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个月,警方全力搜索大江春泥,我也拜托本田及其他报社、杂志编辑多加关注,有机会就问是否知道大江春泥的下落。无论我们多努力搜寻,春泥却仿佛人间蒸发般,踪迹全无。若他只是孤家寡人也就罢了,但他还有个可能成为绊脚石的妻子,他到底能躲到哪里?难道他真的如系崎检察官所猜测的,逃亡到了海外?
奇怪的是,六郎离奇死亡后,恐吓信也不再寄来了。或许是春泥害怕警方追查,决定先暂停杀害静子的计划,全心全意躲起来了吧!不、不,聪明狡诈如他,不可能没预料到这种情况。那么,他现今应该还潜伏于东京一隅,静静等候杀害静子的时机才是。
象泻警署署长命令手下的刑警,调查春泥最后的住处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附近,像我之前做过的。不愧是专家,在刑警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找到了春泥搬家时雇用的搬家公司(同样在上野,但这家小公司在黑门町,离春泥家还有些距离),由此追查到他的下一个住处。结果,得知春泥离开樱木町之后,搬到本所区柳岛町、向岛须崎町柳岛町是江户时期到昭和七年的街道名称。位于横十间川西侧。明治二十二年,编入本所区。昭和六到七年,成为太平町四丁目和锦系町四丁目。向岛须崎町则是明治二十四年到昭和三十九年的街道名。原属本所町,但昭和六年起分别成为隅田公园、小梅三丁目、同岛二至三丁目的一部分。昭和二十二年,被划至墨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在的向岛四到五丁目。">等地,他的居住环境逐步恶劣,在须崎町落脚的房屋简直就像是临时搭建的工棚——坐落在两家工厂之间,脏乱不堪。他一次付清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当刑警前往调查时,房东还以为他一直住在那里。警方进入屋子里后,发现什么家具也没有,满地灰尘,无法判断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空屋的。警方一一查访附近邻居及工厂员工,由于这一带居民不喜欢管闲事,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博文馆的本田,本来就很喜欢这一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随着事态逐渐明朗,他更加投入、积极地参与调查。他选定之前与春泥碰过一面的浅草公园为中心点,趁着催稿的空当,玩起了侦探游戏。首先,他想到春泥曾经做过发广告传单的工作,便跑去浅草附近的两三家广告公司,调查是否有人雇用疑似春泥的男子。麻烦的是,这些广告公司一忙起来便到处雇人,连浅草公园附近的流浪汉也不放过,让他们换上衣服工作,按日计酬。因此即便是详细描述外貌,那些人还是没有丝毫印象,只是肯定本田所见的应该是个流浪汉这一点。
于是,本田接下来改成在深夜前往浅草公园,仔细检查树荫下的每一张坐椅;或者故意到流浪汉出没的廉价旅社留宿,与房客攀交情,四处询问是否见过貌似春泥的男人。可惜的是,他花了如此多的工夫,却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本田每周都会到我的住处一趟,聊一聊他是如何费尽心思。有一次,他照样亮着财神爷般的招牌笑脸,嘻嘻哈哈地对我说了一件事:
“寒川先生,前阵子我突然注意起畸形秀原文为“见世物”。在街头等空地上搭起临时帐篷、小屋,展示稀奇古怪的生物、表演杂耍特技等展演活动,观赏者需购票进场来。我突然觉得这是一条很棒的线索。最近各地不是正流行蜘蛛女利用镜子,让观赏的人产生错觉,展示人头蜘蛛身的畸形秀之类只有头颅没有身体的杂耍畸形秀吗?我发现一段类似的综艺秀,不过这次的表演和以往的方式相反,这次只有身体没有头颅,在一个被分成三段的长箱子里,下面两段躺着一个女人的身体和双腿,原本应该有头颅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个长箱子里躺着一个没有头的女人,这个无头女是活生生的,因为那女人的手脚偶尔会动一下,看起来既恐怖又性感。戏法的真相,是箱内斜放着一面镜子,利用反射使其看起来空无一物,说穿了倒也挺幼稚的。话说回来,有一次我在牛込的江户川桥江户川上某一座桥的名称,架设于文京区音羽一丁目与水道二丁目交界处至新宿区关口一丁目之间,年月不详,就是往护国寺方向的那片空地上看到这种无头戏法。只不过,跟一般的无头表演方式不同的是,那次上场的是个穿着油亮脏污小丑装的肥胖男子。”
本田讲到这里,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仿佛接下来要讲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抿紧了嘴,确定我被挑起好奇心后,又开始讲了下去。
“您懂吧!我是这么想,一个男人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体,却又能完全隐藏行踪的手法之一,就是表演这种畸形秀。您看,这不是一种相当出人意料的绝妙方法吗?他把目标显著的面孔隐藏起来,只要躺上一整天即可,这不是相当具有大江春泥风格的遁世法吗?特别是大江春泥自己也很喜欢写关于畸形秀的小说,他最喜欢这一类稀奇变态的事情了。
“然后呢?”我觉得本田如果真的发现春泥的下落,以目前的态度似乎也太冷静了,便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马上跑到江户川桥那里,幸亏那儿还真在表演畸形秀,我买了票推开木门走进去,站在那个无头肥男面前,想方设法一窥究竟——他的长相。后来我想,这小子总不可能躺一整天不上厕所吧?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他上厕所。不久,现场观众几乎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我继续等着,结果箱子里的无头男突然啪啪啪地拍起手来,我正觉得奇怪,负责解说的男子跑到我面前说,表演暂停,中场休息时间请我先行离开。我感觉机不可失,一离开立刻偷偷绕到帐篷后面,从篷布的破洞往里面偷看。果然,无头男在那个解说员的协助下从箱子里爬出来,当然啦,头还是好好地在他脖子上的啊。他跑到观众席的一角,哗啦哗啦地撒起尿来。刚才的拍手啊,你说好不好笑,竟然是上厕所的信号啊,哈哈哈……”
“你在说相声啊,少开玩笑了。”我故作生气,本田立刻收起笑脸,辩解说:“没有啦,结果长相完全不一样,真是太失望了。不过啊……真的很辛苦哦。说这个故事只想告诉你为了找春泥我到底费了多少心思!”
只是一段小插曲,却是我们搜索春泥的真实写照,就像这样,完全不见一丝曙光。
不过,在此必须先交代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觉得这件事或许能成为解开事件谜团的关键。经过调查,我觉得六郎头上的那顶假发,似乎是出自于浅草附近。于是我访遍浅草出售假发的店铺,终于在千束町找到一位姓松居的师傅。他描述的假发竟然与死九九藏书者头上的那顶一模一样,但委托定制的客户,与我预期的完全相反,甚至令我大吃一惊,客户竟然是小山田六郎本人。师傅大致描述了订购者的外貌,与六郎的完全一致,而且客户委托时留下的联系姓名也是小山田。假发做好后(大概是去年年底),也是他亲自来领取的。当时,六郎表示想掩饰秃头,然而,就连他妻子静子也不曾在他生前见过他戴假发,这又是为什么?我怎么想也解不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
另一方面,静子(现已成了未亡人)与我之间的关系以六郎的死为界,迅速亲密了起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静子的商量对象,同时也成了她的保护者。六郎那边的亲戚得知我爬上天花板调查之后的种种尽心尽力,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连系崎检察官也忍不住在一旁敲边鼓,帮我说好话,既然发生这种事,要我好好把握时机经常去小山田家走走,多多关心未亡人身边的大小事。于是我开始公然出入小山田宅邸。
正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静子与我在博物馆偶遇时,得知我是她喜欢的推理小说家,当时就已对我颇有好感。之后我们之间又陆续发生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关系日渐紧密,到现在她会把我当做唯一倚赖的对象,实为理所当然。但是像这样一天到晚见面,特别是看到她已成了寡妇,原本觉得那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苍白的热情,夹杂着一触即失的性感魅力,带着生动的现实色彩向我袭来。特别是有一次,我在她的卧室里看到一把外国制的小鞭子时,那恼人的欲火立刻以火上浇油的气势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不经意地指着那鞭子问:“您先生以前学过骑马吗?”她一开始还听不懂,看到鞭子那一刻脸色陡然变得更为苍白,一会儿又慢慢地现出粉色,直到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接着,她幽幽地回答:“不……”愚蠢如我,直到此时,才解开她脖颈间那条细长红血痕的谜团。仔细—想,她的伤痕每次出现的部位与形状都有些微不同。当时也觉得奇怪,但万万没料到,她那看似温厚的秃头丈夫,竟是个令人作呕的性虐待狂。六郎死后一个月的现在,她脖颈间再也找不到那些丑陋的血痕,岂不说明了一切?综合上述迹象,即使不听她直截了当的说明,也能证明我的想象绝对无误。但是,知道这个事实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开始心痒难耐了起来。难道说我和已故的六郎一样,也是个性变态狂?
