命如鸡”，以为惟有一死方解脱。在狱中，他密托狱卒带《绝命诗》给弟弟苏辙，其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这样惋恻动人的句子。

这应当死去而竟未死去的生命，在惊惧、留恋、诟辱、威吓之后，豁然开朗。贬谪到黄州的苏轼，死而后生，其一生最好的诗文、书法皆完成于此时此地。初到黄州便写了那首有名的《卜算子》：“……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那未定的惊魂，犹带着不可言说的伤痛，但是，“不肯栖”寒枝的生命，在受尽威吓侮辱后，犹不可妥协，更有所坚持，敞开磊落襟怀，岂能与世俯仰，随波逐流。

▼教科书苏东坡像

▼张大千画苏东坡像

▼张大千画苏东坡像

▼张大千画苏东坡像

黄州在大江岸边，苏轼因罪被责不能签署公事，他倒落得自在轻闲，日日除草种麦，畜养牛羊，把一片荒地开垦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东坡”。有名的《江城子》写于此时：“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是在狭隘的争执上看到了生命无谓的浪费，而历史的长河如大江东去，何尝止息？苏轼听江声不断，原来这里也曾有过战争，有过英雄与美人，有过智谋机巧，也有过情爱的缱绻……真是江山如画啊！饱历忧患的苏东坡，在诟辱之后，没有酸腐的自怨自艾，没有做态的自怜自弃，没有了不平与牢骚，在滚滚的长江边，他高声吟出了震古烁今的绝唱：“大江东去，浪淘尽……”时年四十七岁。

苏轼的《赤壁赋》也写在这段时间。前《赤壁赋》原迹也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文末尚附有小注：“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钦之有使至，求近文，遂亲书以寄。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被诬陷之后的苏轼也清醒小人之可畏，明白了这一文学名著产生的背景，复读坡翁这几句委婉含蓄之词，真是啼笑皆非！

▼陈少梅画苏东坡像

▼范曾画苏东坡赤壁吟啸图

▼刘旦宅画苏东坡像

▼东坡雨中行吟图

▼苏东坡赏砚图

在黄州这段时间，东坡常说“多难畏事”或“多难畏人”这样的话。“乌台诗案”不仅让他个人几罹死罪，也牵连了家人、亲友几十人被捕获贬。他的“多难畏人”，一方面是说小人的诬陷可怕，另一方面是宁愿自己深爱的家人亲友学生远避，以免再受牵连。与李端叔一信即表明：“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则自喜渐不为人识。”穿着草鞋，与渔民樵夫杂处，被醉汉推骂，从名满天下的朝中大员变成了无人相识的凡夫俗子，东坡的脱胎换骨，正是他被诬陷、受诟辱之后，所期待的“自喜渐不为人识”吧？

因此，按照苏轼一生65岁计算，45岁前的苏轼是以文学才华享誉士大夫阶层。那么，45岁后则以苏东坡名号卓然傲立于北宋文坛巅峰，并影响至今。所以，黄州成就了苏东坡，苏东坡成就了黄州。

1101年夏，苏东坡从海南儋州遇赦北返，抵达镇江，重游金山寺，看到了一幅自己的画像，四目相对，东坡先生写下了最后一首诗《题金山寺画像》，其中最后两句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能以一生挫折为功名者，自古迄今，唯独苏东坡。真可谓千古一人！

▼惠州苏东坡雕像

▼苏东坡雕像（吴为山）

▼海南儋州苏东坡雕像

▼海南儋州东坡书院雕像

▼海南儋州东坡书院雕像（局部）

▼海南儋州东坡书院雕像（局部）

《寒食帖》写得平白自在，朴实无华，毫无做态，也正是这铅华洗尽、返璞归真的结果吧。卷后有学生黄庭坚题跋，赞誉备加。黄庭坚也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按苏、黄、米、蔡的排列，仅次于苏轼，书法挺拔峻峭，但是他对《寒食帖》叹为观止，正是黄州的东坡竟可以连美也不再坚持，从形式技巧的刻意中自我解放出来，使美的极境脱胎于“与渔樵杂处”的恬淡怡然而随缘自适，在拥挤秽杂的集市里被醉汉推骂而犹能自喜。这是需要勇气的，是必须“放下”的！也许自尊意识太强的艺术家过好这一关，方能入至美之堂奥。但是，谈何容易呢？

