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10年，我们该复婚了

1

秦芳跟李悦说，她要和李长河复婚。

李悦正在卫生间洗头洗了一半，没听清，就弯着腰托着沾满白沫的头发，探出头问秦芳：“你说啥？”

秦芳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和你爸复婚。”

头发上的水顺着李悦手指缝滴滴嗒嗒往下滴，李悦赶紧缩回头用毛巾胡乱地包住头发，然后跑到客厅，挡在秦芳面前，也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同意。”

秦芳正盘腿坐沙发上给电视换台呢，她向右欠起半个身子，脖子和右手探得长长的，眼睛盯着电视继续摁遥控，笑嘻嘻地说：“你看你往这儿一站跟堵墙似的，信号都穿不透。”

李悦知道秦芳是故意跟她打岔，就一把抢过遥控扭身关了电视，然后把遥控往沙发上一扔，说：“我跟你说我不同意！”

秦芳这才把目光挪到李悦脸上。

李悦恨李长河秦芳知道，她和李长河离了十年，李悦就恨了十年。可这恨，总不能挂一辈子吧。

李悦急得直跺脚：“妈你没事吧？好端端地复啥婚呢？他以前咋欺负你的你忘了？

秦芳立眉瞪眼地说李悦：“你别一口一个他，他是你爸。”

李悦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他不是我爸。”

“你不承认也不顶事，他永远是你爸，改变不了。”

秦芳低下头，用手指头捻掉衣角脱落的一根线，说：“你恨了他这些年，除了让你自己更痛苦，你得着什么了？父女俩没啥解不开的结，别钻牛角尖。”

这回李悦没吭声，但急速起伏的胸脯预示着她正在酝酿更猛烈的情绪和更尖刻的语言。

“我俩的事是我俩的事，和你无关。你别把自己扯进来。你⋯⋯”

“妈，你有没有良心？”

秦芳还没说完，李悦就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甩在了地上，用更加尖锐的声音冲着秦芳喊：“你被他欺负的时候是我替你出的头，你孤单痛苦的时候是我陪着你。十年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俩的事跟我没关系？”

秦芳刚要答话，李悦又说：“怎么会没关系？我二十八了搞个对象都不敢往家领，为啥呀？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单亲家庭，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缺爹少妈。你们没离的时候天天吵日日闹，最后离婚还闹得人尽皆知。现在你们想复婚了，又说跟我没关系了。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李悦那张重叠着李长河影子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散在额前，上面还沾着些没来得及完全挥发的白色泡沫。

秦芳心一下子就缩紧了。

这些年李悦一直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跟谁都像隔着一层似的，热乎不起来。但秦芳是真没想到，对于她和李长河的离婚，李悦是如此耿耿于怀。

2

尽管如此，秦芳还是把和李长河的复婚计划提上了日程。

他俩凑一起讨论复婚的事，李长河说到时证一扯，家里人再一起吃顿饭，成了。

但秦芳不同意。

秦芳和李长河在一个工作系统，有共同的同事和朋友。当年大家都目睹了他俩鸡飞狗跳闹离婚的全过程。如今要复婚，怎么能就这么敛声匿迹？

秦芳又说婚后她要住李长河那儿，她这套房给李悦，以后当嫁妆。

李长河点着根烟吸了一口说：“哎，还是我住你这儿吧，我那套房给闺女。到时一过户，我就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走了。”

李长河夹着烟的手一挥一挥地舞着，脸上的褶子缝里都夹着对未来幸福的期待。

秦芳手在鼻子前煽了煽，说：“李悦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估计她不会接受。”

李长河就有点恼，嗓门又粗大起来：“倔个球？老子给她圈房子置地呢，她不领情就算了，还拿劲？”

李长河就这么个毛病，一生气嘴就不干不净。跟秦芳是，跟李悦也是，十年前这样，十年后还这样。

秦芳还没说啥，赶上李悦从外面回来。大概门外头就听见李长河喊了，李悦一推门就冲李长河叫：“我不用你给我圈房子置地，你也别用我养老就行。”

李长河压根儿没想到李悦会回来。一紧张，站起来就把还没抽完的半截子烟扔地上，用脚拧了拧。

这十年里因为李悦对他的恨，他能见到李悦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每一次的见面都被李长河当成了皇帝对子民的召见、上级对下级的接见，小心翼翼地重视着、表现着。

可李悦的话还是把李长河气得跳了脚，他说：“我是你老子。”

李悦冷笑：“你说的那是我十八岁以前的事”。

李长河还想张口说啥，被秦芳一把拦住，连扯带搡地推出了门。

秦芳特怕李长河和李悦碰面。

李悦和李长河一个德性，脾气又臭又硬，嘴还利，他俩一见面保准炸。

李长河沮丧地抹了把脸，颤着声跟秦芳说：“我⋯⋯哎⋯⋯ 我这个爹当的⋯⋯哎⋯⋯”