四月二十日,故人逝世满一个月,静子祭拜过亡夫以后,傍晚邀请亲戚及亡夫的友人前来,我也列席其中。当晚发生了两件事情——虽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但一如接下来说明的那样,竟不可思议地产生某种宿命般的关联——给了我这辈子难以忘怀的巨大震撼。
当时,我与静子在微暗的走廊上并肩走着。来客纷纷回去之后,我们仍讨论着那件私密的事情,即搜寻春泥一事。大约十一点吧,由于还有用人在场,我也不好意思待太久,便准备离开,搭乘静子替我从招呼站叫来的车子回家。此时,她送我到玄关,与我并肩经过走廊。走廊前面就是庭院,院子里有几扇窗户开着,当我们走过其中一扇窗户前时,静子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同时死死地把我抱住。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吃惊地询问。静子一只手仍紧紧抱住我,另一只手指向窗外。我一时以为是春泥,但很快发现什么也没有。只见一条白狗“沙沙沙”地穿越庭院中的树丛,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是狗,只是条狗儿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我也不知到底怎么了,只能轻拍静子的肩膀,安慰她。即使知道窗外什么也没有,静子仍用双手紧紧抱着我。那温暖的触感传遍我的全身,啊啊啊……我终于按捺不住,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强行吻上她那双齿微微张开、仿佛蒙娜丽莎的丰唇。另一方面,也不知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她不仅未抗拒,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从她搂着我的手中传来的那股微带羞怯又不愿放开的力量。
因为那天是亡者的忌辰,我们的罪恶感更添一分。我还记得在那之后,直到我搭上车子以前,两人都沉默着,连目光也不敢交会。
车子启动后,我依然眷恋着刚道别的静子。发烫的唇角仍残留着她柔唇的触感,心儿怦怦跳的胸口仍感受着她的体温。而我心中,仿佛要飞上天的欣喜与深切的自责并存着,宛如图案复杂的编织物般相互交错着。车子正往哪里行走、车窗外闪过什么样的景色,我几乎视而不见。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有样小东西仿佛烙在我的视网膜底。随着车体的摇晃,我不断地想着静子的事,眼睛只看得到眼前一小段距离内的事物。就在位于视线内的中心点,有个物体不断晃动着,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一开始,我只是不甚留意地望着那东西,但突然之间我的神经似乎被触动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
我茫然地思考着,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核心答案。我很讶异,我记忆中的物体和眼前焦点中的物体,若视之为偶然又未免太过于凑巧了。
我眼前是一个身穿破旧深蓝色薄外套、体形壮硕的司机,驼着背,正目视前方开着车。在他肥厚肩膀的前方,有一双大手,正灵巧地操控着方向盘。粗壮的双手上戴着一副极不相称的高级手套,而且是不符合季节的厚手套。或许因此才吸引我的注意吧。但更重要的是,手套上的饰扣……此时我总算醒悟过来,在小山田家天花板上捡到的那个金属磨砂扣子,其实是手套上的饰扣。我曾向系崎检察官提起过这个金属小玩意儿,当时不巧没带过去,加上我们早就认定凶手是大江春泥,所以对凶手遗留的东西不甚重视,这东西还在我的背心口袋里。万万没想到原来这是手套的饰扣,但仔细一想,凶手戴上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纹,却没注意到饰扣脱落,这不是十分合理吗?
然而,司机手套上的饰扣不仅让我明白了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是什么,还让我了解了更深层的信息。无论形状、色泽、大小,两者都太相似了,不仅如此,司机右手的那只手套上刚好缺了一颗饰扣,仅留下扣子垫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与这垫片完全吻合,又代表了什么?
“喂,喂,”我突然叫唤司机,“能不能把你的手套借我看看?”
司机对我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将车速放慢,乖乖取下手套交给我。一看,另一颗仍完好的饰扣表面上,雕刻着R.K.BROS.CO.字样的字母,分毫不差。我越来越惊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感。
司机把手套交给我以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开车。望着他那壮硕的背影,我大脑里的所有思绪突然被某个妄想牢牢占据。
“大江春泥……”
我用司机听得见的音量嘀咕。接着,凝视着驾驶座上方小型反光镜中的他。不消说,那只是我愚蠢至极的妄想,司机在镜中的表情丝毫未变,更何况大江春泥也不是模仿罗宾亚森·罗宾,法国著名推理小说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的作品“怪盗亚森·罗宾系列”中的主角。车子送我到住处时,我多给了司机一笔钱,问了一些问题。
“你还记得手套上的饰扣是什么时候掉的吗?”
“饰扣吗?一开始就不在啊!”司机神情奇特,“这手套是人家送的,虽然还很新,但扣子掉了,所以不能用了。是刚过世的小山田老爷送我的。”
“小山田老爷?”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连忙又问,“是我们刚离开的那个小山田家的老爷吗?”
“是的。那位老爷还活着时,往返公司通常由我接送,算是我的老主顾。”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那副手套的?”
“他给我的时候天气还很冷,但我看这手套很高级,舍不得用。因为原来的那一副破了,今天才第一次把它拿出来戴,因为握方向盘时不戴手套容易滑手。请问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原因。这副手套你愿不愿意让给我?”
就这样,我花了一笔不小的代价取得这副手套。回到房间,我将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拿出来比对,果然一模一样,而且饰扣与手套上的垫片也完全吻合。
方才说过,这两件物品的一致性,若要视为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大江春泥与小山田六郎都带过饰扣相同的手套,脱落的饰扣也和垫片完全吻合,这真的是巧合吗?后来,我拿着这副手套到市内一流的银座泉屋洋货店请他们鉴定,得知这手套的手工在国内很罕见,恐怕是英国产的舶来品。同时也知道R.K.BROS.CO.这家兄弟公司在国内并没有分公司。考虑到洋货店老板的说明,以及六郎直到前年九月都在国外出差的事实,我确定六郎才是手套的所有者,天花板上的饰扣应该也是六郎掉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头,趴在桌上,“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不断地喃喃自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思考,苦思冥想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久,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怪异的想法。山宿町其实是个沿隅田川建立的细长形小镇,因此小山田府邸自然也与河川相邻。我经常站在小山田家的西式楼房窗户前眺望隅田川,但为什么在此时,这件事又仿佛第一次被发现似的,产生新的意义,这新意义又反过来刺激了我?
我混沌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一个巨大的U字。U的左上部是山宿町,右上部则是小梅町(六郎棋友家的所在地)。而U的底部恰好是吾妻桥。一直以来,我们相信六郎当晚是从U的右上部离开,走到U底部的左侧,在此遭到春泥杀害。但我们是否忽视了河流的性质?隅田川由U的上部流向下部,被抛入河川的尸体与其说会停留在遇害现场,不如说应该是从上游漂流而来,碰到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之后再停下更为合理。尸体漂流而来……尸体漂流而来……那么,是从何处漂流而来?案发现场到底在哪儿?我就这样陷入深沉的妄想泥沼里。
