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伙伴们都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每每要在村子里独步。
——题记
黄土地纪事
看了央视的电视剧《月是故乡明》——王茜华主演的张锦绣返乡创业,带领全村人全面奔小康的故事,我又想起了家乡的黄土地上的故事。
(一)
圆月东升,顺手带走麦田的金黄,胖乎乎的,正垂眸顾盼。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们伸长了脖子仰望着,像小时候的我们,正伸手要取父兄手上佯躲的香饼,月光里弥漫着新麦香。
四十多年前,男劳力是生产队收麦的骨干。麦子熟了,可他们一个个瘦得隔着褂子能看得清肋骨,犒劳是必须的,而这犒劳都要有冠面的由头,比如梅子黄了,杏儿熟了,有牛马倒了……支个锅头,拿新麦面下个油锅或蒸锅馒头,更是少不了的。要不然连片的麦子怎么运到场,场上又怎么能堆起一个个山一样的麦垛,麦垛又一扠一扠地摊开,一天一场地去翻去碾去扬,扬过之后一人高的麦装子阵,谁赤脚窝脖背它们进入队里的粮仓?
父亲一向在生产大队行事,这时候我们只能远远近近地望着,直到那一年,我十岁,哥哥十二岁。队里的锅头在我家新院子东隔壁,钟声敲过,人如潮头从院门前涌过。
“吃馍不?”
“吃!”
“走!”
我接过镰刀,跟着他跑出柴门,一路追到南地头。
“杠子六沟,
白高儿三沟……
我排在最末,哥哥在我右手。他揽六沟,我三沟。
镰刀与麦草的嚓嚓声里,人们卷地而去。地头紧赶几步,之后,手里的镰刀就不听使唤了,不过月光却很好,淡淡的,凉凉的。不见了白天的燥热。一棵小蒜起苔,与小麦一样高,是麦阵里的另类,花苔如戏台上的帽花,顶头的疙瘩里有蒜头吗?长茎弄扁,编个戒子,手指滑润,闻一闻又有惹人的蒜香……
就这样,多数时候哥哥割的不是六沟,而是九沟。
“快点!
“快点!……
“都走了。”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只有我俩还在地中间,他们都已在地的东头,一个一个直起了身子。难得他们的回头,埋怨声是肯定有的,不过都夹杂在回头地打节割麦的纷乱中。
一直想不起来那夜之后的事,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位奶奶来到我家,她是妇女队长,送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馒头,对着父母一个劲地夸我们哥俩。一高兴,我张口谢了昨夜帮忙的人,虽然不是当着他们的面,母亲掰出一大分儿,做了奖赏。我第一次尝到了劳动的香甜,第一次体验到了劳动的光荣,也懂得了劳动的艰辛,知道了粮食来之不易,这才是一个孩子成长中应有的最朴素的劳动教育吧?
地头麦沟是数过的,笼屉里馍是有数的,管事的人也是认真的。——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昨天夜里馒头剩下啦。那时候这个生产队真是好集体,每个人尽职尽责,现在想想:他们的认真和敬畏是从心底长出来的,数十年过去,现在我们却需要用党纪国法,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去重构。
包产到户后,“五黄六月,秀女下楼”家家没有了要照顾的人。早上布谷声里下地,一割割到近中午,晚上天黑不透回不到家,午饭前后要忙麦场里的活儿,“龙口夺食”撂下饭碗就要下地。骄阳似火,不喝水,喉咙冒烟;喝口水,汗珠在脸上乱爬,头皮眼皮蛰得发疼。眼前的地块总比身后的长,累得腰疼了站在地中间歇一会,两肘弯荚了镰杆,在后腰压一压,父母看到了总会怼一句:“小孩子,哪有腰!”。若是再迟一些,他们就会说:不好好学习,以后天天是这。
农田里的劳动显出更多地苦涩和艰辛,孩子们实现梦想的结果似乎就是逃避得了它,农业劳动成了低能和无奈的代名词。当下许多知青题材的电影电视剧,又何尝不是这样!
