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制造什么?我问,滚地雷呀!就是你们说的球状闪电!
就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与周
围其他人的对比。在路上,不断地看到有一对对的情侣,都是女的筋
疲力尽地坐在石阶上,男的则喘着气站在边上试图劝女伴继续走。每
良。这时一个白色的身影轻盈地超过了我和挑夫,这姑娘穿着一 件白
衬衣和-条白色的牛仔裤,像一道浓缩的白雾。在这缓缓移动的人流
中,她的攀登速度快得引人注目。她的脚步轻快跳跃,没有一点儿沉
重感,当她经过我身边时,也没有听到喘息声。她回头看了一眼,不
是看我,是看那个挑夫,她的表情宁静,看不出一丝疲劳感,苗条的
荫道上悠闲地散步一样。 时间不长,她的身影就消失在白雾中。
当我终于到达南天门时, 看到这里已高出云海之上,太阳正从西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玉皇顶气象站,站里的人得知我的身份和
来历时似乎觉得很平常,在这个著名的气象站中,不断地有来此搞各
种观测的大气科学工作者,他们告诉我站长有事下山了,就把我介绍
从我们那次云南之行到现在,已有三年多。当问到他怎么会到这
个奇怪的地方来时,赵雨说:“我来这儿是图清静, 下面的世界太他
“那你还不如到岱庙去当道士。”
“那地方现在也不清静。你呢?还在追逐那个幽灵?
我把来意向他说明。
怕没人知道这事了。
我说:“无所谓,我想了解这事儿,是因为它是国内第一起大气
身为了散散心、消不空还能理到一场便雨除了武出山的全顶
这儿是观雷最好的地方了。”
“谁吃饱了撑的观雷! 我看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在这儿,雷雨天
赵雨把我领到他的宿舍中,这时已到吃饭时间,他打电话让食堂
的人拿来了不少吃的,有又薄又脆的泰山煎饼,酒杯那么粗的大葱,
赵雨对送东西来的老炊事员道谢, 当那老头转身要走,赵雨突然
想起了什么,问他:“王师傅,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站上干的?”
“我可是1960年就在这食堂干了,那时是困难时期,那时可还没
有你呢,赵站长。
赵雨和我惊喜地相视而笑。
我急切地问:“那您见过球状闪电吗?”
“你....滚地雷吧?
“对!民间是这么叫!”
赵雨又拿出了一个杯子,我们热情地请老王入座,我边给他倒酒
边问:“1962年的那次记得吗?
“你别说,还就那次记得清,那次伤了人嘛!”
王开始讲述: "那是在7月底,好像是下午七点
时节的那个时候天还大亮着,但那天云那个厚啊,不点灯什么也看不
着了。雨下得跟泼水似的,人站在雨里能给你闷死!雷一-个接一
中间都没空档的
“那可能是锋面过境时的雷暴天气。”赵雨向我补充道。
“我听到一声炸雷,打雷前的那道闪电真亮,我在屋里眼睛都给
了。我从大雨里把那人拖进屋里, 那人的腿上冒着烟,雨水一浇吱吱
响,但神志还清楚。就在这时那滚地雷进来了,是从西窗进来的,当
时那窗可是关着的!那东西有..有这张煎饼大小吧,血红血红的,
把酒杯举在半空比画着,“飘啊飘的, 我当时像见了鬼,吓得说不出
话来,倒是人家那几个搞科学的不慌,让我们不要碰那东西。那东西
碰着人,最后就钻进了烟囱口,刚钻进去就轰的一声炸了。 这么多年
在这山顶上我什么样的雷没听过,可到现在还真不记得再有那么响的
声音,震得我耳朵好几天嗡嗡的,左耳朵落下了毛病,现在都耳背。
留下了一条焦印子。后来出去看,屋顶的烟囱都给炸塌了!”
本单上
“那四个搞观测的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不知道。”
”他们的姓名还记得吗?