我连续好几晚不断思考这件事,就连静子的魅力也不及这些,我像是把她忘了似的,不断地沉溺在奇妙的妄想深渊中。在这段时间里,我曾经为了确定一些事而拜访过静子两次,但事情一问清楚,我又很干脆地告别,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或许她会觉得我的行动很古怪吧,站在玄关送我离开时,她的表情看起来悲伤而寂寞。
于是,在这五天之内,我突发奇想,构筑了一个似乎毫无意义的妄想。当时向系崎检察官说明情况的意见书还在我手上,为了省去在此重新叙述的麻烦,我略作修改,直接抄写附在下面。这个推理如果没有推理作家的想象力为基础,恐怕无法形成只不过,后来发现这当中还存在着另一层深刻的含义。
(前略)因此,当我知道在静子客厅的天花板上发现的金属物,可能是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脱落的饰扣时,原本盘踞在内心百思不得其解的种种现象,仿佛为了佐证这个发现似的倾巢而出。六郎的尸体戴着假发的事实、假发是六郎自己定制的事实(至于如何解释尸体一丝不挂的事实,对我而言并不成问题)、在六郎离奇死亡之后平田的恐吓信也戛然停止的事实、六郎其实是个可怕的性虐待狂(单看外表多半看不出来)……诸如此类的事实仿佛是偶然的聚合,但仔细思考后发现,一切均指向同一个事实。
我一注意到这件事,为了让推理更有明确的真凭实据,便开始着手搜集一切资料。我先拜访小山田家,得到静子夫人的许可,调查了已故六郎的书房。没有比书房更能如实呈现主人的性格与秘密的了。在夫人疑惑的眼光下,我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将所有的书柜及抽屉检查了好几遍,很快发现只有一个书柜上了锁。我向夫人要钥匙,得知那把钥匙被六郎串在怀表上随身带着。死亡当天也是卷在身上的兵儿带男性穿和服时使用的腰带。最早常系的人是萨摩兵儿(九州军人),故称兵儿带里,由于没有其他办法,我便说服夫人破坏柜锁,强行打开书柜门。
打开一看,里面藏着六郎数年间的日记、几个资料袋、一沓信件、书籍等,我仔细翻了翻,发现了与这件事相关的三份文件。一份是六郎与静子夫人结婚当年的日记,在记载婚礼三天前的那一栏外侧,用红墨水笔记录了以下句子:
(前略)我知道青年平田一郎与静子曾发生过关系,然而静子中途对此人心生厌恶,纵使对方费尽一切手段也不予回应,最后趁家父破产之际不告而别,就这样吧,我对过往之事无加以过问之意。
所以,六郎在结婚之初就已通过某种渠道全盘掌握了夫人的秘密,但未向夫人透露只字片语。
第二份是大江春泥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游戏》。这样的书竟然出现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房中,多么令人惊讶啊!在静子夫人说明六郎生前其实是超级推理小说迷之前,我有一度还怀疑自己的眼睛。值得注意的是,这本短篇集的扉页上有一张珂罗版一种平版印刷术,在厚玻璃上涂一层胶质感光层,把底片放在上面曝光制成。不适合大量制作,通常用来复制精致美术品等的春泥肖像,版权页上也印着作者的本名平田一郎。
第三份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新青年》刊载春泥原稿照片一事当然是虚构的。该期杂志(大正十四年十月号)的扉页为“珍奇白象”、“打捞起百万圆的片冈弓八氏与潜水器”、“阿根廷牧场”,亦不见其他作家的手稿照片。上面虽然没有刊载春泥的作品,但扉页上有半张尺寸如稿纸大小的手稿照片,空白处写着“大江春泥氏的笔迹”。奇妙的是,把这张照片放在光线下面,厚厚的纸张上隐约可见许多如抓痕般的纵横线条,恐怕只能解释为有人在那张照片上覆盖薄纸,用铅笔多次临摹春泥的笔迹所致,我觉得很恐怖,想象一一变成了事实。
同一天,我拜托夫人找六郎从国外带回来的手套。找这东西十分耗时,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副与我从司机那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夫人将手套交给我时,还一脸疑惑地直说好奇怪,应该还有另一副的,可找不着。总之,这些证据——日记、短篇集、杂志、手套、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饰扣,只要您吩咐一声,我随时可以提供。好,我所调查的事实尚有其他,但在说明之前,仅由上述几点来推论,也能得知小山田六郎其实是个令人恐惧的性虐待狂,在其温厚笃实的面具下,隐藏着妖怪般的可怕嘴脸。
我们似乎太执著于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难道不是吗?基于他那些内容血腥的作品、异于常人的生活状态等信息,从一开始便轻易断定此等怪异的行为非他而不能为,这个判断岂非过度轻率?他为什么能完全隐匿自己的行踪?如果真的是凶手,岂不是有点儿古怪?难道春泥是冤枉的,他因为天生讨厌人群(越有名气,相对的,讨厌人群的情况变得越严重)而离群索居,所以才如此难寻吧!或许如您说过的,索性逃到国外。譬如正在上海市的某个角落,扮成中国人怡然自得吸着水烟。若非如此,假如春泥真的是凶手,怎么会将长年累月策划的、如此周密的复仇计划,在杀害一个对他而言不过是正餐前开胃菜的六郎之后,仿佛忘了最重要目标似的戛然中止?这又该如何解释?对于阅读他的小说、了解他的日常习性的人而言,这也未免太不自然、太不可理解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明显的事实。他如何将小山田手套上的饰扣遗落在天花板上?那副手套是国内难见的舶来品,考虑到六郎送给司机的那副手套上的饰扣也脱落了,如果说潜入天花板内的人并非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是不是太不合理了(那么,您或许会问,假设是六郎,他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证据随便送给别人。这一点请容我在后文详细说明,六郎在法律上并无犯罪,他只是在进行一种变态的性游戏罢了。即使手套的饰扣遗落在天花板上,对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痒,无须像个罪犯一样担心饰扣是否落在天花板上,是否会成为证据等等。)
否定春泥是罪犯的证据不仅限于此,还有上述的日记、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杂志,以及六郎的书房里那个上锁的书柜。书柜只有一把钥匙,而且六郎不管饮食起居、出入都随身携带,这不仅证明了这些东西与六郎阴险的恶作剧有关,退一步想,至少还证明了春泥不可能为了嫁祸给六郎,伪造这些物品放入六郎的书柜中。光是日记就不可能伪造,而且这个书柜也只有六郎能自由开关,不是吗?
原本我们深信不疑凶犯就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现在令人意外的是,恐怕只能认为他一开始就与此事无关。令我们如此相信的,是小山田六郎那些令人惊叹的欺瞒。富有的小山田绅士,心里竟然藏着如此阴险而幼稚的想法。他表面上温厚笃实,在卧室里却化成世人厌恶的恶魔,以外国制的马鞭,不住地抽打清纯可怜的静子夫人,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温厚的君子与阴险的恶魔,这两种人格并存于同一人体之内的例子并不少见,平时表现得越温和敦厚,不正表示越容易成为恶魔的信徒吗?
好,以下是我的想法——约四年前,小山田六郎因业务关系前往欧洲旅行,以伦敦为主要活动地点,在两三个城市停留了约两年,他的恶习恐怕就是在那里萌芽、茁壮起来的吧?(我曾经从碌碌商会员工的口中听说他在伦敦的艳事。)接着,他带着这些恶习于前年九月回国,于是他改以曾经溺爱的静子夫人为对象,张牙舞爪地逞其淫威。我去年十月初次与静子夫人相遇时,便已发现她颈部那些可怕的伤痕。
染上这种恶习就像吗啡中毒,终生难以根治。不仅如此,其病症还会日日夜夜以极惊人的速度加重,不断地追求更强烈新奇的刺激感。今天已经无法满足于昨天的玩法,明天又会难以忍受今日的创新,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因此,他必须疯狂地搜寻更新奇的刺激。
或许就在此时,在某种契机下,他得知了大江春泥的小说《天花板上的游戏》——听说其中的内容和一般的小说不同,便想一读。总之,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知己,找到了臭味相投的同好。他是如何热衷于阅读春泥的短篇集,看看那本书书页的磨损状况便可明白。春泥在该短篇集中,反复述说从缝隙中偷窥独处者(特别是女性)是如何的妙不可言。对六郎而言,这恐怕是一个新发现吧,因此不难想象对此产生共鸣。最后,他终于模仿起小说中的主角,成为天花板上的游戏者,躲在家中的天花板上,偷窥静子夫人独处时的模样。
小山田家的大门到玄关有一段距离,因此避开仆役的目光,趁返家时躲入玄关旁的储藏间,沿着天花板爬到静子所在的客厅上方,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我甚至怀疑六郎经常在傍晚去小梅棋友家,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天花板游戏的一个障眼法吧!
