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外婆身边那一年，我十三岁。
那时的我，是一个张狂乖张，肆意游荡，叛逆得不得了的女孩。
在此之前，我跟着爸爸和继母生活。
他们以开赌档为生。
从记事开始，我的日常观摩对象，就是热闹的牌桌。
赌客们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蓝色浓雾常年在屋子里缭绕。
即便到了深夜，搓麻将声、叫糊声、咒骂声，依旧此起彼伏。
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学习好的同学从来不跟我玩在一块。
当然，我也不屑与她们为伍！
同桌告发我抽烟，我撕毁她的作业。
班主任嫌我成绩差拖后腿，我专门唱反调，拉上镇上最酷的那个男孩一起逃课翻墙。
我们到舞厅蹦迪、在游戏厅狂欢，甚至点燃鞭炮炸掉别人的狗窝。
直到有一天，得知爸爸得了肺癌！
继母是个狠女人，丢下我和爸爸，卷跑家里的钱踏上北上的火车。
我嚼着温水泡的半熟方便面，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爸爸，脑子一片空白。
失去经济支柱，打工不够年龄，读书成绩太差，意味着吃香喝辣的日子结束。
尚未长出羽翼的小鸟，被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摔倒在地。
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爸爸闭上眼睛之前，托人找到外婆，把我像块抹布一样交到她手上。
外婆眼里是有怨的，痛恨这个男人拐跑她的女儿。
哪怕他人之将死，仍然没有被原谅，连累我也不被待见！
2
外婆住的地方，是比小镇更偏僻的村落。
家里杂物摆了一地，床板黄旧，门口摆着晒菜干的圆箕。
外婆矮小偏瘦，眼神犀利，性子强硬，话也不多。
落脚安顿后的第一顿饭，是一盘毫无油花的番薯叶，以及酸辣土豆丝。
我撇撇嘴，爸爸从前再不好，也会给我零花钱买烧鹅打牙祭。
外婆阴沉着脸：“不吃就饿着。”
半夜，我躺在硬板床上滚来滚去，肚子的馋虫闹个不停。
外婆躺在隔壁的木床一动不动，我窸窸窣窣爬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想到厨房翻东西吃。
锅里空空荡荡，破旧的柜子只有硬邦邦的生米和干面条，半块饼干都找不到。
饿了一个晚上，我隐约明白：外婆的话，真的会说到做到。
天光微亮，她悄声无息起床，把一碗煮好的清汤鸡蛋面放在桌面。
我饥肠辘辘，哪有挑剔的资本，吸溜吸溜把面条全部吃光，连一口汤都不剩。
碗筷刚放下，外婆递来一把锄头，一个水桶，还有一包种子，让我把河边的荒地垦了。
我傻眼！
外婆毫不客气地说：“想吃饱，先把活干了。”
我笨拙抡起锄头，刨地除草，撒种浇水，盖土施肥。
烈日灼热，晒得人浑身发晕，蚊子盯得满腿都是红包。
最要命的是，细嫩的皮肉磨出水泡，长成又硬又痒的老茧。
我想逃，可是天大地大，哪里还有容身之所？
3
过了半个月，我再也没了挑食的毛病，一盘辣椒炒白菜，能送两碗糙米下肚。
那日，外婆从集市卖玉米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梳着麻辫的女人。
她自称李红，模样斯斯文文，是学校的老师。
她劝说外婆：“孩子还不到十四岁，应该送到学校读书。
外婆把一根干燥木柴塞进灶台，一声不吭坐着。
良久，她才开口：“来了那么久，连锄头都扛不好，送去读书又有什么用？”
李老师苦口婆心：“是骡子是马，总得遛遛才知道！”
曾经把学习视作酷刑的我，生出攀住救命稻草的念头，我可不想成天干苦力。
可是，进了学校，我依旧无心向学。
一来，天赋有限，看到书本想犯困。
二来，底子太差，从前散漫惯了，想要直追谈何容易。
我经常在课堂上睡觉，回家也懒得写作业。
起初，我认定外婆大字不识几个，肯定能轻易蒙蔽过去。
谁知，她很快发现我作业本上的大红叉叉。
打从那天起，外婆每天拿着大棒子站身后，逼我拼命读书。