“唉, 这么多年.....只记得那个受伤的人,是我和站里的两个人
把他背下山送医院的,他很年轻,好像当时还是个大学生。他的-条
定落下残疾了。那人好像姓张,0叫..么..什么夫。”
赵雨把酒杯猛地激到桌子上,“张赫夫? ”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我在泰安医院还照顾了他两天,走后他
还来了封信谢我,那信好像是从北京来的。后来就断了消息,现在也
不知在哪儿。
赵雨对老王说: "在南京,在我的母校当教授,是我们俩的研究
生导师。”
“什么?”我手中的酒杯差点儿掉下去。
"张彬以前叫过这个名字, 文革’中改的,因为让人想起赫鲁晓
我和赵雨好长时间不说话,还是老王打破了沉默,"这也不算 太
因为他这辈子已经有了目标,刚有的,他要研究那个东西,还要制造
出空来,
“研究制造什么?”我问。
“滚地雷呀!就是你们说的球状闪电。”
我和赵雨呆呆地对视着。
老王没有觉察到我们的表情,继续说下去:“他说要用一辈子的
时间去研究那东西,看得出来,在山顶上见到滚地雷他就迷上它了。
人就是这样,有时不知怎的就迷上了一个东西,你这一辈子都甩不了
它。就说我,二十年前的一天做饭取柴火时,扒拉出一个树根,正要
扔进火里,觉得它很像只老虎的样子,就打磨打磨摆在那里,还真好
看,从那以后我就迷上了根雕,就为这,我退休了还留在山上。”
我这才发现赵雨的房间里确实有大大小小不少根雕,他向我介绍
这都是老王的作品。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谈到过张彬,虽然我们心里都想着这事,
吃完饭后,赵雨领着我在夜色中的气象站里转了转。当我们走过
他们那个小小的招待所的唯一个亮着 灯的窗户时,我惊奇地停住了
脚步,看到了房间里那个白衣姑娘,里面就她一一个人, 两张床上和桌
子上铺满了翻开的书籍和图纸,而她则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像在思考
什么
“嗨,礼貌些,别往人家的窗子里偷看。”赵雨从后面推了我一
“我在上来的路上见到过她。”我解释说。
“她是 来这里联系雷电观测的,来前省气象厅打了招呼,但没说
是哪儿的,肯定是个很大的单位,他们计划用直升机向山顶运设备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就遇上了雷雨。山顶上雷暴的震撼力是山下无
法相比的,这时的泰山好像是地球的避雷针,仿佛把宇宙间所有的闪
电都吸引过来了。屋顶上闪着电火花,让你浑身-阵阵麻木。 这里的
闪电与雷声之间几乎没有间隔,那一 声声百响震撼着你的每一个细
胞,你感到脚下的泰山被炸得粉碎了,灵魂也被震出了躯壳,恐惧地
我看到了那个姑娘,她站在走廊外侧,任凭狂风吹散她的短发,
那苗条得看上去有些柔弱的身躯,面对着黑色浓云中闪电的巨网,在
惊心动魄的雷声中一动不动, 构成了一-幅令人难忘的画面。
“你最好往里站站,那里不安全,再说都淋湿了!”我在后面对
她哪
她从对雷电的陶醉中回过神来,向后退了两步。
“谢谢,” 她扭头看了我一一眼,动人地-笑,“你可能不相信,只
有这时,我才感到片刻的安静。”
很奇怪,在这密集的雷声中,你说话必须大声喊别人才能听清,
“你这人很特别。”我说出了心里话。
“听说您是搞大气电学专业的?”她没有回应我的话。
这时雷声弱了下来,我们可以从容地谈话了。我问她:“你们要
在这里观测雷电?”从赵雨那里我感觉到她的来头似乎不便提及,于
是就这样说。
“是的。”
“侧重于哪些方面?