另一方面,如此爱读《天花板上的游戏》的六郎,在版权页上发现了作者本名之后,会不会开始怀疑春泥就是静子狠心抛弃的爱人?那么,平田一郎对静子恨意至深不也就极为自然吗?因此,他开始搜集一切关于大江春泥的报道、传闻,最后终于发现春泥就是静子的前男友,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极端讨厌人群,当时已经停笔出世隐居。也就是说,六郎在《天花板上的游戏》一书中,一方面发现了与自己一样有恶习的知己,另一方面又找到了憎恨其妻的昔日情敌。基于这些认识,他想出了一个吓人的恶作剧。
偷窥静子独处自然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但对于有性虐待癖的他而言,单靠如此温吞、半吊子的游戏实在难以满足其兴趣。他发挥异常敏锐的想象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是否有比用鞭子抽打更残酷的方法。最后他想到的,就是捏造平田一郎的恐吓信这种史无前例的游戏。为此,他取得了《新青年》第六卷十二号卷头的手稿照片。为了使游戏更有趣、更真实,他开始细心模仿春泥的笔迹。手稿照片上的笔痕便说明了这一点。
六郎捏造了平田一郎的恐吓信,每隔几天便前往不同的邮局投递,趁外出洽商时,将信件投递入附近的邮筒,对他而言自是轻而易举的。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通过报章杂志上的报道,了解春泥大略的经历;至于静子活动的细节,也能通过天花板的偷窥或利用丈夫的身份,轻松写出那些内容。也就是说,他与静子共枕同眠时,一边细语,一边记下静子的话语或小动作,装做是春泥正在偷窥并写下那些内容,这是多么邪恶的行为啊!于是他就这样获得了以他人名义写恐吓信寄给妻子这种接近犯罪的乐趣,以及躲在天花板上偷窥妻子阅读信件时胆战心惊的模样所涌现的刺激满足。我有理由相信他在那段时间仍继续用鞭子抽打妻子,因为静子颈部的伤痕直到六郎死后才完全消失。不消说,他如此虐待静子,绝非出于憎恨,反而是出于对她的溺爱。相信不用我多做解释,您也能充分理解这种变态的心理。
关于写那几封恐吓信的人是小山田六郎的推理到此为止。只不过,原本是性变态单纯的恶作剧,为什么又会演变成那般残忍的杀人事件?不只被杀的是六郎本人,而且他为什么戴着奇怪的假发,一丝不挂地漂流到吾妻桥下?他背上的伤痕又是何人所为?若大江春泥与本事件完全无关,那么是否又有其他罪犯等等,恐怕您会有诸如此类的疑问吧。因此,我必须针对这些问题,进一步说明我的推理。
简单地说,或许是他那些超常的邪恶行为,触怒了神灵而遭到天谴吧!这既不是犯罪,也没有加害者,只是六郎自己过失致死罢了。听到这些,您肯定想问他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关于这一点,请容我稍后说明。我还是坚持按照顺序,先将我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解释清楚。
我推理的出发点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假发。想必您还记得三月十七日我在天花板探险后的第二天,静子听从我的建议把卧室移到西式楼房的二楼,以避免进一步被偷窥。我虽不知道静子如何说服了丈夫,而六郎又为什么接受了她的建议。总之,从那一天起,六郎已经无法通过天花板偷窥了。但是,如果我们运用一点儿想象力,六郎或许已经厌倦了偷窥游戏,或许他在把卧室迁到西式楼房之际,又想出了什么新把戏。若问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猜测,答案便是假发。他定制假发是去年年底的事,因此我相信一开始并非是为了恶作剧,而是有其他用途吧!如今,那顶假发却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场。
他在《天花板上的游戏》的扉页上看到春泥的肖像。据说这张肖像是春泥年轻时的模样,当然不像六郎那般脑袋秃秃,而是满头茂盛的黑发。因此,假如六郎想停止躲在恐吓信或天花板缝隙中惊吓静子的恶作剧。那么,把自己化身为大江春泥,让春泥离静子更近,让静子对春泥的恐惧由想象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影像,显然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方式是最能达到效果的,这种快感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当然,实施这项计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必须掩饰明显的特征——秃头,而假发便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佳选择。只要戴上假发,从黑洞洞的窗外一闪而过(这样做更有效果)便可以了。根本不必担心容貌会被饱受惊吓的静子识破。
当晚(三月十九日),六郎从小梅町的棋友家回来,由于大门敞开着,便悄悄绕过庭院,进入西式楼房楼下的书房(根据静子说的,他总是随身携带书房与书柜的钥匙)。他小心避开卧室里的静子,在黑暗中戴上假发,走到屋外,沿着庭院里的植物爬上房屋上装饰性的挑檐,绕到卧室的窗外,从百叶窗的缝隙偷看内部。静子说过曾经看到窗外有一张人脸,就是这个时候。好,那么六郎为什么会死?在说明这一点之前,我必须在这里插进一个事实,怀疑六郎之后,我曾经两度拜访小山田家,当时站在西式楼房的房间里观察窗外的情形。关于这些,只要您亲自走一趟便可明了,因此这里我想省略繁杂的描述。这扇窗面向隅田川,小山田宅邸的围墙就在窗户下面,围墙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几乎只有屋檐向外突出的宽度,大概也只能容一人通过,围墙沿着十分高耸的崖边建立。河面至围墙的高度约两间,围墙至二楼窗户的高度约一间。因此,六郎若不慎从窗下的壁缘踩空掉落,运气好的话可能摔进围墙内侧,否则就会先跌到围墙上,再摔入大河。无须多言,六郎的情形自然是后者。
我一开始想到隅田川的水流问题,与其相信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弃尸的现场,不如解释为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更自然。而小山田家的西式楼房外面就是隅田川,也正是吾妻桥的上游。所以我才会考虑到六郎从这里摔落的可能性。虽然如此,但他的死因是背部的刺伤而非溺死,这个矛盾一直让我困惑良久。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过去曾读过南波奎三郎(生卒年不详)检察官、警察讲习所教授。著有《杀人科学的搜查法》(大正七年)、《犯罪手法制度》(昭和五年)、《搜查学大要》(昭和九年)等。《最新犯罪搜查法》出版者为横尾留治,出版于大正八年。以警察讲习所的授课内容为主要内容,通过具体事情解说各项罪名。松华堂另于大正十一年发行《最新犯罪搜查法续编》的著作《最新犯罪搜查法》。其中有一个实例与这件事十分相似。我在撰写推理小说时经常参考这本书,对其中的记述也是耳熟能详,下面就是这个实例:
大正六年五月中旬,一具男尸漂流到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株式会社大津的水运公司,明治十五年由琵琶湖的中小湖上业者统合而成,运行于大津、长滨之间的国铁联络航路。明治二十二年,因该区域内铁路开设,改以游览船为主要事业,主要提供旅客钓船、环游近江八景、游泳船,纳凉船、滑雪船等业务。">防波堤附近,死者头部有遭锐器割伤的痕迹。根据法医调查,死亡主因为生前头部遭刀创,腹部有积水,断定为此人被杀害的同时即被抛入水中。这算得上是一起重大刑事案,警方立即展开搜索行动,但用尽各种方法,依然查不出死者的身份。数天后,大津警察署受理了一封由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通金箔业者斋藤请求寻找雇佣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申请书。恰巧此失踪雇工穿的服装与本案的被害者相符,警方立刻通知斋藤前来认尸,经确认后死者确为小林茂三,同时也确定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偷取雇主大量金钱并挥霍一空,留下一封遗书后离家出走。至于身上的伤为死者从船尾投水自尽时,头部碰撞到旋转中的螺旋桨,留下了近似刀伤的伤痕。
如果我没想到这个实例,或许就不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了。但是大多数时候,事实的离奇荒唐更胜于小说家的幻想,往往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异常事态,实际上却发生了。不过,这次的事情与上述案例稍有不同,尸体体内无积水,而且半夜一点也鲜少有汽船经过隅田川。
那么,六郎背上深达肺部的严重穿刺伤是由什么造成的?是什么东西造成如此类似刀刃戳刺的伤口?不是别的,正是小山田家水泥墙顶上的酒瓶碎片。这东西在正门两旁的围墙上也有,相信您应该看到过。这些防盗玻璃碎片有些异常大,估计造成深及肺部的重伤也不是不可能。六郎恐怕是从挑檐上一脚踩空摔落时不幸撞上这些碎片的吧,重伤导致死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致命伤口周围还会出现无数较浅的刺伤。
就这样,六郎自作自受,因不知节制的恶习,不慎从挑檐踩空摔到围墙上,受到致命伤,接着坠落于隅田川中,随着河水漂流到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方,以极度羞耻的方式结束了一生。以上就是我冗长的解说,大致陈述完毕。附加说明一两件尚未说明的事情——关于六郎的尸体为什么赤身裸体的疑问,吾妻桥一带是流浪汉、乞丐、前科犯的老巢,若说这一带有人趁深夜把尸体身上值钱的衣服剥下(六郎当晚穿着大岛的袷衣和盐濑的短外褂,并随身带着一只白金怀表),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个假设后来成了事实,一名偷衣物的流浪汉被警方逮捕了。)另外,关于静子在卧室里为什么没注意到六郎坠楼这一点,希望您能考虑到她当时异常害怕,神经极度紧绷,再加上她当时在水泥楼房的密闭房间里,窗户离河面十分远,隅田川不时有彻夜工作的运泥船经过,就算听到了水声,也很容易误以为是划水声。况且,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犯罪意味,虽说发生了谁都不乐于见到的死亡,但仍可说不脱离恶作剧的范围。若非如此,六郎也不会把可以被当成证据的手套送给司机、用本名定制假发、草率地把重要证物锁在家中书房的某一个抽屉里,而且这个抽屉只用常见的锁随意一锁。(后略)
以上这段文字是从意见书上抄写的,我把这段文字放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先说明得出这个推论结果的前因,那么接下来的记录会很难理解。我在意见书中提到大江春泥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果真如此吗?若真是如此,我在本记录前段用大量笔墨描述他的为人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我写了上述的意见书欲上呈给系崎检察官。意见书上的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我写完后的第二天就拜访了小山田家,打算先让静子过目,告诉她不必再害怕大江春泥的幻影,好让她安心。我在开始怀疑六郎之后,也曾拜访过小山田家两次,当时只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搜索房间上,并未对她做任何说明。
当时,静子身边集聚了许多亲戚,为了处理六郎的遗产,产生了许多纠纷。静子几乎孤立无援,也因此更倚赖我了。当我一拜访,她立刻欢声雀跃地迎接我,带我到她的客厅,我立刻急不可待地说:“静子小姐,你不用再担心了,大江春泥这号人物,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一听我这么说,她异常惊讶。她摸不着头绪也是理所当然的,望着她一脸茫然的可怜模样,我带着把完成的推理小说的草稿读给朋友听的心情,把意见书念给她听。一方面想让她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好让她安心;另一方面则是想听听她的意见,我也想找出草稿里是否有不完善之处,以便修改。
说到六郎的性虐待癖对她而言十分残酷。静子羞红了脸,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在提到手套时,她也说“我一直觉得奇怪,明明还有另一副,怎么找也找不到”。在讲到六郎过失致死时,她非常吃惊,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我念完时,她还是茫然不已,不断发出“哎呀……”的惊叹声,最后,脸上终于浮现出安心释然的神色。相信这是她意识到大江春泥的恐吓信不过是伪造,生命威胁已然消除,心里的紧张压力瞬间得到全然释放的原因吧!同时,请原谅我的妄自揣测,或许她听到六郎已经得到其应有的报应后,因我俩之间的不道德交往而产生的自责有所减轻所致吧。“既然那人对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那我也……”如今已有诸如此类能够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想必她也为此感到欣喜吧!
