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中国众多高校南迁,清华大学也不例外。当时的清华高层也颇受世事震动,人心并非很齐,有些事是颇讲人情和派别的。
而偏偏有一些人是不在乎这种人情和派别之间的,钱锺书便是其中一例。钱锺书向来以“痴”著称,连杨绛都说“锺书有一股痴气”。
钱锺书被清华破格录取的事情,一向传为美谈;但同时,钱锺书在清华也是吃不开的。人生世间,如果才气能解决一切问题,倒也好办了,但事实上那不可能。
钱锺书是 1928 年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的,入校即名震清华,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做了两个极端,数学极差,只考了十五分,但是国文和英文水平高到让人却步。
1935 年,钱锺书与杨绛喜结良缘,而后又以第一名的成绩——综合分数为87.95分,为历届中美和中英庚款平均分最高——考取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
钱锺书与杨绛新婚照
1938年,钱锺书回国,清华大学破例聘他为教授。
钱锺书如清华后的三年,九一八事件爆发,日本入侵东三省,那时候,钱锺书应该快毕业了,时事危艰;而钱锺书回国之时,卢沟桥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日本正式侵华。
所以,钱锺书再入清华时,清华已非当年清华。
进出之间,恍惚十年,漂洋过海,见惯乱世,年仅而立的钱锺书,已非当日的狂傲青年。
照理说,钱锺书性格上应该有一些变化,环境磨人,众所周知。但奇怪的是,钱锺书似乎一直很“纯”、很“痴”,世事之复杂,并未改变他。
钱锺书到西南联大之后,依旧年轻气盛,公开放言:“西南联大的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
这类话还不止一句。
而且,句句得罪很多人。
就说他点名怼的这三个人吧。
叶公超,比钱锺书大 6 岁,曾赴美留学,1924 年,他就获得了剑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29 年任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教授。
钱锺书是 1928 年考上清华的,而且还是外文系的。所以,叶公超是钱锺书的前辈兼老师,毫无疑问。
吴宓,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1894 年生人,比钱锺书大 16 岁,这个陕西人也有一股子“傻气”,他也是清华大学国学院的创始人。他留美十年,先获弗吉尼亚大学文学学士学位,再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
在中国,他是最早搞比较文学的,而钱锺书后来的著作,对于比较文学情有独钟。
钱锺书入清华后,直接就是吴宓的得意门生,两人之间常有诗词赠答与唱和。
怎么说,这也是钱锺书的前辈兼老师。
陈福田,1897年生于夏威夷,比钱锺书大 13 岁, 名气不如叶公超和吴宓,但也是哈佛大学的硕士,一直研究外国语言文学和西洋小说史。钱锺书入清华时,他也在清华大学执教。
这也是钱锺书的前辈兼老师。
总之,钱锺书在这三位面前,名分一定是后辈兼学生。
但钱锺书指名道姓,批评三人也都是从性格上去批评,还不是从学问上去批评。
叶公超得了个“懒”字,吴宓得了个“笨”字,陈福田得了个“俗”字。
平心而论,钱锺书确有不对之处,但也并非有什么大错,直言说人的缺点,本来就是一种不懂人情世故的“痴”,同时也是一种“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不足。
但这就是钱锺书,好像也是那个时代一些特有的现象。
问题就是,有人计较,有人不计较,“懒人”叶公超不懒了,“俗人”陈福田就俗了,两人合力,把钱锺书踢出了西南联大。来一个不与之同流合污。