“雷电的生成过程。我并不想贬低您的专业,但现在的大气物理
学界连雷雨云成电这样最基本的问题都众说纷纭,甚至连避雷针是怎
样起作用的都搞不清呢。
我马上知道,即使她不是搞大气物理的,在这方面也有相当的涉
。 雪雨云成电原理正如她所说的还没有一 个今人满音的理论, 至干
避雷针的防雷原理这样似乎连小学生都能回答的问题,从理论上也真
是没搞清楚一近年来通过对避雷针金属尖端放电电量的精确计
算,得知其远不能中和雷雨云中积累的电荷。
“那你们的研究很基础了。”
“最终目的是很实用的。”
“研究雷电生成过...工消雷吗?”
“不,人工造雷。
....雷?干什么?”
她嫣然一笑,“猜猜?
“利用闪电制造氮肥?”
“用闪电修补臭氧空洞?”
她又摇摇头。
“把雷电作为一种新能源?
她还是摇摇头。
她点点头。
我哈哈一笑说:“那你们得解决瞄准问题,闪电的路径是一种很
随机的折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后考 虑的事,现在连雷电的生成问
题还没解决,我们对雷雨云生成的雷电不感兴趣,关键是生成晴天也
能出现那种罕见的干闪电,但现在观测到它们都很困...你怎么
“你是当真的?”我目瞪口呆地说。
“当然!我们预测,这项研究将来最有价值的应用是建立起一
高效率的防空系统,在城市或其他保护目标上空生成一一个广 阔的雷电
场,改入的政市61站进入这个雷电场机发放电,住这种情况K
一极的话, 也可打击地面目标,不过这样问题就更多了...其实我们
只是进行可行性研究,提出概念,再在最基础的研究方面找找感觉。
如果真的可行,具体的实现还要靠你们这些更专业的机构。”
我松了一口气,“你是军人?”
她自我介绍叫林云,是国防科技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专业是防空
武器系统。
“呀,你看世界多新鲜,好像是从刚才的雷雨中新出生的呢!’
林云惊喜地喊道。
这也是我的感觉,不知是由于刚才的雷雨还是面前这个姑娘,反
正我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晚上,我、林云和赵雨三个人出去散步,不久赵雨被站里的电话
街上弥漫着- -层薄雾,街灯在雾中发出迷蒙的微光。这高山之夜很静
很静,下面的那些喧闹仿佛已成为很遥远的记忆。
雾散了一些, 天上有稀疏的星星出现,这星光立刻映在她那清澈
的双眸中,我出神地看着她眼中的星光,又赶紧将目光转向真正的星
空。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那前面已经放映过的都是黑白片,
今天,在泰山之巅,画面突然变成彩色的了。
就在这夜雾中的天街上,我把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告诉了林云。
我给她讲了许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生日之夜,还告诉她我决定用尽一
生去干的那件事。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些。
“对于一件全人类都还无法 了解的神秘莫测的东西,不管它给你
带来多大的灾难,你是很难产生恨这种感情的。开始我只是对它好奇,
随着知识的增加,这种好奇发生了质变,我完全被它迷住了,在我的
心目中,它就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在那个世界里,我能见到许
多梦寐以求的美妙神奇的东西。”
这时,-阵令人陶醉的微风吹来,雾完全散了。天空中,夏夜
烂的星海一望无际地显现出来,在远远的山下,泰安的万家灯火也形
成了另一片小小的星海,仿佛是前者在一个小湖中的倒影。
林云用她那轻柔的声音吟诵起那首诗来: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星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
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这美丽的夜中世界在泪水中抖动了-下又变
得比刚才更加清澈。我明白自己是一个追梦的人, 我也明白在这个世
界上,这样的人生之路是何等的险恶莫测,即使那雾中的南天门永远
不出现,我也将永远攀登下去一
张彬
博士研究生的两年很快过去了,这两年中,我建立了自己的第一