历代书帖中，最接近“人心本田”“书为心迹”的行草手卷，《寒食帖》应该是其中之一。余多年来，每抚此帖，皆感坡翁书写此稿时定然无意于书，而全为心境自然流出也。真可谓“书无成法，篇不定格，章段跌宕，构造天成。”是成行书之“遗世绝唱”，是坡翁墨迹之最高成就。纵览坡翁墨宝，前后之作颇丰，但无出其右。此书之后是坡翁力不及、功不到、笔不精、墨不佳乎？非也！窃以为，书家生命困厄中一释灵光之火以及心手双畅的结合方是这一旷世之作的成因。

所以，不管你是喜欢词坛上的苏东坡，还是喜欢书法史上擅写“石压蛤蟆体”的苏东坡，我们都应该认识到，是苦厄造就了苏东坡。一个人经历一点磨难并非一定是坏事。否则，对古今文坛或是书坛，都将是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

▼苏东坡画像

▼苏东坡绝笔诗

▼东坡临终诗句石刻

五、《寒食帖》之艺术赏析

苏轼擅长行书、楷书，为"宋四家″之首。集晋、唐、五代各家之长，将诸多名家风格融汇贯通自成一家。《寒食帖》是苏轼最经典的代表作，是“无意于佳乃佳”、“粲若霄汉云霞之丽”之作，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至于是否为过誉，这就是仁者见仁的事情了。

此卷用笔或清俊劲爽，或沉着顿挫，字体由小渐大，由细渐粗，有一种徐起渐快，突然终止的节奏。黄庭坚跋盛赞此卷于诗胜过李白，于书兼有唐、五代诸家之长。苏轼曾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又说：“天真烂漫是吾师。”实为此卷的写照。我们不得不承认《寒食帖》确实是千古神作之一。其“神”在哪？窃以为：

▼苏东坡墨迹之六

▼苏东坡墨迹之七

▼苏东坡墨迹之八

▼苏东坡墨迹之九

一是扎实的书写功夫。古代书家由于从小就开始写毛笔字，基本功不再话下，对笔锋的控制力绝对是一流的，不管是藏锋、露锋、中锋、侧锋、绞转、翻笔等用笔技巧都很熟练，毋庸赘述，因为这是流传下来的名作中最基本的要求。

二是宽扁的风格创新。众所周知，苏轼在宋代书坛中之所以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他的风格独特大有关系。苏轼的字基本是宽扁结体，整体上左低右高、左疏右密，并且点画多粗肥丰腴，这是字形上的创新。黄庭坚笑言其为“石压蛤蟆”，玩笑话归玩笑，但倒是有几分贴切，蛤蟆也是宽扁偏胖的体型，与苏字近乎相似。笔者臆想，这“石”也可以理解为苏轼在政治上受到的压迫，其宽扁的字形与内心的压抑或许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蛤蟆体”恰恰是苏轼书写心灵自由的本真面目。若我谓黄庭坚的字似张牙舞爪的“螃蟹体”，似乎是对先贤前辈之大不敬，但不正说明字如其人么？

▼苏东坡墨迹之十

▼苏东坡墨迹之十一

▼苏东坡墨迹之十二

▼苏东坡墨迹之十三

▼苏东坡画竹

三是跌宕起伏的节奏变化。从古至今书法都忌讳书写缺少变化，强调摒弃刻意死板的书风，“变化丰富”一直是书法审美的准则。

但书友们都知道苏轼有一句论书名言：“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说的是，字的结构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不同的传承，但是用笔的方法却是千古不变。在不变中求变，才是书法之正道。故《寒食帖》不论笔法、结构、章法，其节奏都是跌宕起伏、极具变化的。

笔者从中归纳出“五变”：1、大小之变。从帖中可以找到有的相邻几个字大小反差特别大；2、欹正之变。有的字较正，有的字很斜，正欹交替变化，较为频繁；3、疏密粗细之变。疏密、粗细的变化往往是同步的，疏密变化较大的地方往往粗细变化也较大；4、布白之变。在空间布白上，行距（横向距离）是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并且整行的边线也不一样，有的整齐，有的倾斜，而字与字间距（纵向距离）变化也极大；5、长扁之变。苏字大部分是宽扁型的，且《寒食帖》很多字距都压的非常近，但“年”“中”“苇”“纸”等字都写的较长，“月”“负”“寒”等瘦长的字也不在少数，这都强化了《寒食帖》长短的对比，增强了节奏感。这些变化都是《寒食帖》跌宕起伏的突出表现。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一（第1—3行）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二（第4—7行）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三（第8—10行）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四（第11—13行）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五（第14—16行）