恰巧是晚饭时刻,不知是否是我多心,静子兴冲冲地拿出洋酒招待我。至于我——我也相当兴奋,因为我的意见书受到她的认同,在她一杯又一杯的劝酒下,我喝多了些。不胜酒力的我立刻满脸通红,接下来心里突然滋生一股莫名的忧郁,话变得很少,只是一直凝望着静子。这阵子,她瘦了许多,不过苍白本是她的特色,她身体柔韧的弹性、心里仿佛鬼火般燃烧着热情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不仅未消逝,反而因为她身上这件勾勒身材曲线的旧式法兰绒衬衫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妖艳。我望着她在毛织品底下不断扭动的身躯,她那衣物包覆下的迷人胴体在我的脑海里若隐若现,骚弄得我心痒难忍。
如此交谈了—会儿,我趁着醉意想到一个非常美妙的计划。那就是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租一间房子作为我与静子幽会的场所,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当时,我打算等女佣一离去,立刻告诉静子这个猥琐的想法,实际上却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与她进行第二次接吻,我的手一点点爬上她的背部,享受着法兰绒传达给指尖的触感,轻轻在她耳旁嗫嚅我的想法。她不但没有拒绝我无礼的行为,还轻轻地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记录接下来二十几天,她与我那无数淫糜、仿佛噩梦般的幽会。我在根岸御行松下一棵老松树,现位于根岸三丁目的西藏院(通称时雨不动堂)内河畔租了一间古意盎然、带仓库的房子,请附近杂货店的老婆婆代为看守,我们通常在正午幽会。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体验女人这种生物的激情及其惊人的能量。有时候,我与静子仿佛回到童年时代,在鬼屋般的老房子里,像猎犬般伸出舌头大口喘气、耸动肩膀,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当我快抓到她时,她像只海豚般扭动身躯,巧妙地从我手中溜走。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追逐,直到疲惫不堪,而后像尸体般相拥倒下。有时候,我们在昏暗的仓库里静静地待一两个小时。若有人躲在仓库门口偷听,或许会听到里面传来一女子持续的啜泣声,其间还夹杂着男子雄浑的哭声吧!
某日,静子从带来的芍药花束中取出六郎生前爱用的那条外国马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害怕起来。她让我拿着鞭子,要求我像六郎那样鞭打裸体的她。恐怕静子在六郎长期的性虐待下,已染上了怪癖,使得她不受虐就心痒难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和她的幽会持续半年以上,也会染上与六郎相同的癖好呢?若要问为什么,当我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将鞭子甩在她那柔软的裸体上,可怕的是,见到苍白的肌肤募然浮现恶毒的红肿鞭痕时,我心里竟然浮现一股难以言表的愉悦。
不过,我并非为了描写男女情事才写这份记录的。以后,如果我打算将这件事情写成小说,或许我会从头再详细描写这些情事。以下我想记录从静子口中听来的一件事,那是关于六郎的假发的。那顶假发确实是六郎刻意定制之物。那是极端神经质的六郎与静子进行闺房游戏时,为了掩饰那不上相的秃头,不顾静子讪笑,执意定制的物品。“为什么一直隐瞒不说?”我问道。静子回答:“这种事太难以启齿,我实在说不出口呀!”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几天,我想一直没露面也不太自然,便特地到小山田家走访了一趟。与静子的会面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我们的话题正经且枯燥,之后照例叫了辆轿车送我回家。都说无巧不成书,司机正是之前把手套卖给我的那个青木民藏,这次的事情也成了我被引入那怪异白日梦的开端。
除了换上另一副手套,他操作方向盘的姿势、破旧的深蓝色薄外套(他直接穿在衬衫外面)、开车时挺得笔直的肩膀、前方的挡风玻璃、上面的后视镜,一切都与一个月前一模一样。这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想起当时我还把那司机唤做“大江春泥”。结果,很奇妙地,我脑袋里一下子涌入了大量关于大江春泥的事,诸如大江春泥的照片、作品里的怪异剧情、不可思议的生活等等。最后,我开始怀疑春泥该不会就坐在我旁边吧,一瞬间,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还说出了奇怪的话。
“喂、喂,青木!以前那副手套,小山田先生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什么?”司机的反应与一个月前相同,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回头望着我,“这个嘛……我记得是去年发生的事,应该在十一月……记得是月底去账房领钱时,那天拿到好多东西,所以印象很深刻,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
“什么?你确定是十一月的……二十八日?”
我仍旧昏昏沉沉的,仿佛说梦话般反问。
“只不过,老爷啊,您怎么老是问手套的事啊,该不会那副手套有什么问题吧?”
司机哧哧笑道。我并没有回话,车子走了四五丁亦作“町”,日本的长度单位。最开始以六尺为一步,六十步为一丁。太阁检地时以六尺三寸为一间,六十间为一丁。后又以六尺为一间,六十间为一丁。加入公尺条约后,明治二十四年(1891)改以一点二公里为一丁的距离,其间我一直出神地望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突然,我挺直身子,猛地抓住司机的肩膀,怒吼道:“喂!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敢在法官面前作证确实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吗?”
车子顿时晃动了一下,司机赶紧握住方向盘调整好方向。
“您说在法官面前?可别吓唬我啊,但我敢肯定绝对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因为还有其他证人啊,我的助手也在现场。”
“赶紧,掉头回去!”
司机更加恐慌,面露惧色,但还是听从我的吩咐把车开到小山田宅邸门前。车子一停下我便飞奔至玄关门口,抓住其中的一个女佣劈头问道:“去年年终大扫除的时候,家里日式房间上所有的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过,是吗?”
前文也曾提起,我上到天花板上时,曾听静子说过这件事。女佣还以为我精神错乱了,一直盯着我的脸瞧:“是的,确实全部拆下来清洗过,不过不是用石灰水,而是用普通的清水,石灰水清洗店的人来是来了。那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当天的事情!”
“每个房间的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过?”
“是的,每个房间都清洗过。”
大概是听到我和女佣的交谈声,静子从里间来到玄关处,神色担忧地望着我问道:“怎么回事儿?”
我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静子的回答和女佣的完全一致。于是我草草道了声再见便急急钻到车子里,命令司机送我回家。我深深靠向椅背,再次陷入我擅长的天马行空的猜测之中。
小山田家日式房间的天花板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全部拆卸下来清洗的,如此说来,那个饰扣掉在天花板上应该是清洗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小山田却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时候就把手套送给司机了。另外,根据前文的描述,那颗从手套上脱落的饰扣,后来又掉在天花板上的事实却是不容置疑的。也就是说,话题中的手套在送人之前扣饰就已经神秘失踪了。
这种像爱因斯坦物理学的实验般不可思议的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一点上。
慎重起见,我再次前往车库拜访了青木民藏,同他的助手见了一面,并把相同的问题再问了他一次,助手的回答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并保证绝对没错。最后我又去拜访了承接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负责人,确定清洗日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同时,清洁工还表示,当时每一块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的,因此再细小的东西都不可能遗落在天花板上。
那么,如果非要强辩那颗饰扣就是小山田丢失的, 恐怕只能如此推测——小山田把那颗从手套上脱落的扣饰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小山田觉得这双手套没什么用了,于是转赠给司机。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吧,或者三个月(因为静子收到恐吓信是二月份的事),一次小山田爬到天花板上时,藏在口袋里的扣饰掉了出来,这样的推测相当不自然。
手套上的扣饰放在内衣口袋而非外套口袋,这本身就很蹊跷(大多数时候,手套都是放在外套口袋里的,照理说小山田是不可能穿着外套上天花板的,而穿着西服爬上天花板就更难想象了)。况且,像小山田那样有钱的绅士,他几乎不可能仅靠一套衣服过冬。
于是,事情在这里来了个大逆转,大江春泥的阴影再次侵袭而来。难道之前作为判断小山田是性虐待者的侦探小说色彩浓厚的素材,引发我超出常理的推理?(不过,他拿着舶来品马鞭抽打静子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这么说,难道小山田是被人杀害的?