不管深夜清晨，外面如何黑漆漆的，屋里木桌前的灯一定亮着。
一犯困，她毫不客气把我拎到门外，舀起冷水往我头上浇。
“你本来就比别人学得差，还不晓得多用功，难道想一辈子累死在村里！”
我不服气，又怕挨打，考试时偷改试卷上的分数。
外婆不知如何知晓，抄起木棍在院子追打我，还能巧妙避开摆在地上晒的番薯干和白菜干。
4
地狱式的管教，让我咬牙切齿。
更让人难堪的是，来自邻居黄姨的嘲笑。
她女儿生得比我美，见我读书不中用也没爹妈护着，动不动冷言嘲讽。
村里来了一群歌舞团的人，在露天大舞台表演了几天。
她们离开不久，黄姨冲上门，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莫名其妙。
她叉腰怒吼：“是不是你为了学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偷了我的金戒指去买口红和化妆品！”
没做过的事情，我自然是不可能认账的。
然而，黄姨果真从我的书包搜出一管子劣质口红。
这下百口莫辩，连外婆也无可奈何。
见我嘴硬，她把锄头丢到地上，凶巴巴地支开我：“快滚去干活。”
事实上，读书的不顺加上被人污蔑，让我萌发了离家出走的想法。
大半夜，我翻出外婆卖鸡挣的钱，决定一走了之。
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见着。
沿着黑水河前行了好长一段路，有只野狗从黑暗中冒出，一路追过来狂吠。
我惊魂甫定，吓得拼命往前跑，连鞋子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
等脚底有了剧烈痛感，才发现砂石深深嵌入皮肉。
天亮后，我终于到了另一个镇子。
满大街是吆喝卖菜的人，我吃了一笼包子，买了一双新鞋。
然后，坐在路旁的石墩发呆，不知该何去何从。
5
流浪到第三日，一个女人跑到我面前。
她不是外婆，也不是黄姨，而是李老师。
我有些高兴，也有些难过。
看来，外婆并不在意我的出逃。
李老师气喘吁吁地说，外婆发现我不见后，请了好多村民帮忙寻找。
有人在河边发现一只鞋子，以为我跳河死了。
外婆不信，拖着苍老的身子沿河搜索，晚上也不肯回家好好休息。
“昨儿夜里，她一个人跑了出去，在河岸下游的草丛被蛇咬了。”
我两眼一黑，心里揪得厉害。
外婆再凶，也给了我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容身之所！
“她现在怎么样了?”
“找了土郎中治着，情况不是很好。”
李老师一边走，一边偷偷抹泪。
她说外婆好傻，明明是心疼我的，却不敢流露半分。
我不解。
李老师说，外婆去接我之前，向邻居打听过情况，发现爸爸将我养成一个叛逆至极的女孩。
她捶胸顿足。
当年，外婆文化水平不高，也不晓得怎么监督女儿读书，致使妈妈眼界太低，被爸爸用廉价的糖衣炮弹轻易哄走。
结婚后，爸爸好吃懒做的本性显露出来，逼妈妈每天干活辛苦活养家。
直到有一天，年轻的妈妈猝死在加班加点的流水线上。
最令外婆心寒的，不止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爸爸的毫不惋惜。
他转头跟继母好上，两人坑蒙瞒骗做起不入流的勾当，把我当小猫小狗对待，高兴了赏一碗饭，不乐意了随我自生自灭。
外婆后悔没有早一点把我接回来，但性格定型的叛逆期女孩，岂是三言两语说得听的。
她硬起心肠，决定跟李老师唱双簧。
让我先尝尝人间的苦，再重新进入舒适的课堂。
哪知，我扛不住压力，被黄姨污蔑偷了金戒指后，一走了之。
李老师说：“外婆虽然看着凶巴巴，可哪次进步之后，没在你碗里藏一只鸡腿！”
我微微吃惊。
原来，外婆和李老师一直暗中沟通我的情况。
难怪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婆，知道我作业本和考卷的秘密。
6
到家后，我看见外婆单薄的身影侧躺在床上，刚清完蛇毒的伤口，使她脸上写满痛苦。
见到我，外婆挣扎着起身做饭。
我心里闪过一丝悔恨，忙说不用。
她虎着脸，颤颤巍巍拎刀去捉院子里最肥的大鸡，给炉灶添上柴火，等锅里的水沸腾，再一丝不苟把鸡毛拔干净。