▼《寒食帖》解析分页图之六（末行）

四是情、文、书三者节奏的高度统一。前述三点只不过是优秀书法作品的基本要求而已，情感、诗文、书写三者节奏的高度统一才是《寒食帖》问鼎神作的决定性因素。“只求变”并不是很难，而“如何变”才是书法最核心、最困难、最精妙的问题。为了阐述清楚，笔者用“解剖麻雀”的方式来拆解赏析。

前三行，因为文意重在交代时间、地点、背景，故开笔小心翼翼，节奏平缓，情感正在酝酿之中，视觉起伏不大。仿佛是轻声悠扬的前奏序曲，惟中间有个小拖腔，就是“年”字的尾竖拉得较长，似乎倍感到黄州这三年实在太煎熬了，借以来释放内心的苦闷。

第四、五行，节奏有所起伏，字形变大，行笔加速，情绪也在此暴发，苏轼自比“海棠”，辉煌和灿烂是那么短暂，最终仍是“泥污燕支雪”，凋败在污泥之中。

第六、七行，节奏又归于平缓，似乎被迫无奈之下，只得屈服于现实。也许在苦闷之中多了几分宁静，“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是自嘲。第一首诗结束。

第八、九、十行，是第二首开端，节奏又一次舒缓压缩，书写明显有变，行距缩小，字距压小，与前文相比，字形变粗变大，这一切都是为后文的高潮迭起做出铺垫。

第十一行，“破灶烧湿苇”，到达了节奏的高潮，以“破灶”二字的张力强化为全文最突出之视点，也是情绪的暴发点。若品画，乃整幅之“画眼”。仿佛旨在点明自己的处境是何等悲凉不堪。

第十二、十三、十四行，又趋于平静，这是强烈情绪暴发后的小平静，而小平静中也有小长调———“纸”的长竖，属于“拖腔”节奏，与“破灶”之不同，长竖又再一次将内心苦楚“拖”了出来，而“纸”正好代表冥纸，是内心无尽的哀鸣。

第十五行，又掀起一次大高潮，这次是沉、闷、突，“哭涂穷死灰”几个字又大又粗，都属于哀叹之词，是让人心情总归不好的词，此处成为节奏的至高点。

最后的“吹不起”三个字为全文的煞尾，也是节奏的收尾，复归平静。

▼眉州三苏祠

▼ “三苏”父子

▼眉州三苏祠苏东坡雕像

▼眉州三苏祠塑像

由此可见，此帖正好把情感、诗文、书写这三者的节奏高度地统一在一起，仿佛一首悲怆曲，有起有伏，有高有低，有急有缓，成为千古绝唱的神作，这一点正是《寒食帖》最出神入化、最值得品读的地方，也是其书法的魅力所在。不止我等热衷于传统文化皮毛耳食的人迷信得五体投地，而且令那些通古薄今的饱学之士也心悦诚服。

赏析到此，您一定会看懂《寒食帖》的美妙之处！如果还想切身感受它的魅力，不妨拿起毛笔临写试一试，这种节奏变化绝对不是功力欠缺者随便就能写出来的。

———谨以此文献给恩师苗培红先生和各位书道好友！献给雅好书画艺术的人们！

2020.05.1—10草成于北京

参考书目：

林语堂著《苏东坡传》/长江出版集团

王琳祥著《苏东坡谪居黄州》/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美篇图片均下载自网络，特此说明，不另致谢）

▼杭州苏东坡纪念馆

▼杭州苏东坡纪念馆塑像

▼杭州苏东坡纪念馆雕像

▼杭州西湖苏堤石碑

▼郏县三苏园门楼

▼郏县三苏园牌楼

▼郏县苏东坡墓地牌坊

▼郏县苏东坡墓

▼林语堂著《苏东坡传》

▼《苏东坡谪居黄州》丛书

▼湖北黄冈苏东坡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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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严京平《白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