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白郎 摄影/白郎
古老疆域,泱泱风土,石头挽起心灵和生活,掰开了两者之间的界限。在康藏高原,玛尼石文化的巅峰之地是松格玛尼石经城。
▌雪后的松格玛尼石经城
▌松格玛尼石经城,夏日的转经筒
仿佛从大地深处的本质之海中升起
几年前的深秋,来到距石渠县城80公里外阿日扎乡的石经城时,慷慨的浩渺之气中,古城堡似的石经城攫住了我的心,它形同古铜色大地抬着的一个巨大灵魂,仿佛从大地深处的本质之海中升出来,苍苍古色,持之非强来之无穷。石经城坐落于四围有对称山坡的草原上,呈不规则长方形,坐西朝东,长73米、宽47米,最高点在中心偏南的塔顶位置,约14.5米。整个石经城没有框架支撑,不用任何粘合材料,整体形制是一个坛场,重重叠叠的墙体和一般嘛呢堆一样,由刻有经文或佛像的嘛呢石随意垒砌搭建,城内无数甬道形同迷宫,置身其中,倍感一种磅礴的迂回。
▌披着白雪的石经城
▌每天,来石经城朝圣的络绎不绝
石经城搭建有400个左右的佛龛,外墙正面佛龛排列最为集中,格萨尔王及30大将在石刻画像中占据显要位置。据传,格萨尔王时代,由于格萨尔叔父措同的出卖,两员将领隆乌玉达、荣查马勒在霍岭之战中身亡,后来措同忏悔自己的行为在此建了嘛呢堆和白塔,16世纪时,高僧白玛仁青于此基础上建造石经城,此后人们世代堆砌嘛呢石,形成了今天的状况。从传说来看,松格玛尼石经城历经了两次营造,目前的建构是后一次营造的累积,到现在仍每天有许多信众在往上添加玛尼石。
▌转经的人们
▌石经城雪后的清晨
在石经城的底部,可看到许多气息极为古拙的经文石和图像石,两块裸露的粗大图像石吸引了我,一块刻着3个并排的“卍”字,一块并排刻着“卍”字纹、法轮纹、宝相纹。从一道豁口我进入了石经城,在玛尼石的深邃秘境中穿行,似感觉自己仅是一股气流,不断层垒起来的石板中间,有大量泥土做的小擦擦,时间一长,便化入石板的接缝,起到沾合作用,这对石经城的稳固很重要,城内原有三个喇嘛塔,现仅存了一个,处于中心部位的喇嘛塔被雷击坏后混入一大片高高的玛尼石中,仅露出原属塔顶的颈口,像一口井,井坎为圆形,民间关于这口井有种种传奇说法,认为里面秘不可测,俯身用耳贴近井口,可听见风声、水声,甚至法鼓声、海螺声、诵经声等玄音。
▌位于松格玛尼石经城中央的佛塔
▌松格玛尼石经城,石龛里的菩萨像
这天我们决定住在松格玛尼石经城南边的帐篷村庄。帐篷旅馆的女主人卓嘎告诉我,她家已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刚来时只有三十多户人,现在已超过一百户,村里有格萨尔说唱艺人。谈及石经城,她说印象最深的是石经城的底部偶尔会朝外冒五色土,每个方向冒出的颜色不一样,有红色、蓝色、白色、黑色,每当冒五色土时,大家会把这些吉祥土捧回去吃,认为可以治病、祛邪,这几年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因为来的人太多,地气已不纯。
▌在石经城旁念经的喇嘛们
▌雪后转晴的静谧时光
刻玛尼石的朋楚老人
石渠藏人把玛尼石艺人叫做朵格,他们创造的这种独特雕石,是经书的升级版,涵摄着智慧与慈悲的加持力,所以,无论祈福、祛邪,禳灾,发愿、忏悔、感恩、超度,种种心灵生活的示现都和玛尼石分不开。当一个人经过玛尼堆时,往往要一边祈祷一边添加一块石头或一颗石子,他们相信这样做等于念了一遍经文。每年都有为数众多的人发心在玛尼石上刊刻经文,视此为种下吉祥善因之举,功德恒久不失。病中之人,认为怀着虔诚的清静心不断绕着玛尼堆转经,将逐渐痊愈。藏民普遍有刻玛尼石为亲人超度的传统,有些家庭会拿出家产的一部分为亡者刻玛尼石、印经旗及做佛事。与其他康区的藏人一样,石渠藏人非常重视护生,视杀生渔猎为低贱之业,以杀一虫蚁为恶业,我曾在阿日查亲眼目睹几十个藏人长时间趴在地上,细心抢救碎石路上的小虾,原因是两桶用于放生的小虾从车上掉落下来。
▌刻玛尼石的民间艺人朋楚老人
▌从23岁起,朋楚爷爷就一直在松格玛尼石经城
▌这把随身珍藏的小铁锤,是朋楚老人的爷爷传给他的
来松格玛尼前,一个石渠的朋友提醒我说,那里有个刻玛尼石的朵格,颇有点特别,老人戴着一副眼镜,记不得叫啥名字了。结果在石经城外,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位戴眼镜的老艺人。老人叫朋楚,生于1935年,属猪,他是阿日扎乡马曲村人,从23岁起就在松格玛尼,13岁那年父亲去世后,他便跟着爷爷学石刻手艺,一边放牧一边学刻玛尼石,说到爷爷,老人从身上的皮袄中掏出了一把小铁锤,说这把小锤就是爷爷送的,多年来他一直随身珍藏着。1959年前后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朋楚老人的家族饿死了15口人,而他的左腿亦在翻山时摔瘸了。尽管老人的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但很明澈,鼻子很大,脸上写满了安静的吉祥,他头上戴着顶白羊毛大帽子,微笑时就像可爱的圣诞老人。这些年,朋楚老人一直在这里刻石、转经,他有两个儿子,做喇嘛的大儿子继承了石刻手艺,可惜死了,小儿子住在老家马曲村,当深冬来临,他会到小儿子处待上一阵子,第二年天气稍暖再来。
