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牢笼

01

赵凤又怀孕了！

这已经是她怀的第四胎。前三个都是女孩，老大已经7岁了，经常像个小大人一样帮着赵凤一起带孩子干农活。另外两个女儿，一个5岁，一个3岁，也很让人省心。主要还是没人在乎，任凭她们怎么哭闹，大人们要干活，管不了那么多。

大家伙都说，女孩嘛，哭就让她哭，那么娇气干嘛，没人理她就不哭了。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村子里，男孩才是最重要的。有儿子的人家，走在村子里都自觉高人一等，背脊都挺得更直一些。

与此同时，没生儿子的人家，就会被人暗搓搓地看不起，嘴里说着女儿也好，但是下一句还是会说到时候再生个儿子就更好了。

这种话赵凤之前不知道听过多少次，听得多了，也从一开始的抵触到慢慢认可这种想法。

况且，婆婆也整天在她耳边念叨着，所以，赵凤这一胎格外被重视，全家人甚至全村的人都说她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

02

夏夜深深，屋外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呱地叫，蚊子也围着蚊帐嗡嗡嗡响个不停。

赵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异常烦躁，心里的矛盾翻了一重又一重。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还是平平的，暂时感觉不出里面还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着。三个孩子早已睡着，齐齐挤在她身边，空间不大的床，让她们睡得特别规矩。

赵凤睡不着，干脆睁着眼看着头顶的蚊帐，想着心事：一个是她真的不想再生，三个女孩已经让她感到养娃的不容易，无论是钱还是教育资源。他们已经无力再去承担四个孩子的费用。

另一方面，则是她的身体其实不太适合生育，前三个生得太密集，让她的子宫受到了严重伤害，医生之前建议过她最好不要再生，先把身子养好来。

可是，这些都顶不过婆婆声泪俱下地跪在她脚下，求她把孩子生下来，只为了有可能的孙子。

婆婆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封闭的大山里，受到的思想就是要生儿子，留香火。

为此，她生了4个女孩1个儿子，其中二女儿在7岁那年发高烧走了。

以前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赵凤婆婆让大女儿带着其他女儿在大山深处东躲西藏，等计划生育的人一走，就马上跑到山上去叫人。

后来，婆婆还是被发现超生，家里没钱，到了最后罚款日的时候，耕地的牛被拉走了。

牛被拉走那天，林珍婆婆哭天喊地，说没有牛，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即使是这样，没几年，婆婆还是生下了一个儿子，也是赵凤的老公。

后来，家里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公公婆婆为了给最小的儿子吃得好些，便把第三个和第四个女儿送了人。

那时，大女儿已经出去打工，赚的钱全部都寄回家给父母，父母再给到儿子读书，吃喝穿用。

在这种环境下，赵凤的丈夫习惯了家人对他理所应当的付出，同时对总是生女儿的赵凤心生不满，动不动就出去打麻将不着家。

想到这，赵凤看了看躺在她身侧的丈夫，大肚子鼓起，嘴里打着呼噜，一声高过一声，丝毫没有发现赵凤满心的愁绪和担忧。

太晚了，赵凤迷迷糊糊睡着之际竟想着：至少比起婆婆，她还是幸运的。

第二天赵凤带着大女儿做早饭的时候，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

没多久，婆婆就走了进来神情很是不屑地说：”一个女的，离了婚还好过啊，赚钱又赚不过男的，还带个崽，再嫁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

赵凤刚好忙活完，走到门口探着头，便看到隔壁的刘雪从家里头出来，她妈跟着后面破口大骂。好像在说什么没事离什么婚，好好的日子不过，不就是打你几下嘛，又不是不给你钱了。就算人在外头有什么人，也没短你和孩子什么啊，把你给惯的。还有脸回来吃你老娘的。

都是同村人，刘雪这人在赵凤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大名鼎鼎。

据说刘雪当年读书的时候特别厉害而且奇葩，在别的女孩给家里干活的时候，她偏偏去写作业，背书。被爸妈追着打也会顶嘴说家里这么多人，凭什么什么活都要她去做，她已经做完了她的活。

刘雪家里除了她一个女孩，其他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和村里人一样，她爸妈是不舍得儿子做事的。

可奈何有个”奇葩“女儿，更关键的是刘雪的老师也上门做工作，说刘雪成绩好，以后考上好大学，还可以赚更多的钱，以后嫁人也更值钱。

那之后，刘雪便成为村里第一个不用干活只读书的女孩，也自然成为了村里第一个读了研究生的女孩。

后来嫁的也确实好，男方是省城那边的，家里几套房，光彩礼就给了18万8，还提携了刘雪两个弟弟找到了好工作。

村子里的人没少眼红她家。

如今，看到昔日飞出去的金凤凰变成了被人扫地出门的乌鸦，都端个碗坐在门口看热闹，打定主意要好好笑话一番才算解气。

可谁知，刘雪只是回到她的车里，从后备箱里头把一箱箱的行李拿下来，然后对着围着她家一圈的村里人说：”看什么看，想看我刘雪的笑话，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么长的眼睛去看！我刘雪就是再落魄，也是有车有房有钱，比你们一辈子都赚得多。“

