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刘星
以下为采访摘要
我是:左去甲六幸
△刘星
他写了一首曲子,震响了民族乐坛。他出走体制,在天花板上掉虫子的漂屋写出中国NEWAGE的经典之作。
田川:您的才华我可以用天才来形容,但同时你又特别叛逆,非常固执。
刘星:我就是这样的。
别人说他是鬼才,是中国当代的音乐隐士,就像他的作品,总是《一意孤行》,公开声称自己《无所事事》,毫不讳言《孤芳自赏》,活得像《闲云孤鹤》。
田川:很多人评价您是音乐隐士,(中国)NEWAGE的开拓者,从体制内出走的职业自由音乐人……这些头衔都是带着光环的,可出了民乐圈,可能就没有人认识刘星这个人了。如果让您定义或介绍自己,您会怎么诠释?
刘星:我之前给《文汇报》记者一张名片,左去甲六幸,看了以后他说看不懂。
田川:我也看不懂。
刘星:多读几遍你就懂了,这是山东话。
田川:左去甲,我怎么觉得我掉一坑里,你是在耍我吗?
刘星:不不不。
田川:左去甲,作曲家刘星。
△刘星
刘星:不喜欢动,因为人太多了,到处都是人。
上海莫干山50号创意园区里,我们终于见到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音乐隐士”,中阮演奏家、作曲家——刘星。
△刘星与朋友创办的半度音乐
2003年,他跟朋友合伙创立了半度音乐,初衷是——只出版自己认可的音乐。
刘星:半度对我个人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公司搞起来等于我就放弃了个人创作的东西,从一个艺术家变成一个艺术总监。这两年才知道,它们是不能兼做的。
前两天苏州民乐团刚演奏了我的作品,他们让我给他们写东西,我说我写不出来。
距离2013年修改《第二中阮协奏曲》,刘星已经8年没有新的作品。
刘星:现在会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年不如一年,跳水的感觉,垂直下降,创造力跟身体都在下降,就觉得生活就变得格外无聊。
近年来,刘星把主要精力投入中阮的编曲和教学,改编和移植了《广陵散》、《巴赫无伴》等中外古典名曲,用近十年的时间编写了阮的系统教材《阮技习谱》。
偶尔可以在教学视频的弹幕和评论区里刷到有人惊呼,竟然能在这里看到这位大神。
“
前几年我挺消极的,觉得自己的创作不被需要。
音乐教育是很好的,但总有种让卡拉扬去指挥社区乐团的感觉。
我们需要精品,但现实与此相反。
”
——刘星
刘星:80年代的时候,我在中央音乐学院找了个老师学单簧管,我说你那么忙,每天练习多长时间?他说基本每天练8个小时,40多岁时还是这样练习。后来我给他写了一部单簧管和中提琴、大提琴合奏的作品。
良好的演奏平台,是让作曲家有冲动写作的非常重要的平台。所谓的演奏家太多了,都是“所谓的”,必须加上这个词,你得让民乐专业起来。
“天才”——曾是评价刘星的高频词汇。12岁师从月琴宗师冯少先,1978年恢复高考后首批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初进校园就以过人的弹奏技巧和作曲天赋轰动一时,有人预言他会成为世界级作曲家,也有人骂他,“太狂” 。
△刘星 青年时期
田川:你当时是轰动了学校么?
刘星:1978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在学校大礼堂里边演奏,弹的是《百万雄狮过大江》,好像是桑桐院长见了我都说“这个孩子。”因为我完全学的老师冯少先的演奏方式,屁股都离开演奏椅了,左右晃着弹,晃得底下哗哗笑。每次我在演奏厅考试,底下的人都是满的。老师上课他要看我弹,因为他弹得没我好。我跟朋友讲我进学校脑袋都仰到天花板上去了,狂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感觉。
田川:那您去上课吗?
刘星:不上,但考试还是要去考一下。那段时间的造型就是一个花衬衣敞着怀,一个拖鞋,头发披到肩的位置。然后去考试,一看题“为什么说资本主义社会是腐朽的,没落的,必然灭亡的?”
刘星的处女作《沙漠之夜》,一曲压倒作曲系同学,破先例被转往作曲系。
刘星:我那会儿特别用力地练琴,每天练三到四小时钢琴,然后上视唱练耳、民歌……当时没什么月琴的作品,我就想给它写一部作品,就是一种自然的冲动。所以那年我主要就是在唱片室里听胶木唱片录制的欧洲作品。
田川:你都听了什么欧洲音乐?