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再次盘踞在我的心头。
这种想法一旦萌生,一切事物都变得值得怀疑起来。我不过是一介幻想小说家,简简单单就构筑出意见书那样繁杂的推理,如今想来岂不十分奇怪?我觉得那份意见书的内容似乎隐藏了个天大的错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沉迷于与静子的爱情中,一直把那份意见书搁置着,不愿重新誊写送出。难道我不送出的实际原因是因为我一直隐约觉得它有问题?现在我十分庆幸没这么做。
仔细一想,这件事情的证据未免太齐全、太容易得到了!去小山田家的路上,我需要的证据仿佛说好了似的先后在我面前出现。如同大江春泥作品里说到的,当侦探手里掌握的证据过于充分时,他就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首先,那些笔迹几乎乱真的恐吓信,很难真正说服我们就是六郎伪造的。就算能模仿春泥的笔迹,那文风呢?本田不就说过春泥的风格难以模仿吗?六郎这个实业家凭什么连极具特色的文体都学得那么像?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联想到春泥作品里一篇题为《一张收据》的短篇小说。故事讲述了歇斯底里的医学博士夫人因憎恨丈夫,制造丈夫模仿自己笔迹的假象,并制作了假纸条等证据,将杀人罪嫁祸给丈夫。难道,春泥不会在这件事中运用相同的手法陷害六郎吗? ‘’
换个角度来看,整件事情仿佛是春泥作品精彩片段的合集。例如,在天花板上的偷窥行为来自于《天花板上的游戏》——其物证饰扣也是模仿同一本小说,而模仿春泥笔迹的桥段则取材自《一张收据》,静子脖颈上的伤痕暗示性虐待狂的部分则与《B坂杀人事件》的手法不谋而合。此外,不管是玻璃碎片造成的刺伤,还是裸尸漂流到厕所下面等等,整件事情无不充斥着大江春泥特有的气息。相符的部分若说是偶然岂非太巧了?从开始到结尾,春泥的影子不是一直笼罩于整件事情之上吗?我觉得自己仿佛遵从大江春泥的指示,构思出他想要的推理,甚至觉得自己已被他附身了。
春泥肯定潜伏在某处,一直睁着蛇蝎般的双眼冷眼旁观。我的疑虑不是基于理性,而是一种感觉。但,他究竟在哪儿?
我躺在棉被上辗转反侧,想着这些事。但就算你我这样身强体壮的人,也禁不起连日来的胡思乱想,不由得被疲劳拖到梦乡中,迷迷糊糊打起盹来,还做了个怪梦。醒来之际,脑中浮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夜已深,我还是打电话到本田的住处找他。
“记得你说过大江春泥的夫人有张圆脸是吧?”
本田一接起,我毫无半句寒暄,劈头就问了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答道:
“嗯嗯,没错,是说过。”
本田愣了半晌,发现是我打来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困意。
“而且老是梳着西式发型?”
“嗯,没错。”
“戴眼镜?”
“嗯,是啊。”
“牙齿也不太好是吧?两颊老是贴着止痛药布,应该没错吧?”
“您知道得真清楚,您见过春泥夫人吗?”
“不,我听樱木町附近的居民说的。不过你遇到春泥夫人时,她还在牙疼吧?”
“嗯,她总是如此啊,大概牙齿天生不好吧。”
“贴在右脸颊上吗?”
“不太记得了,应该是右边吧。”
“但是,梳西式发型的年轻小姐,脸上竟然贴着旧式药布,似乎有点儿蹊跷,毕竟现在没人贴药布了。”
“是啊,老师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该不会发现那件事情的线索了吧?”
“嗯,正是如此。细节有时间再告诉你吧!”
就这样,为了慎重起见,我向本田确认了过去早就知道的信息。
之后,就像解一道几何题般,我把稿纸上种种图形、文字和公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直忙到快天亮。
因此,原本总由我发出的幽会邀请函,就这样停顿了两天。静子或许按捺不住了吧,主动寄了一封限时约会的信件过来,要我明天下午三点务必到小屋见面,信上还写着埋怨的话语:“您该不会是知道了我这名女子骨子里如此淫荡,对我生厌、害怕了吧?”
收到信以后,不知为什么我提不起劲,非常不想去见她。但到时间的时候,我依旧出发赴约,前往那御行松下的鬼屋。
时序已进入六月,梅雨季前的天空灰蒙蒙的,郁闷低垂,仿佛就快压到地面上,让人喘不过气来。那天异常闷热,我下了电车,走了三四町的距离,腋下与脖子一带都已沁出汗来。一摸,富士绢由富士瓦斯纺织开发的绢织物。使用纺织绢丝、屑丝等,用平织法编织,并以瓦斯烧制而成的布料,通常用来制作衬衫或妇人服装。现今已不常见质地的衬衫已然湿透。
静子先我一步抵达,坐在仓库内的床上等候。仓库二楼铺着地毯,摆了一张床与几张长椅,放了几面大镜子。我们尽情装饰这个游戏场,静子更是不听劝阻,不管地毯还是床铺,全都是做工精细却高价得可笑的商品。
静子穿着华丽的单层结城结城(今茨城县)出产的上等布料,或指用这种布料制成的和服和服,系着绣有梧桐落叶的黑缎腰带,梳着艳丽的丸髻将头发绑成椭圆状的发型,从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相对于未婚女子的岛田髻,丸髻是已婚妇女的发型,坐在纯白松软的床垫上。欧风的摆设氛围与和风的她,在若明若暗的房间衬托下,给人的视觉带来强烈的冲击。当我看到眼前这个梳着闪耀着艳丽光泽丸髻的寡妇时,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另一个发髻松垮、刘海凌乱地垂落额前、后脑勺交缠着湿润发丝的妖艳淫荡的女人。她从这个偷情的地方返回小山田宅邸时,总要在镜前花上三十分钟整理头发。
“前几天您来询问大扫除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没见过您那么慌张的样子。我想了又想,就是不了解您的用意呢!”
我一走进房间,静子立刻询问这件事。
“不了解?”我边脱下上衣边回答,“不得了啊,我犯了个不得了的大错。清洗天花板是十二月底,小山田先生手套上的饰扣脱落却是在那一个多月以前啊,因为司机说是在十一月二十八日才拿到那副手套的。掉饰扣的事情当然在十一月二十八日之前才合理,顺序完全反了啊!”
“哎呀。”静子一脸惊讶,似乎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就是说,饰扣应该先从手套脱落,然后才会遗留在天花板上的吧!”
“问题就出在中间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小山田先生爬上天花板时,脱落的饰扣没直接掉落在天花板上真是太奇怪了。换句话说,一般情况下,饰扣应该在脱落之后立刻遗落在天花板上。然而从饰扣脱落到遗落在天花板上之间居然隔了几个月,这无法以物理规律来解释啊!”
“说得也是。”她脸色苍白地搭腔,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脱落的饰扣放在小山田先生的衣服口袋里,两三个月以后不小心掉落在天花板上,或许多少能解释得通。但小山田先生可能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春天一直穿着同一件衣服吗?”
“不可能。我丈夫很讲究,年底前已经换上更厚的保暖衣物了。”
“你看,这岂不很奇怪吗?”
“那么……”她倒抽一口气,“果然平田还是……”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正是。在这件事中,大江春泥的气息实在太重了,我必须重新修正先前意见书上的推理。”
我向静子简单说明了这件事仿佛是大江春泥作品中的诡计大全,疑点是证据过于齐全、伪造的恐吓信太逼真。
“或许你不太清楚,春泥这个人以及他的生活状态实在很古怪。他为什么不肯与访客见面?为什么不断地搬迁、旅行、装病,难道只为了躲避访客吗?最后甚至不惜白花钱,在向岛须崎町租了一间空屋,到底为什么?再怎么厌世的小说家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太难以理解了!若不是为了杀人做准备,岂不是太古怪了?”