说罢，脚下的高跟鞋踩着”蹬蹬“作响，背影潇洒利落。

有个年纪大的老婆子不爱听了，扯着刘雪妈的手叫骂：”你看你女儿，说一下都不让说。本来就是，离了婚，以后谁要，离婚的钱又不能吃一辈子。以后啊，你们还是要靠你们家的大强和二强。“

”二婆，我怎么了？差点忘了，你孙子的女朋友还在我手底下上班呢。我可以养得起手下那么多人，当然也养得起我爸妈，这个不用不操心啊。对了，我回家只是把一些不要用的东西带回来，并不是回家吃老本。“刘雪把东西放进家里后，抱着女儿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戳人心肺管子。

那个老婆子被刘雪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刘雪妈脸上也不好看，毕竟她以前一直以为刘雪生孩子后，是靠她老公养着的。

而且女人再怎么能干，还能比男的更能干？这是她们想不到的，因为她们做不到，便潜意思的认为刘雪也做不到。

刘雪家的闹剧以刘雪带着女儿离开，落下了帷幕。

赵凤看着刘雪的车一点点开远，那红色的车在灰扑扑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惹眼，也格外的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正如她那个人一般。

她想着刘雪身上被熨烫整齐的西装套裙，质感一看就很好，和她身上这件廉价的T恤完全不一样。

想起来，她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

赵凤心里闪过几许羡慕和嫉妒，不过一想到她离了婚，心里头那些嫉妒又扯了个平。至少在婚姻里，谁也没比谁过的更好。

她再怎么样，至少没离婚啊，虽然她老公也挺混蛋的。

03

刘雪因为老公打她，在外有人就离婚。这放在赵凤这，却是万万不敢的。

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高中毕业在厂里做了几年流水线就嫁给了现在这个老公，没有学过任何技能，一结婚就怀孕，怀孕后就开始带孩子。

其他年轻姑娘或在学校学习，或在职场挣扎的时候，赵凤的生活里，只有孩子和怀孕。

没有求生技能，离婚等于一无所有，还有可能因为总是生女儿被家人嫌弃，赵凤不敢离婚，只能自己默默吞下婚姻里的苦水。

她自愿困在了孩子和家庭的牢笼里，常年在家生孩子，没有自我的她已经丧失了主动求生的技能。她的眼睛里能看的到最长远的东西，也只是关于孩子的。

而她自己，早已想不出还有什么长远的路可以让她去走，去做自己。

只是，那牢笼里的苦水吞多了，让赵凤整个人眉眼间都散发着苦相，嘴角也时常耷拉着。她明明才刚三十的年纪，浑身已然弥漫着一种生命的腐朽感。

她老公每次打牌输了，一看到她一脸苦相便大骂她晦气。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想起刘雪，她那天是那么的鲜活，好像充满了巨大的能量。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羡慕啊，原来女人还能活成这样。但也只是羡慕而已，她从来不认为她也能这样，她不想改变。

因为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女人都离婚了，还能笑得出来，她就不害怕吗？就不怕被戳脊梁骨吗？就不会觉得低人一等吗？而且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上班啊？

赵凤不明白。

长期呆在小村庄里的她，思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同村人给同化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就不去想。

况且这个孩子的到来，更是让赵凤歇了别的心思，一头扎进孩子里头，没有自己的想法。

这天夜里，赵凤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发现有人趴在她身上，她睁眼一看，是老公。

一想到自己肚里的孩子，赵凤立马抱着肚子拦住了老公。那个男人刚打完麻将，又喝了点酒，已经忘了赵凤还怀孕，只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哪成想赵凤竟会拦着他，不禁怒火中烧，在家从来都只有顺着他的人，还没人敢反抗他。随即一个翻身，脚一伸，大力把赵凤踹到地上去了，赵凤一时没反应过来，人就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躺在地上时，脑子还有点懵，呆呆望着床上的男人，谁知男人竟然睡着了！

突然她感到下腹一阵抽搐，绞痛，低头一看，有鲜血流出。

赵凤望着那红色的血，心里一阵惶恐，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手指微微泛白。要是这个孩子没了，她以后怀不上该怎么办？万一也被扫地出门该怎么办？

她捂着肚子，大声叫着老公起来，可是老公喝醉了，早已睡死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倒是把大女儿给吵醒了，大女儿揉着眼睛，听见声音看到躺在地上的妈妈，立马爬下床想扶起妈妈，可扶了半天都扶不起来，急得她哭了起来。

赵凤心下一片冰凉，只道是完了。

她推了推女儿，让她去叫婆婆

等婆婆上来后，和大伯一起把赵凤送进了镇卫生院。

孩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

赵凤老公知道后，骂骂咧咧了很久，说赵凤没用，一个孩子都留不住，当真是晦气。

婆婆也整日唉声叹气，看着孙女们感觉哪哪都不得劲，指着她们说：“各个都是败家货，就是你们把弟弟给挤没了。”