刘星:都是勋伯格之后,或勋伯格那个时期的作品,像梅西安之类的我全都听了。接触到这样新的东西之后,刺激得我很兴奋。我记得1979年回家的时候,我妈听我弹琴就说你弹琴变了,你学会美了。就是我从西乐的系统里才开始真正了解到什么是音乐,就是啪一下,门被打开了。
音乐的大门开启,灵感便一发不可收拾。1986年,刘星,一个24岁的青年作曲家,为一件几乎湮没了许多世纪的古老乐器——阮,写出了一首真正意义上完全改变它在当代中国民族器乐领域历史地位的作品,谁也没有想到,过去在乐队中被边缘化的阮,竟然潜藏着如此丰富的表现力。
这件用魏晋文人名字命名的乐器,今世在一个青年作曲家的佳作中精彩“现身”,一部杰作恢复了一件乐器的荣耀,甚至为它划出一个艺术的新纪元。
二十多年来,《云南回忆》不仅使听者澎湃,成为了所有阮演奏家最喜欢,也是最考验技艺水准的第一曲,也成为了现代民乐的经典。无论你在中国大陆,抑或港台、新马、欧洲,只要有阮,就有可能听到它。这样的效应是如何发生的?一句话——就是来自作品本身。
△梁宝耳 职业乐评人
以对音乐要求严谨而著称的职业乐评人梁宝耳,在听过《云南回忆》后的第一时间写了一篇短评,他说,在乐曲中,完全听不到例行公事式的乐句,整首作品流露出中国音乐的韵味,和声新颖,不以制造怪诞抢耳音响为目的,作曲者有运用乐音组成有格局之旋律之才华,更大胆地说,“刘星是他听过中国老中青三代各派最杰出的一位。
刘星:我记得当时写的时候,乐队的部分写的快,独奏还没出来,但我不管了,先把乐队走下去。有时候写交响乐也是这样,突然某个声部的灵感就来了,一下嚓嚓嚓写好几页。所以我什么都不管就往下写,写完回头听一下看看,哎呦,确实很好,然后再把其它部分补上去。
田川:您在写《云南回忆》的时候,是从没去过云南吗?
刘星:没有。之前有一个学生说,乐团老师说他弹作品没有乐感,应该多去经历,要去谈恋爱什么的。这就是民间音乐的观念,其实如果你没有音乐感觉,你去遍全世界,整个太阳系你都游遍了回来,你仍然是没有感觉的,因为它们之间没有关系。他们对现代音乐不太了解,音乐感觉完全来自基本功的基础之上。我为什么说作曲不能教,因为它靠的就是天赋,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选择。
单簧管协奏曲第二乐章,老师就问我,他说你是搞作曲的,乐章第二段反复的时候,这一拍音拐弯的方式为什么和第一段不一样?同学们就是各种回答,他说都不满意。我说以我作曲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他在做选择的时候他没法选出哪个拐弯方式更适合这个乐句,所以他就用来一个折中的方法,两个都用。我觉得他听了以后觉得这可能是最合理的一个解释。
我们作曲就是一直在做抉择,无数灵感出现,选择出哪一种才是最好的,最合适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搞二五眼子的东西”
无论是驾驭音乐世界中的无数个动机,抑或是人生的抉择,刘星似乎都将“自由不羁”贯彻到了底。毕业两年后,他从体制出走,投入了动荡不安的「音乐个体户」生涯,在北京度过了近十年贫乏且漂泊无定的日子,尝尽肉体的痛苦,绝望便开出了花,他最重要的个人化创作,也在此时应际而生。
田川:我觉得以您的天才光环,加上又没有很想踏实留下来好好做创作来讲,能在乐团里留了两年也挺不容易的。
刘星:那两年也没少捣乱,给乐团,给领导添了很多麻烦,所以后来我干脆就走了。
在北京的八年,我在肉体上受到很大的折磨。1991年我女儿刚出生不久,在北京琉璃厂九十四号,也是我在北京待的最后一个地方。那个房间挺大,但是特别暗。屋里有个天窗,你睡着觉它会突然,啪,掉下来一个大虫子砸在脸上。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人说话。
△文汇报 关于刘星作品《闲云孤鹤》的报道
刘星:那会儿我也年轻,正是创造力旺盛的时候,但做的事情我觉得不足够多,这点有点遗憾。《一意孤行》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当时琴就摆在鱼缸上,腿就顶着鱼缸弹琴,生活上是很艰苦的,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回家去,肯定的,因为这是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田川:这种窘迫的状态持续了多少年?