我在静子旁边坐下,她一想到可能还是春泥所为,不由得发起抖来,身体紧靠着我,死死抓住我的左手。
“仔细一想,我简直就像他的傀儡。我的一切推理不过是以他的推理为样本,是他逻辑的外现,重新操演一遍罢了。哈哈哈……”我自嘲似的笑了起来,“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完全预测到我的想法,并准备好证据。如果他的对手是一般的侦探,那对方的思维肯定跟不上,只有像我这种喜欢推理的小说家,才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想象。如果凶手真的是春泥,却又有种种不合理之处,这些不合理令人十分费解,这也正是春泥是一名城府深不可测的恶人的理由。所谓的不合理,总结起来有两点:一是那些恐吓信在小山田先生死后便不再寄来了。另一则是日记或《新青年》等物品为什么会在小山田先生的书柜里。倘若春泥真的是凶手,这两点怎么也说不通。就算日记栏留白处的文字是春泥模仿小山田先生笔迹写的。《新青年》扉页的铅笔痕是为了作伪证而偷偷刻上的,可春泥是如何拿到小山田先生从不离身的书柜钥匙的?同时,他又如何潜入书房内?光是这些矛盾,就让我头痛了整整两天,我不断地思考,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结论。
“我刚才也说过,这件事到处充满了春泥的气息,于是我又拿出他的作品阅读,看能不能找到解决方法。有件事从来没跟你说起过,我曾经听博文馆的编辑本田说过,他看到过春泥戴着尖顶红帽、扮成小丑模样在浅草公园游荡。后来我们跟广告公司打听过,公司里的人却说这个人应该是原本就住在公园里的流浪汉。春泥混入浅草公园的流浪汉圈子里,岂不是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原书名为Dr Jekyll and Mr Hyde,是苏格兰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LouisStevenson,1850—1894)的代表作。内容叙述安德森对相貌恐怖的怪人海德经常出入友人杰奇博士的家感到疑惑不解,开始进行调查,进而发现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注意到这一点,便从春泥的作品中寻找是否有类似情节的小说,你也知道吧,他在失踪前所写的长篇小说《全景国》与其前作《一人两角》中的情节正好符合。读了这两篇小说,我深深感受到他对于《化身博士》的情节有多么向往,也就是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人的桥段。”
“我好害怕!”静子紧握我的手说,“你说话的样子好可怕,别说了吧,我不想在昏暗的仓库里听到这些。只要能像这样跟你在一起,我才不要想起平田的事。”
“哎,仔细听我说,这可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啊。如果春泥继续以你为目标的话……”我现在哪有心情跟她玩那些游戏,“我又在这件事中,发现两个不可思议的共同点。说得文绉绉一点儿,一个是空间上的一致性,另一个是时间上的一致性。这里有张东京地图。”我从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东京简易地图,指给她看。“我从本田和象泻署的署长那儿听说了大江春泥辗转移居的地点:池袋、牛込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神田末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岛町、向岛须崎町,大致上就是如此吧!在这些地方中,只有池袋与牛込喜久井町隔得较远,其他七个地方从地图上看来都集中在东京东北角的这一狭长地带。这是春泥最大的失策。关于池袋与牛込相隔很远这一点,考虑到春泥的逐渐声名远播,大批编辑在根岸时期开始关注他,便很容易理解了。也就是说,在喜久井町时代之前,他的手稿都用信件的方式交付。但是根岸之后的七个地区,若用直线连接,便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圆周。在这圆周的中心,藏着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为什么这么说?接下来我便要解释这一点。”此时,静子仿佛想到了什么,放开我的手,双手缠上我的脖子,那蒙娜丽莎般的嘴唇中露出雪白的贝齿,喃喃地说了声“好可怕”。她的脸颊与我的脸颊厮磨,她的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微微离开留出一个空隙,食指伸到我的耳朵里轻轻地搔弄,而后嘴巴附在我耳边,以母亲唱出摇篮曲般的温柔悄声对我说:“我觉得……将宝贵的时间……用在述说如此可怕的故事上……实在很浪费呀。老师,您难道没感觉到我的嘴唇有多么火热吗?您没听到这胸中的怦怦心跳声吗?快,抱我吧!求求您,抱我吧!”
“快了,再忍耐一会儿,我马上就说完了。我今天来就是有件事要在这推理的基础上与你商量的。”我不顾她的挑逗,继续说道,“接下来是所谓时间的一致性,就是春泥的名字突然在杂志上消失的日子,我还记得很清楚,是前年年底。另一方面,至于小山田先生回国的时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恰巧也是前年年底,对吧?这两个时间,为什么会如此一致?是偶然吗?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在我还没说完的时候,静子就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取来那条鞭子,硬塞进我手里,接着猛地脱下和服,趴倒在床上,香肩赤裸,转过脸来对我说:
“那又怎样?这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静子仿佛发疯了般,开始喃喃念起莫名其妙的话语,“快,鞭打我,鞭打我啊!”话音刚落,上半身犹如波浪般摇摆了起来。
透过墙上那扇狭小的窗户,可窥见一小片鼠灰色的天空。或许是电车轰然驶过,远方传来近似雷鸣的声音,夹杂着耳鸣,听起来非常可怕,就像魔怪大军从天而降敲响一举进攻的战鼓声,我感觉十分不舒服。
我们俩或许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变得疯狂。事后想来,静子与我当时的状态一点儿也不正常。我盯着她那浑身是汗、苦苦挣扎的苍白裸体,执著地推进我的推理陈述。
“另一方面,在这件事中,大江春泥确实存在。但凭着日本警察的能力,在整整两个月内,竟然找不到那个知名作家的下落,他就像一股烟凭空消失了。啊,光是想着就觉得可怕。这竟然不是噩梦而是事实,真叫人不可思议。他是用什么忍术进入小山田的书房,又怎么打开那书柜的锁……我不由得想到某个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女性’推理作家平山日出子,显然,平山日出子是一个虚构人物,他的现实对照人物应该是久山秀子(1905—1976)。久山为男性,本名芳村襄(旧姓片山),是横须贺海军经理学校的国文教官。其作品有《久山秀子推理小说选》,还有以扒手阿秀为主角的“隼系列”作品。世人以为他是女性,连不少作家或编辑都深信不疑。听说每天有无数青年书迷写情书给他。其实此人是男性,而且还是个公务员。身为推理作家,不管是我、春泥,还是平山日出子,都是怪物。身为男性却想佯装成女性,身为女性却想化身为男性,一旦异常的兴趣高涨,多惊世骇俗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听说夜晚还有作家假扮成女性跑到浅草游荡,跟男人谈起恋爱。”
我像个疯子般喋喋不休,满脸汗水流进嘴里,感觉很不舒服。
“静子小姐,请你听听看我的推理有没有错。我把春泥住过的地方连起来,画成一个圆圈,其中心点在哪里?请看看这张地图,就是你家,浅草山之宿。这些地方全是从你家搭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小山田先生回国之后,为什么春泥也随之销声匿迹?因为你不去上茶道课和音乐课了,你懂吗?在小山田先生出国的这段期间,你每天下午到晚上都会去上茶道课和音乐课。备妥一切证据,诱导我往那个方向推理的是谁啊?在博物馆找上我,之后任意操控我思维的人是谁啊?就是你呀……如果凶手是你,在日记留白处添一两句话、把其他物证放进小山田先生的书柜、在天花板上放那颗饰扣……这一切都易如反掌。这就是我的推理,我非常肯定这个结果,你说还有别的可能性吗?快,回答我,回答我啊!”
“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赤裸的静子扑到我身上放声哭泣,脸颊贴在我的衬衫上,透过肌肤我感受到泪水滚烫的温度。
“为什么哭泣?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想阻止我?对你而言这是关乎性命的问题,你当然不想听了。可是我仍旧不得不怀疑你,请听我说,静子小姐,我的推理还没结束。大江春泥的夫人为什么戴眼镜?为什么装假牙、脸颊贴上药布?头发还梳成西式发型,整张脸看起来很圆?这不是与春泥在《全景国》里提到的乔装方式相同吗?春泥在这部小说中谈到日本人乔装的极致,那就是改变发型、戴上眼镜以及嘴里含棉絮。另外,《一分铜币》中也出现过在健康牙齿上贴上夜市卖的镀金皮假牙的情节。你的犬齿十分明显,为了掩饰,必须贴上镀金皮。你的右脸颊有颗大黑痣,得贴上牙痛药布遮掩。梳西式发型,使得原本的瓜子脸看起来像圆脸……这些对你而言都很容易解决,你就这样变身为春泥夫人。前天,我让本田偷偷观察你,要他确认你是不是和春泥夫人很像。他说如果你将丸髻梳成西式发型,戴上眼镜,贴上镀金皮的话,的确与春泥夫人一模一样。快,说出来吧。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瞒我吗?”
我推开静子,她浑身无力地瘫在床上,激动地哭泣,久久没有回应。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拿起鞭子,用力抽打她赤裸的背部。我忘情地、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鞭打,直到她那苍白的肌肤开始泛红,不久,宛如血蚯蚓的痕迹逐渐显现,接着渗出鲜红色的血。她在我的抽打下,摆出与平时一样的淫荡姿势,不断地扭动身躯,以近乎昏迷般的气息,细细地呻吟着“平田……平田……”。
“平田?哈!还想瞒我吗?你想说乔装成春泥夫人,就表示春泥应该另有其人喽?哪有春泥这号人物的存在,那只不过是虚构的人物罢了。为了隐瞒这一点,你扮成他太太与编辑接洽,所以才会频频更换住处;但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是隐瞒不了太久的,所以你才会雇用浅草公园的流浪汉,让他睡在家里。并不是春泥扮成小丑,而是穿小丑装的男子扮成了春泥。”
静子趴在床上,仿佛死去般沉默不语,只有背上的血蚯蚓仿佛活生生的,随着她的呼吸不断地蠕动。由于她一直保持沉默,我反而失去了兴致。
“静子小姐,我原本不打算对你这么过分,要是能更冷静地对话就好了。但因为你不断回避我的话题,还想以那种娇态来蒙混,我才会冲动起来。请原谅!接下来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依序说出,如果有错,烦请告诉我一声,拜托了!”