大肥鸡腿落到我碗中，吃起来特别香。
外婆说：“我臭骂了你黄姨一顿，是她不会教女儿，年纪小小为了打扮偷钱偷物。你很好，以后也不要走错路。”
我默默点头，然后上床睡觉。
半夜，外婆悄悄起身，仔细检查好门锁，又把钥匙藏好。
她蹑手蹑脚来到床前，轻轻抱了抱我，仔细把白日被暖阳晒过的被子掖好。
一滴滚烫的液体，不经意掉到我的脸上，悄悄滑落枕头。
装睡的我，默默让泪珠蜿蜒。
曾经以为的狼外婆，不过是一只披着假皮的老羊。
不久，外婆故态复萌，变回那个凶巴巴让我夙兴夜寐读书的狠人。
但我心底有一处被关爱过，在乎过，倔强的心不知不觉变得柔软。
日子静水流深，一晃几年过去。
李老师经常来家里帮外婆干活，对我也格外照顾。
在她们的双剑合璧下，我考到一所不错的大学。
外婆爬满皱纹的脸上，难得开出鲜艳菊花的模样。
她的话依然不多，把录取通知书摸了好几遍后，又到地里摘下时令蔬菜拉到集市上卖。
那些年，为了给我挣更多学费，外婆不仅犁田养鸡，还承包了半亩果园。
日复一日，她扛着锄头走很远的路，浇很多的水，收很重的果。
为了多赚几毛钱，外婆宁可走多十几公里，也要走到县城卖货。
她饿了舍不得下馆子，只用捡来的矿泉水瓶，就着自己蒸的大馒头随便应付。
这一切，都是李老师后来告诉我的。
7
大学毕业第二年，我顺利找到了工作，正当我心心念念趁假期回去孝敬外婆时，却接到了噩耗。
她得了胃癌，晚期不治。
痛苦如同滔天海浪席卷而来，我吓得魂不附体，拿着所有积蓄带她去大医院。
医生摇头，老人家的癌细胞已经四处转移，甚至深入骨髓。
她胸前有根肋骨断了，也没有到过医院治疗。
我泣不成声。
怎么会这样，前阵子打电话回去，外婆还说在果园忙碌。
对比起我的痛不欲生，外婆显得很坦然。
在最后的日子，她让我陪着到城里四处转转。
我租了一辆车，带她到公园、闹市、以及公司楼下。
看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外婆拍拍我的手，说很好很好。
在她看来，见过世面的女孩不会稀里糊涂埋没一生，至少能拥有不一样的烟火。
一个月后，外婆走了。
从此青山为隔，生死不见。
我哭得眼睛差点瞎掉，心脏像被尖刀剜去一块，好像一辈子都无法愈合。
回老家安葬骨灰时，李老师也来了。
她含泪表示，我总算没辜负外婆的期望，走出不一样的人生路。
我摇头掉泪：“原本，她可以不那么辛苦为我的！”
李老师却说：“你不懂外婆的良苦用心。”
8
我们站在高处，李老师指着不远处的墓碑，淡淡地说：“我妈妈埋在那里！”
李老师妈妈跟很多村里的女人一样，因为没文化，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
为了多挣点钱给女儿读书，她趁天不亮出门，跟外婆一起去茶园帮人干活。
早饭来不及吃，一群农村妇女坐上了载满人的拖拉机，却在没有灯的小路，被疲劳驾驶的货车撞上。
千钧一发之时，李老师妈妈条件反射护着外婆，自己却殒命了。
那时，李老师还在上初中。
李老师爸爸嫌老婆死得早，不肯让女儿继续读书，说过两年结婚换彩礼。
彼时，我妈妈被爸爸拐跑了，只剩下外婆独自在家。
她为自己没文化，教不出明事理的女儿难过，更对李老师妈妈充满愧疚。
外婆做了一个决定，再苦再累，也要让李老师继续读下去。
因为没文化，村里很多女人难以分辨对象的好坏，嫁错了人也不敢轻易离开。
起早贪黑，她们只能找到钱少事多的苦活，最后连小命都难以保住。
外婆不希望这个女孩，将来走跟她们一样的老路。
说到这里，李老师泣不成声。
当初，她选择回来当老师，也是为了像外婆那样，多影响一些人的命运。
虽然力量未必强大，但哪怕有一丝丝改变，也是值得。
一瞬之间，我明白了外婆的严苛。
她用最古老的方式逼我学习前进，只为让一个叛逆女孩有更好的选择。
人未远离，思念如潮。
我抬头看着星空，如同看到外婆的身影没入广袤明亮的星河，点亮即将启程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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