秦芳拍拍李长河的背，没说话。

当年他俩离婚是有点随自己的性，没顾李悦的感受，可命运给他们摆的这道坎他们没得选。

原以为当时已经十八的李悦能理解他们走的这一步，可谁承想李悦不仅不理解，还揣着这份恨趟过了整整十年。

3

秦芳和李长河离婚那年，李悦十八。

李长河嗓门大脾气急，平常说话就跟吵架似的，一急起来更甚，嘴还不干净，操爹爹骂祖宗的逮谁冲谁去。

秦芳倒是性子慢，又缓又稳的，可也没能稳得住李长河。他俩就那么红打黑闹地过了十九年，秦芳实在受不了，当时气一上头就非要离婚。

要是就那么着就离了吧，李悦对李长河充其量也就是怨，怨他大半辈子对秦芳没个好声好气，也怨他的烂脾气没让她有个舒筋展络的童年。

但临了，李长河和秦芳的房子之争，便撕得有点难看。

李长河本不想离，但秦芳坚持，他便急脾气上了头，为了要他和秦芳共有的那套房跟她打起了官司，谁说情也不管用。

李悦跟李长河闹过，说：“你折腾大半辈子了，临了你也有个男人样，让一让我妈， 也好让我有个由头记下你的好。别以后让我想起你这个爸，没好。”

可那时候的李长河多刚愣啊，他心说我就算让了你们也记不住我的好。

于是李长河到底没让，愣是等着这场官司打赢房子判给了他，他按市场价的对半给秦芳钱。那钱还是打了欠条，分几次给完的。

刚离婚那阵儿秦芳特难，生活上的难加上心窝里的痛，秦芳每天啥也不干，光是哭。

李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就由此恨上了李长河。恨得这十年，李悦愣是没主动见过李长河一次，没喊过他一声爸。

可谁能想到，十年后，这离了的婚还会复，散了的人还会合？

人哪，越上年纪可能越念旧情吧。

4

秦芳和李长河复婚的日子定在两天之后，那日子赶得紧的就好像他俩一直在盼着这一天，迫不及待。

李悦却闷闷不乐。她和秦芳相依相伴十年，她一直以为秦芳是恨李长河的，以为秦芳和她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可以并肩作战，可以共同仇视李长河。

可现在秦芳却甩开她转头奔了李长河，然后独留下她，就像被剔了骨的鱼一样软塌塌地支楞在那儿，动不了也游不掉。

秦芳和李长河复婚那天，即便再不情愿，作为他俩唯一的闺女李悦还是露面了。

她选了张离舞台最远的桌子，靠着角落静悄悄地坐下来，然后看着舞台上的秦芳和李长河。

从李悦这个角度看，李长河好像还是老样子，十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高兴就仰头，激动就甩头，不想理人就撇过头，生气就低下头。李长河的脑袋绝对就是他心情的晴雨表，不失毫厘。

但再仔细看看，又好像变了些什么。他身子没那么挺拔了，头发没那么密了，发际线也比那时候高，显得他的国字脸也没那么方了。

李悦看着台上陌生又熟悉的李长河，心上就跟被谁戳了个洞似的，有股子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洪流般倾泻而下。

毕竟，他是他的爸。也毕竟，她幼时总是日日赖在他的肩膀上，不愿爬下来的。

5

那天复婚的场面搞得跟新婚一样隆重。

李悦根本没想参与其中。

她觉得这事儿跟她无关，离也好，复也罢，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根本管不了，也不想再管。

她想站起来先走，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的人——齐小天。

齐小天是她处了快两年的男朋友。他俩条件相当、兴趣相投，齐小天父母也对李悦特别满意，早就催着俩人结婚了。

是李悦一直没应。

因为这齐小天还跟李悦深谈过好几次。他就想弄明白，他俩感情稳稳当当的，怎么就不能往结婚上走，而且到现在为止，他连李悦家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更别提见她父母了。

可今天，齐小天居然出现在李悦父母的复婚宴上。

李悦登时觉得，天塌了。

是的，和齐小天处两年了，李悦都没带他回过家，更没告诉过他自己的家庭情况。

因为李悦一直觉得，秦芳和李长河离婚是让她家庭缺失、使她幸福感为零的原罪。

她恨李长河，恨他对秦芳的绝，也恨他让她失去了完整的家，所以她拼力阻止他俩复婚。

可她还被一种摆不脱的自卑情绪吸附着，这种自卑来自于父母离婚造成的家庭不健全。所以她又异常渴望着，能像别人一样享受来自于父母双方共同的爱。

她一直就像那沙土埋头的鸵鸟一样纠结着、挣扎着，又期待着、渴望着。

而现在，她一直以来精心遮掩的家庭情况就这样真实地、赤裸地暴露在了齐小天面前，一览无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小天向她走来，自己却没地儿躲藏。她不知道齐小天将会对他俩的感情做怎样的宣判。