孩子没了，赵凤心里也很难过。婆婆指责女儿的时候，她也没说什么。

后来，婆婆也不知从哪里听到的，说是孙女身上惹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要驱邪才行，不然以后就没有孙子。

吓得老太婆赶紧听人的话，拿着一碗装了所谓供奉过的香火烟灰和她的指甲熬了一碗水，逼着让家里的女孩给喝了。

那个时候赵凤还在坐小月子，这事刚好被回家招工的刘雪撞见了，当场就把那水给泼了。

气的赵凤婆婆脸都黑了，看着地上的水，心痛得要命，一直哎呦哎呦叫着。

赵凤听见声音出来的时候，正听见刘雪说：“生儿生女都是由染色体决定的，和你孙女有什么关系。这种事只和你儿子有关系，要是你儿子的染色体只能生女儿，你就是让你儿媳妇生十个八个，也生不出一个儿子出来。”

这话说得有点猛，听在赵凤婆婆耳朵里，可不是咒人断子绝孙嘛。赵凤婆婆气的胸口起起伏伏，脸上的肉也因着太过激动一抖一抖的，一只手指着刘雪，嘴里一个“你”字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出来。

赵凤听着心里也很不舒服，眉头一蹙，一张苦瓜脸对着刘雪说：“我们就是没文化，没你懂得多。我妈就想要个孙子而已，你话要说那么难听！”

刘雪冷笑了一下，上下打量着赵凤，又看了看站在一旁吓傻了的女孩，心下微叹。

赵凤被她看着不舒服，正想进屋，刘雪便开口：“我这边工厂在招女工，机器操作很简单，工资刚进去是3000一个月，包吃住。做得好的话，有奖励。你要去吗？”

刘雪的话让赵凤的背影僵住了，她其实有些心动，可是家里事情多，孩子也要她忙活。

“我今天回来主要是想招也年轻没文化的姑娘过去上班，我不想她们那么年轻就困在这个小山村里。上次回来我就发现村里很多早早就就结婚的女人，也和她们聊过了，她们大多还是愿意出去工作。你呢，你怎么想的？”刘雪继续说着。

要是早几年，刘雪和她说这话，赵凤肯定会跟着她走。

可是如今，赵凤已经习惯了村里生活，也有些害怕外面的世界。她已经和社会脱轨太久，那座牢笼早已磨掉了她的利爪，她看着三岁的小女儿，小声地说：“我还要照顾女儿，而且我老公也挺会赚钱的，够养活一家。”

刘雪仔细看着赵凤，在看清赵凤是真的不想出去后，只好放弃劝说。本就不是同一认知世界里的人，说再说也是枉然。

04

那天，刘雪带走了10个女人，里面有6个高中毕业家里不让读书的女孩和4个结了婚在家生了娃的女人。

第三年，那4个结了婚的女人里面，有两个再次回来后坚决要和自家男人离婚，有一个一直没回来过，唯一一个回来的带着孩子和男人出去外面过了。

村里人都说刘雪看不得人过得好，自己离婚也怂恿别人离婚。还说跑了的那个女人在外头被人包养了，嫌弃老公没钱。

赵凤听着这话的时候，更加卖力地洗着衣服，一下搓揉着一下，手心都被搓得通红。那张苦瓜脸又多了几道纹，看起来又皱又难看。

她又想起那天刘雪问她要不要去工厂上班时的画面，如果那个时候她答应了，现在是不是会更好。

这些年，她因着上次的小产子宫彻底不行了，儿子是再也生不了。

她婆婆眼见着她这边肚子没用，也就不管她儿子在外面乱来。

去年，赵凤老公在麻将桌上和一个寡妇好上了，如今那个寡妇肚子竟然大了起来，孩子是谁的，明眼人都知道。

可怜赵凤这些年将自己困在那座怀孕带孩子的牢笼里，为了孩子，为了家，结果什么都没捞着。

可一向软弱的赵凤，这一次怎么着都不愿意离婚。

哭着闹着，甚至以死相逼，就是不离婚，还说只要不离婚，男人把那寡妇当小老婆也行，闹得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赵凤想着自己已经把身段放得那么低，老公在混蛋也不至于没反应。

事实证明，她老公确实吃这一套。毕竟离婚财产也要分出去一半，三个女儿也涉及抚养费和林林总总很多麻烦事。

赵凤虽保住了自己的婚姻，可人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看着那些出去的女人，回来时又是另一番新面貌。她们的眼里闪耀着她没见过的光芒，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新潮，嘴里说着女人也能买房，不用男人也能生娃这种惊天骇人的话语。

赵凤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也想不明白，就不去想。

她只看着自己三个女儿，想着她们以后可千万不能走她的老路。又想着那寡妇肚子的孩子是男还是女。

夜幕降临，一切老旧的，新的热闹都停止了喧嚣，笼罩在黑暗里的群山，犹如一个大笼子笼罩着整个村子，只是有些人心甘情愿困在里面，有些人磕破了头，也要离开这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