▌笔者与朋楚老人在他的帐篷里
问及石经城的变化,朋楚老人说来朝拜的人不断往上堆玛尼石,但石经城的形状一直没怎么变,以前的石经城比现在更泛红,早的时候远远能看到宝塔,在太阳下闪着金光。老人近来眼睛不太好,玛尼石刻得少,他不和买主讲价,想给多少就多少,每天他都慢悠悠地拄着拐杖绕石经城转经,转上十来圈,转一会儿,歇一会儿,他说自己是用脚转经,用手转经筒,用嘴巴念经,来日无多,能多转点就多转点,希望以后死在这片圣地上,葬在附近。朋楚老人已舍弃更多欲望,单纯为信仰活着,转经和念经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方式,边转边默默为生者和死者祷告,并用石经城的恩光洗自己的罪。我注意到老人手里拿着的念珠手串上拴有小木块,上面有些黑点,一问才知道是用来计数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念心咒,每念到一亿次左右,就会在小木块上打个点,算起来已念了15亿左右的阿弥陀佛心咒,11亿左右的金刚萨埵心咒,以及1亿左右的观音心咒,他这是照传统念咒方式在修德,德修得好,心性之门自然会打开。朋楚老人的帐篷是帐篷村离石经城最近的,跟着他回到帐篷,观察到他长期孤身一人的日子简单之至,帐篷里除了铁皮炉、被盖、酥油茶筒、糌粑等必需品外,就有个装有《甘珠尔》的简易大转经筒,上面饰有彩色藏八宝。这位一辈子与玛尼石为伍的老人,他的慈柔,让我闻到佛果的馨香之气,他与滚滚红尘相反的简朴,他的精神纯度,意志的光晕,表明他是生活在归途中,玛尼石的精魄已化入他。
▌石经城外,白日与牛群
茫茫吾何思? 雪卧观无始
天色像野鸽的羽翼暗下来,渐渐,灰白转为幽蓝,冰冷的夕光中,仍有不少藏民绕着石经城转经,一个一直匍匐全身磕长头的汉子还在磕,距他不远,磕长头的是一个背上背着孩子的母亲。点点寒鸦从暮晚的最后一抹蓝中掠过,模糊黑影纷纷降落在石经城上方的经筒上,越降越多,“哇、哇”的暮颂声中,嬉戏如童话里的精灵。仿佛是寒鸦们从虚空中把白雪召唤出来,突然就下起雪来,大雪缤纷,很快染白了我的衣襟,鸦群在飞雪中翅膀挨着翅膀站在高处,像一些暗物质,传达着白雪暮晚秘密的魔力,天地一片奇谲,透出梦境的迷离和斑斓。
▌暮晚,石经城的归鸦
▌石经城旁,一个叫尼玛的男孩
▌石经城旁的兄妹
落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清晨,大野缥缈,明影与阴影皆归于白。万籁闲寂,天幕之白与土地之白无别无涯,非寒白,而是浓白,若水流花开之上的一团大云。苍茫雪色中,天地的筋骨透出一点红,乃是披着红色氅衣的喇嘛,转经后出现在雪地深处,当他默行,呵出古老念头,一只寒鸦从他的上方神秘升起。
▌离开石经城的朝圣者
▌苍茫的雪野
雪中的松格嘛呢石经城,上下一白,褐黄的身姿,在飘飘白雾中愈发显出高古之相。转经者多起来,一个戴着红帽的游方僧身后,跟着成群结队的野狗,松格嘛呢的野狗为数众多,这些壮硕的“自由之子”随意栖止,陶醉在慵懒之中,一副寄身大荒无忧无虑的样子。不远处,洛曲河已有冰块,大队牦牛集结在河畔的雪地中,厚厚的绒毛扫过积雪。见几个朵格在石经城旁边刻玛尼石边出售,其中两个手艺上乘的朵格,一个叫尼扎,63岁,刻了五十几年,另一个叫波热,46岁,刻了二十几年,他父亲是这一带最好的朵格,通过他们,了解到松格嘛呢没有机刻玛尼石现象,一个青海富商拉着几卡车《甘珠尔》机刻玛尼石,准备朝石经城上堆,结果遭到了制止。
▌石经城外的祥云
▌石经城外的寒雀
▌石经城外的雪野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对石经城,心里静极了,恍惚是坐在唐诗中的雪国,茫茫吾何思? 雪卧观无始。天光渐渐打开,乳白巨云在南山形成几公里长的玉带状哈达云,久久凝视,倍感这片圣域的祥妙。
撰稿 | 白郎
供图 | 白郎
主编 | 晨曦
责编 | Jamie
美编 | 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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