6

可是，齐小天并没有跟李悦提分手，他凑在她的耳朵边说：“傻姑娘唉，嫁给我吧！”

李悦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接下来她才知道，原来秦芳和齐小天早就单线联系上了。

有天晚上秦芳回家，听到李悦在卧室和齐小天通话，声音挺大。

齐小天问李悦到底啥时候能见她父母，适婚的年纪了，还处了这么久，为啥拦着不让见，是不是她还有啥想法，没定心，还说要是这样，干脆分手得了。

挂了电话，李悦便呜呜地哭了。

秦芳之前也纳闷呢，早知道李悦处了个男朋友，可一直不往家领，每次问她都说还没准信儿，万一领回来之后又散了咋办。敢情李悦这是两头瞒呢。

秦芳心里立马就跟明镜似的了。

通过李悦闺蜜，秦芳联系上了齐小天，把家庭情况明明白白地摆在了齐小天面前。

秦芳跟齐小天说，“别说我俩打算复婚了，就算还是各过各的，李悦也是父母双全。不管她遇到啥事儿，我和她爸都会并肩出现，绝不含糊。”

齐小天转述这句话的时候，李悦趴在他肩膀上哭得稀哩哗啦。

此时台上的李长河也不闲着，他举着个话筒满场子喊：“我闺女呢？李悦呢？上来，来！”

同桌坐着秦芳他俩的老同事，积极地举举胳膊又指指李悦，这儿，这儿呢。

人都往李悦这儿看，李悦臊得满脸通红，齐小天陪李悦走上舞台。

站在秦芳和李长河面前，李悦才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家原来一直都没散，只是以另一种姿态存在着，然后转了一个圈，又回来了。

李长河说：“闺女，以前我错了，脾气臭气性大，现在我老了，也服软了，我服你妈管，听你妈话，跟你妈好好过！如果做不到，由你发落！”

李悦噙着泪，听他的话又被逗笑了。想了想，她抱住秦芳喊了一声“妈”，秦芳笑着回：“哎。”

李悦对秦芳说：“妈，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我只是想让你幸福。”

秦芳说：“你幸福，妈也幸福，我们一家都幸福。”

一旁的李长河想要抚抚李悦的背，手抬到半空又停了下来，转而落在齐小天肩上，用力地，拍了又拍。

7

一直以来李悦极力阻止秦芳复婚，是不想让她再重入旧坑，她担心李长河还会像十年前那样对秦芳。所以即便李悦再渴望家庭健全，也不想秦芳重回旧日。

可后来的日子，李悦明白秦芳的复婚是对的了。

李长河果然改了，说话越来越小声，脾气也越来越温和，凡事都有商有量，吃完晚饭，两人还经常挽着手去散步。老伴老伴，越是历经沧桑，或许越能体会陪伴的含义吧。

但有一点李悦不知道，秦芳复婚，一是因为看李长河脾气渐改，往日情义还在，二呢，也是为了李悦。

秦芳一早就知道李悦谈了对象，并且是往结婚上奔的。但李悦对她和李长河的离婚，也一直别着劲，这股子劲可能会影响到她将来的婚姻态度和幸福指数。

李悦心里自卑着呢。从上大学起她就不爱跟人扎堆儿，更不爱带朋友回家。这么多年秦芳只知道李悦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闺蜜，其他朋友很少。

后来秦芳又联系上齐小天，就更明白了离婚对于闺女的影响。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秦芳动了想和李长河复婚的心思。而这些年来，李长河也在明里暗里透露着悔意，她见他一次，就发现他老了一次，年轻时那股子倔劲和脾性啊，也随着光阴渐渐弱化了。

再说，能无条件对李悦好的，在这个世上除了秦芳，也只有李长河了。

李悦再恨李长河，这十年来她上大学、找工作都是李长河在背后人力物力地活动着、支持着、关心着。而且愿意把房子那么大物件儿过给她的，除了李长河，也再没别人。

后来高调的复婚宴和邀请齐小天，也都是秦芳为李悦正单亲家庭的名而做的。

秦芳觉得复婚既能给李悦撑起片天，也能让自己和李长河在下半辈子相互有个依靠。齐活的事儿，她得做。

说到底，复婚于李悦，于秦芳，于李长河，都是最好的选择。

十年来秦芳和李长河兜兜转转一大圈，返回头来再看，还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而今，一家人终于团团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