(二)
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乡里的中学,走出农门又回到了农村,带给家庭的喜悦瞬间而过。那时候,哥哥已成家,父母开始筹划我的婚事。粮食之外,西边种了棉花,南边种了花生,自家土地能给的东西决不再破费去买。周六晚上,父亲不在家,两个弟弟还在上学,放下饭碗,母亲催我到南地里看庄稼,这是从未有过的。
在农村,孩子多的家庭都这样,他们年龄相近,像套筒一般,一个接一个长大,一个罩着一个成长,大的一个成家分户了,小的一个便要开始面对一切。
第一次,一个人到野外的庄稼地去值夜。街道旁,各家灶间都亮着灯,灯光昏黄微弱,刚好够自家人用。我沿街道走过,一路带出几串狗叫声。出了村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黢黑,眼前的土路灰白,两旁的庄稼显不出色彩,但能够分辨出种类。这大概就是生理课上讲的视觉的适应性。
花生地里,找个土坡,摊开草凉席,脱了鞋子垫在枕下,拉开被子卷,一个人仰躺着。繁星闪烁其辞,我也闭口不语,慢慢地没有了初到的恐惧。身旁的蟋蟀和远处的蝈蝈对唱着情歌,歌声里和着青草和花儿的气息,花生下的土包鼓鼓的,株枝上还开着几朵豆蔻花,挂着嫩胀角荚的须根正垂着,有的已扎进土里。
以前,常有附近的青皮小子到地头来捣乱,摘一些青瓜蛋子,或是糟蹋青庄稼。这些年“一切向钱看”,能跳腾的青年都外出挣钱去了,很少有人摸黑到地头来偷来抢,我们这里也不见野猪之类的,所谓看庄稼不过就是亲近一下土地、欣赏欣赏自己的庄稼。
一个农村人,没有单独在田间地头睡上一晚,是永远算不上成人的。
猛然醒来。耳边分明是人声交错,月亮跳出了地平地,四野更加空阔,月光如明亮的潮水正漫过秋田,一枝一叶得到滋润和抚慰,清晰立挺。仔细听听,他们和我一样,歇在自家地里,借着月光论家常,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最是熟悉。那女人是村庄数头的要强人,家里家外地里场里抡几圈,养儿育女也像吹灰一般直爽,男的弟兄多又是作兄长的,自然敦厚实诚守家。女人人强,嘴更强,每到生育生死关上,声嘶力竭地把自家男人骂个底掉。一村的孩子莫名其妙,大人都掩了口,一笑而过。
好像言语间类比着他人,催那男人出门去挣钱。男人从没有出过远门,这一次也努力地答应了。天做房,地做床,上有皎皎明月,身旁的庄稼如知趣知味的秀娘,在这样的环境里谁能拒绝和敷衍得了自家的女人呢?
不幸犹如长了眼晴,总瞄着路上不情不愿的人。收秋之后,那男人最后一批出去,最早一个回来。一副黑棺材放在门外的麦场上,去的路上就遭遇了车祸,一根钢筋穿过车窗扎透了头。在那个年代,追责和赔偿极不规范,那女的辈分长,不哭不闹,一直守着个家,守着家里的土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有经商务农的,有上过大学在外工作的。前几年,她在家里突然摔倒,我陪母亲到医院探视,她嘴巴用力地一张一翕,泪比话多,知道她出院后要住到养老院去。
前年吧,送她入土的人很多,都叹着气——几十年后这俩人地下相见,相互之间该有怎样的一番欢欣和抚慰,他们该不再诅咒那个路口掐着点儿的相遇,不再诅咒那剐蹭的车辆和司机,不再诅咒那滑飞的该死的钢筋棍。
(三)
还听到一个浪子回头的旧故事,我一直没有去验证,但确信不疑。
曾经,村里的年轻人常年在城市里打拼,年底都赶回村子,“集体炫富”一般,享受与家人短暂团聚之后,没事可干,由不得凑在一起喝酒打牌。喝酒,尽兴,但不能常有;打牌,消遣,则可以。打牌结束,赢得要请客,个个豪爽——反正不是自己的钱;输的必宰客,人人尖刻——还不是自己的钱?有输有赢,吃吃喝喝,倒也热闹非常。
那年年二十九晚上,可不一样。半路遇到几个过客,一开场,黑娃的手气特别的好,咋打咋赢。一边倒,看的人渐渐失去了兴趣,一个个倦了,困了,走了。“天有不测风云”,之后,黑娃手中的牌一下子变了——和黑娃对着干。大牌大输,小牌小输;独个输,陪着别人输,回回躲不过去。到天色麻麻亮,过年的家底输了个精打光。黑娃眼睛血红,瞪直了,把对面的人盯了个够,哀叹一声,无奈地双手一摊,低了头。对方站起身甩下二百元说:过个年吧。说着扭头走了。
除夕早上,黑娃瞒过父母,说:过年生意好,一天顶一个月,必须得赶过去。走出村子,他拒绝了任何人用任何车送,沿大路一步一步穿过村前数里之遥的黄土地。冬麦碧绿,风来它们一棵一棵招手起身,似迎似怒地怼着黑娃,黑娃的泪和苦是否也交给了它们?
我们猜不出:一路上,黑娃是怎么一次次回答迎面而来的回家过年人的问话。端平的道路很受走,除夕的出行最铭心,我们只知道:那一次走完那条土路之后,黑娃彻底戒赌了。
我是读了余华的《活着》,才相信的。富贵赌兴大发,败光了家产,富贵爹临走不再说教狠下心:一招救了富贵:他把宅院卖了,却不要白花花的银子,偏要数担铜钱。以后的几天里,要富贵一担子一担子地挑着,到城里去还赌债,担子磨破了富贵的肩膀,却坚定了富贵的心志。富贵有种,但他是在他父亲的帮助下浪子回头的;黑娃更了不起,是自己逼自己在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人生歧路多,困惑多,灾病多;故土如药,医你渡我。
青壮年依然外出务工经商,老年人依然孤单留守村庄。家家有游子,夜夜皆望乡。传统农作的艰辛虽已成为过去,但新农村、现代化农业仍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实践。春来千里绿,秋到万亩黄,回乡创业,村前的黄土地当是孵化梦想的最好温床。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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