刘星:差不多到十年前吧。刚到上海的时候,我就带着孩子住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招待所里面。二十几万的房子真是倾其所有,一半以上的钱都是借的。
2000年在香港的专场演出,是到现在为止我赚得最大的一笔钱,整场演出应该一下赚了十几万。接着又给电影《鬼子来了》配乐。但是从这之后再也没有像这样的收入了,再也没有了,因为我已经还完钱了,这是我的命。
生活中的窘迫差不多过了将近三十年,现在我觉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了,大部分使命都完成了。就是可惜我还有几部作品没上演,现在要演比较难了。
田川:你的信念是什么?
刘星:搞真正好的东西,而不是二五眼子的东西。一天到晚,我特反感那些没技术,但老强调韵味的,我觉得都是骗子。
刘星说,十个人里若有九个赚钱的,我就是那个不赚的。以世俗的标准来看,他混得不算好,一不进体制,二不混圈子,喜欢的民族音乐也堪称冷门。从2003年开始,半度一边免费办着民乐演奏会,一边自费去采风录制民间快要失传的音乐,他相信自己做的事情一定是有价值的。
刘星:我是2004年听到的西部民歌大赛,全是各种音乐专家,但是没有一个人把那些音乐录下来。第二年我们去采风的时候,我们就录下来了。我当时听到以后觉得,苗族的音乐太棒了。
△刘星在内蒙采风
刘星:几千年才能拐出这样的弯,才能用这样的嗓音表达出这种意境,相当感人。这样的作品完全是靠精神支撑着,它是精神类的作品。
有一次在中央音乐学院做讲座,我问音乐有什么用?你们是学生,是老师,在中国最高音乐学府里边教现代音乐,你们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我的结论是,一部音乐的经典作品,就是博物馆里的那些破铜烂铁,它不值钱,因为它是无价之宝。它代表这个民族的最高智慧,是一种象征,是一种荣耀。
你
刘星改编《广陵散》、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等中外古典名曲,并在2007年带着半度室内乐团在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登台,打破了中国民乐团当地“无安可”的记录,连续加奏三首,赢得满堂喝采,30年来,想为阮寻找“出路”的意念逐渐强烈。
刘星:中阮从50年代重新研制出来后,一直就是乐队里的一个配角,就负责弹后半拍,是乐团中业务差的代名词。一个中阮演奏家上台独奏,介绍上写中阮独奏谁谁谁,放的照片是他弹琵琶的照片。他就是想告诉别人我不是弹中阮的,我只是客串一下。中阮的待遇就是这样。
△刘星
刘星:五十年代,我们模仿西乐管弦乐团建立了我们自己的民乐团。音响观念,演奏观念,你得让民乐专业起来。现代音乐是脱离了民间音乐、民族音乐的区域性文化束缚的,是完全独立的系统,所以我觉得现代音乐最伟大的地方是,它描绘的是普世情怀。
田川:民族音乐,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们应该怎么去理解跟面对?
刘星:经典的东西的确是世界的,因为它真做到极致了。精神空间越大,才越有创造力。
田川:我们说人琴合一,您会觉得自己和中阮有相似之处吗?
刘星:有啊。我给它描述就是,在憨厚中透着一丝睿智,像我。包括他长得样子,就是现在研制出的这种琴,我都觉得特别完美。
刘星自嘲,“或许我这个人太愚笨,或许我生来性格就不合时宜,或许我应该生活在一千年前。”这些年来,他主动或被动地背负着“隐士”的名号,却不代表已不再需要众人的赏识。好的作品总会有人一再提起,也在无数个深夜里涤荡着陌生又共情的灵魂。
“
音乐告诉我,无畏的颓废和悲伤只会毫不留情带走人的信念和渴望,要对土地和生命予以赤忱,爱要如雨滋润,如绿攀缘,如光吸吮。
”
△刘星黔东南采风照片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编导:周佳榕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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