个球状闪电数学模型。
高波是个出色的导师,他的长处在于能很好地诱发学生的创造
力。他对理论的痴迷和对实验的忽视同样极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
数学模型成了一个完全没有实验基础的天马行空的东西。但论文答辩
还是通过了,评语是:立论新颖,显示出深厚的数学基础和娴熟的技
巧。模型在实验方面的致命缺陷自然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答辩结束
时,一个评委出言不逊,"最后一 个问题: -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
使?”引起一阵供笑。
张彬是论文答辩委员会的成员之- -,他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枝
节问题,没有发表太多的意见。这两年来,泰山的事我一直没向他提
过,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我预见到,那将迫使他说出一个使
他深受伤害的秘密。但现在我就要离开学院了,终于忍不住想把事情
问清楚。
我去了张彬家,向他说了我在泰山所听到的事。他听后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地板一个劲儿抽烟,-支烟抽完后,他沉重地站起身, 对我
说:“你来。”然后带我走向那扇紧闭着的门。
张彬一 -个人住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他的起居都在一个房间里,
另一个房间的门]始终紧闭着。赵雨曾告诉我,有一-次他的一个外省的
可子来看他,他想起了5张形家,台能上同字在那住院,5形
张彬打开那个房门,我首先看到的是一排摞得高高的纸箱子, 绕
过它们,里面的地上还堆放着一些纸箱子, 除此之外,房间里好像没
有别的大东西了。迎面的墙上,挂着
高戴眼镜的女性的黑白照片,
那位女性留着那个时代的短发,镜片后的双眼很有神。
“我爱人,1971年去世的。”张彬指了指照片说。
圆形的空地,但就紧挨着照片,却在墙上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件雨衣,
就是那种胶面帆布的旧式雨衣,深绿色的,显得很不协调。
“正像你已经知道的,自那次在泰山看到球状闪电后,我就迷上
我首先是到自然雷雨中寻找球状闪电,跑了很多地方。后来认识了她,
把我生住,起的也定地大的电,观是二个知述的研究官,我们定任
大雷雨中相遇的,以后就一 起外出寻找。那时条件很差, 大半的
路都要靠脚走;晚上住在当地老乡家,还常在破庙或山洞中过夜,甚
至睡在露天。记得有一次, 因为在一场秋天的雷雨中观测,两个人同
时患了肺炎,那个偏僻的地方缺医少药,她病得很重,差 点把命丢了。
我们遇到过狼群,被毒蛇咬过,饿肚子更是常有的事;不止一次,闪
电就击中距我们很近的地方。这种野外观测持续了十年时间,这+
我们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遇过多少险,数也数不清了。为了这
个事业,我们决定不要孩子了。
“大部分时间是我们两人一起出去,但遇到她教学和科研工作忙
的时候,我有时也一个人出去。有一次在南方,我误入了一个军事基
地,当时文革正紧,加上我父母都留过苏,人家看到我带着照相机和
一些观测仪器 ,就怀疑我是刺探情报的敌特,不明不白地一关就是两
年。在这两年间,她仍不断外出在雷雨中观测。
“她遇难的经过我是听当地老乡说的。在那次大雷雨中,她终
遇到了球状闪电, 她追着那火球跑, 眼看它就要飞过- 条湍急的山溪,
情急之下竟用手举着磁钢仪的接闪器去拦火球。事后人们都说这简直
是胡来。但他们无法理解,当她终于看到寻找了十年之久的球状闪电,
转眼间又要失去观测它的机会时会是什么心情。
“据当时在远处的目击者说,那个火球接触接闪器后就消失了,
它沿导线通过了磁钢仪,在另一端又冒了出来。直到这时,她还没有
受到伤害,但最终也没逃过这一劫:那个火球围着她转了几圈,就在
她的头顶上爆炸了。爆炸闪光过后,她就消失了。
【本文选自《三体前传球状闪电》,作者刘慈欣等 有删减,如有侵权,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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