于是我将推理清清楚楚地依序说出。
“以一个女人而言,你具有难能可贵的智慧与文采。光是从你寄给我的书信中便可充分了解这一点。因此,你会以匿名的方式冒充男性撰写推理小说,这并非难以想象。但是,出乎意料,你的小说大受欢迎。在你开始变得有名时,小山田先生必须到国外出差两年,你为了排遣寂寞,满足自己的怪癖,想出了一人分饰三角的可怕诡计。你曾经写过《一人两角》这本小说,后来你以此为基础想到了更完美的一人三角诡计。你以平田一郎的名义在根岸租了间屋子,在这之前则是在池袋及牛込弄了一个用来收信的地址。接着,你以讨厌人群或旅行等借口,来隐匿平田这个男人的行踪,并乔装为平田夫人,替平田处理一切文稿等相关事宜。亦即,你在撰写小说时,变成了笔名为大江春泥的平田;在与杂志编辑碰面或租房子时,你化身为平田夫人;在山之宿的小山田府邸时,你则是小山田夫人。你一人分饰三个角色。为此,你每天几乎花上整个下午的时间,以学习茶道及音乐为借口出门。一半时间身为小山田夫人,一半时间身为平田夫人,一具躯体分作两人使用。由于必须变换发型、更衣,不适合选太远的地方。所以每当你变更住处时,总是以山之宿为中心,选择坐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也是猎奇之徒,十分理解你的心态。这么做虽然很辛苦,但如此充满魅力的游戏恐怕这世上也绝无仅有了。我想到过去有位评论家说过,春泥的作品充满了唯有女性才具备的令人不快的猜疑,犹如蛰伏于幽暗中蠢蠢欲动的阴兽。看来那名评论家还真是说对了。
“然后,短短的两年过去了,小山田先生归国,你不能再一人分饰三角,因此让大江春泥上演失踪记。世人知道春泥极端讨厌人群,对于他的失踪倒也不怎么起疑。而你为什么会想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身为男性的我并不了解你的心理。我曾读过变态心理学方面的书,有歇斯底里症状的妇人往往会写下假想的恐吓信寄给自己,这在日本及国外有无数实例,算是一种想让自己恐惧,进而引起他人同情的心态吧!我相信你的心态也是如此,收到自己所扮演的知名男作家寄来的恐吓信,这具备何等诱人的魅力啊!
“同时,你对于年迈的丈夫有所不满,也对丈夫出国期间那种变态的自由生活产生了无可压抑的憧憬。不,更深入地说,你开始对自己在以春泥为名的小说中写过的犯罪、杀人行为产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幻想和向往,而这里恰好有春泥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去向的假想人物,只要让嫌疑落在他身上,你就能获得永久的安全,可以和讨厌的丈夫分手,接收庞大的遗产,轻松自在地度过下半辈子。
“但是,你对此仍不满足,为求万全你还设下两道防线。为了实现这个计划,被选出的人就是我。你把总是批评春泥作品的我当成傀儡,任意操弄,顺便报平日之仇。因此,当我将那份意见书拿给你看时,你心里一定觉得我非常可笑吧!要瞒骗我,无须多费半点工夫,手套上的饰扣、日记留白处的句子、《新青年》、《天花板上的游戏》,光是这些便足矣。如你写的小说一般,罪犯总会不经意留下毫无意义的小失误。你捡到小山田先生从手套上脱落的饰扣,把它当做重要的物证,却没有仔细查证那是什么时候脱落的。你完全不知道那手套早就送给司机了,多么荒谬的失误啊!小山田先生的死还是如同我之前的推理,只不过不同的是,小山田先生并非从窗外偷窥,恐怕是在与你进行调情游戏中(所以才会戴着那顶假发),被你从窗户推落的吧!
“好了,静子小姐,我的推理对不对?请回答我吧。如果你有能力推翻我的推理,请不要客气,静子小姐!”
我把手搭在静子瘫软的肩上,轻轻摇晃她。或许是因为羞耻与后悔,她始终没抬起脸,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
我把话讲完以后,觉得很失望,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昨天以前还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此刻却现出受伤阴兽的原形,倒在床上。我看着这幅景象,眼眶不知不觉地一热。
“那么我走了。”我打起精神,“你好好想一下以后的事,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我在这一个月内,托你之福得以见识从未尝试过的情欲世界。即使现在,我对你依旧难以割舍。但我的良心无法允许与你继续这样的关系,因为我的道德感比别人更强烈……那么,再会了。”
我深情地亲吻了静子背上那些蚯蚓般的肿痕——发自内心的,然后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属于我们的情欲舞台。天空越来越阴沉,气温又比先前高。我浑身大汗,牙齿却不住地打战,仿佛犯了癫痫般摇摇晃晃地举步离去。
后来,我在隔天的晚报上获知静子自杀的消息。恐怕她也像小山田六郎一般,从西式楼房的二楼跳进隅田川,抱着满腔悔恨结束了罪恶的生命。命运的恐怖之处在于,或许是隅田川的流向一致,她的尸体同样也漂到了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附近,清晨被路人发现。不知内情的记者在报道的最后附上一句评论:“小山田夫人恐怕也遭到同一名凶手的毒手,结束了其短暂的一生。”
我看到这则报道,一方面怜悯昔日爱人凄惨的死状,感到深深的哀伤。但也觉得静子等于是用死默认自己的罪状,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的。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是,随着我胡思乱想的热度逐渐冷却,恐怖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我并没有从静子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忏悔。虽说有种种证据支持我的推理,但这些证据的解释完全出于我的猜想,绝非二加二等于四那般不可动摇的标准答案。看,我不就是凭着司机及天花板清洗工的证词,把一度构筑出来、所谓无懈可击的推理推翻,再通过相同的证据做出全新的、和之前的推理完全相反的解释吗?我怎能保证相同的事不会发生在第二个推理上?事实上,当我在仓库二楼指责静子时,并不想做到那种地步,原本只打算静静地说完前因后果,再听她如何辩解,但是说到一半,她的态度诱使我做出过度的揣测,最终才会变成那样自以为是的推断。最后,即使反复询问多次,她仍旧缄默不语,我才认定她默认了一切罪状。难道那只是我的擅自认定?
没错,她是自杀了。(但真的是自杀吗?他杀?倘若是他杀,那么下手的人又是谁?太可怕了!)但就算是自杀,那又怎样?真能证明她有罪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例如,知道被我这个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怀疑,当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解,加上女人天生的小心眼,一时激动决定自我了结短暂的一生,这么解释不也有可能?若真是如此,杀她的人——纵然没有亲自下手——很明显的不就是我吗?刚刚虽说不是他杀,但很明显的,这不就是他杀吗?
若说我只是有可能杀死一名女性,或许还能忍受。但是我不幸的妄想癖又开始朝更可怕的方向思考。她明显爱恋着我。试想,一个女人被爱人怀疑,指责为恐怖的罪犯,心里有何感受?她不就是因为爱恋我又受到难以辩解的质疑,才会想不开走向自杀的吗?又或者,就算我那恐怖的推理是正确的,她为什么想杀死长年同居的丈夫?自由?财产?这些理由足以驱使一名女性落入杀人罪的深渊吗?难道不是因为爱情?而她爱恋的对象不就是我吗?
啊,我该如何解开这世上最恐怖的疑惑。不管静子是不是杀人凶手,我只能诅咒自己那狭隘的道德观。这世上有比爱情更纯洁、更美丽的事物吗?难道我不是以道学者顽固的心态,残酷地杀死那清雅美丽的爱情吗?
倘若她正如我推想的,就是大江春泥本人,并犯下了可怕的杀人罪,或许我还能稍稍安心。但如今我又有什么方法确认这一点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静子也死了,相信大江春泥也只能永远从这世上消失了。本田说静子与春泥夫人十分相像,但仅仅相似又能成为什么证据?我拜访过系崎检察官好几次,询问案情,他总是给我暧昧的答案,看不出搜索大江春泥的工作有任何实质的进展。而我心中曾保留着一丝期待,托人到平田一郎的故乡静冈县城市查访,希望他是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但不幸的是,我得到的答案却是目前行踪不明的平田一郎确实存在。就算平田这个人物曾经存在,而且是静子昔日的恋人,我又如何断定他就是大江春泥,同时也是杀害六郎的凶手?事实上,现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我也无法断定静子没有把过去爱人的名字拿来用在一人分饰三角的诡计上。我得到小山田家亲戚的许可,仔细调查了静子常用的物品、信件,想从中寻找一些事实,但这类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对于自己的推理癖、妄想癖,我无论怎么后悔也不够。如果办得到,就算毫无意义,我也愿意为了寻找平田一郎化名的大江春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走遍全国。不,要我到世界的尽头也愿意。(但就算找到春泥,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恐怕也只能是徒增我的痛苦罢了。)
在静子惨死半年之后,平田一郎依然不见踪影。而我那无可挽回的可怕疑惑,只随着日升月落与日俱增。
《阴兽》发表于一九二八年
【本文节选自《江户川乱步推理小说集》,作者江户川乱步,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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