钱锺书因此流落他乡,终于于第二年(1939 年),赴国立蓝田师范学院任英文系主任,并开始了《谈艺录》的写作。自此年开始,钱锺书两年时间,都在湘西。完成《谈艺录》最初部分,约相当于《谈艺录》初稿的一半。《围城》的布局和构思应该也是那时候的。
钱锺书的《围城》中,方鸿渐赴湖南任教一段,写得极细腻生动,应该与钱锺书的经历有关。
这中间,只有吴宓不生气。
吴宓这个人,人家说他天生“傻得可爱”,与钱锺书的“痴”“傻”简直同出一气,双傻合璧。
他非但不生气,还极为明显地表现出对陈福田和叶公超的不满,不满他们对嚣张梅贻琦进谗言。
吴宓的说法是:“殊无公平爱才之意”、“皆妾妇之道也”。
这两句话,确实公道。
首先,我们得理一理,钱锺书有不尊师敬长之过,但至少钱锺书是公开说的,直言指斥其问题。
至少不失光明磊落的男子汉行径。直斥其非,当面说人,最多是情面上的尴尬,但怎么着也比背后论是非高明太多。
其次,钱锺书所说,未必没有道理。假设叶公超不懒,陈福田不俗,吴宓不笨,钱锺书也没必要造谣。
但是,叶公超和陈福田等的做法却不那么光明。
首先,他们不是直接反驳钱锺书,也不是沟通,连为自己正名的想法都没有。
而是跑去校长梅贻琦那里,搬弄是非,悄悄话一大堆,又是挤兑又是威胁,梅贻琦只能选择权衡局势。
这就是吴宓所说“皆妾妇之道也”,以前宫里的妃子、贵人的小妾,不就是枕边风,背后论是非嘛。
再说了,钱锺书是后辈,是学生,年轻气盛,狂一点,也没必要跟他计较嘛。何必计较呢?至少,吴宓认为不必计较,吴宓认为,对于后进,要公平对待,要爱惜其才。
“公平”,就是钱锺书公开指斥,那就公开反驳。
“爱才”,就是即便钱锺书狂了,但没必要因此而摈他于门外,这对于教育是一种损失。
吴宓的气量确实让人佩服。
而且,吴宓也不是说说,他四处奔走呼吁,让钱锺书重返西南联大。
但“终憾人之度量不广,各存学校之町畦,不重人才”。
这是《吴宓日记》里的话,语气中很是遗憾,但也只是叹息和遗憾。
年轻时的吴宓
吴宓叹息的第一点是,人的度量,未必都能一样广。度量,就是肚量、心胸。
吴宓叹息的第二点是,西南联大中的人,各存学校之町畦,不看重人才。町畦,就是界限,农民的地都有界限的,各自管各自地里的事情,不能越线,也就是各为各的利益。
当然了,吴宓因此而得罪了陈福田和叶公超,双方屡生龃龉,口水战没有停过,以至于几进势不两立。
叶公超和陈福田能排挤钱锺书,当然也可以排挤吴宓。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嘛。
最终,吴宓萌生退意。
1940 年 1 月 29 日,吴宓突然收到西北大学校长胡庶华和教育部次长顾毓琇的电报,敦请其为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
吴宓很犹豫,踌躇再三。还未决定,浙江大学和西北大学的聘电又来。
吴宓最终还是没去。因为当时世事维艰,行路甚难。看钱锺书《围城》中方鸿渐去湖南任教有多辛苦就知道了。吴宓最终还是留在了西南联大。
但在 1943 年 2 月,清华评议会决定,让吴宓休假一年。
这等于是断了吴宓的收入。吴宓在昆明,不但经济窘迫,而且精神压抑,工作、生活、爱情全都一团糟了。
1943 年 8 月,吴宓跟着陈寅恪去了成都燕京大学。
1944 年 9 月 23 日,吴宓由昆明出发,经贵阳、遵义、重庆、白沙,一路颠簸,终于于 10 月 26 日与陈寅恪相聚。
老友相见,另是一番感慨。
吴宓与陈寅恪
比较有意思的是,吴宓到燕大,竟然也讲《红楼梦评论》等,一时之间,听者无数。
燕大给了他们一个很有趣的称号——吴宓、陈寅恪、萧公权、李方桂,同为“四大名旦”。
再后来,梅贻琦力促他回清华,继续执教西南联大。吴宓想带着陈寅恪一起去,但摔坏右胯骨,兼且左乳生疽,陈寅恪也不同去。
吴宓就没回去。直到 1946 年秋,清华在北平复校,吴宓再也没有回去。
而被吴宓爱其“傻”、“痴”、重才的钱锺书,于 1949 年,回清华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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